城塞边的鏖战持续了三日,哈拉德人的云梯被放倒、投石机被毁坏、补给被浇上火油引燃,之后他们总算悻悻而去。在尸横遍野的战地上,幸存下来的刚铎士兵稀稀拉拉地欢呼了几嗓子,不少人就这么仰面倒了下去,被出城来接走伤员的同袍狠狠踢上两脚才能确认还勉强活着。在破坏敌方攻势一事上厥功至伟的精灵轻盈地跳上城头,落回负责统筹守城的男人身边,皱着鼻子说他看起来太糟,最好尽快整理一下自己然后倒头睡上一觉。站在他身旁的几个卫兵将剑和盾举在半空,用不确定的眼神望向他们的指挥官。索龙哲尔摆了摆手,他们才把武器放下。

  “这是莱戈拉斯。”索龙哲尔说,“他来自于黑森林王国,仅代表他自己来协助我们。别往外声张,别让密林察觉,别把跟精灵并肩作战这件事当作吹嘘的资本。黑森林王国的整体立场不能由我们来决定,别冒险惹怒他们。”

  “国王的脾气可不算太好。”莱戈拉斯补充道。卫兵们点头示意已铭记在心,指挥官点出几个人去帮忙照看伤者,另几个去跟人换岗。每个人的面上都满是疲惫,战事消磨掉了太多精力,普通士兵必然无暇去留意战场上飞过的箭支来源于何处、也分辨不出在敌阵中斩首的雪亮刀光并非出于人类。而即使到了现在,索龙哲尔还不能立刻休息。他得向领兵者汇报城墙一带的情况,确认是否有人出城去打扫战场,提出将战报发往何方的建议,完成一切后才能回去找个相对安静舒适的房间歇下来。

  他终于倒在床铺上之后,不出一分钟就睡着了。他又忘记关窗,于是莱戈拉斯从他的窗口跳进来,踮着脚从他随意扔了一地的甲胄和脏了的衣裤之间走过,来到他的床尾。他脸上的脏污痕迹已被洗去了,脸颊边有一道浅浅划伤。他换了干净衣物,有零星血斑从他的肩上渗出来。莱戈拉斯在床沿坐下了,认真端详他的面容,思索他与他们初识时相比有了哪些不同。人类陷入睡梦,精灵还清醒着,独自多理清一些战后的心事。

  人类又会做怎样的梦呢?充斥着徘徊不去的亡灵的号泣,还是一片死寂?又或者在太过筋疲力竭时,会本能地去怀想更温馨和睦的家乡?北方的游民没有真正的家乡,但一度为精灵所抚养的人类也许会在梦的深处回到他们之中去,共享一份得来不易的安宁。

  索龙哲尔再睁眼时已是清晨。莱戈拉斯站回了窗边,望着逐渐消失于天边的云雾,耳里捕捉到他醒来后在被褥下翻覆的动静。精灵回过头去,对上他仍有些困倦恍惚的模样,不客气地拧起了眉头。

  “埃斯特尔。”莱戈拉斯念道。在一场战役结束后,他们总算有空好好谈论此事。“我真不敢相信,你居然一直瞒着我。”

  “你没有问。”男人打了半个哈欠,将那双灰眼睛转向了他,“再者说来,瑞文戴尔一直在慷慨地为我的族人提供援助。自阿塞丹的继承人选择遁入荒野、离走流浪以来,历代族长的儿子都会在精灵的看护下长大成人,这一传统已延续数百年。我不知道你活了多长,然而这已并非近事,你身为国王的子嗣却全不知情,这才令我感到惊讶。”

  他说话的方式并不十分尖锐,但莱戈拉斯还是给噎住了片刻。瑟兰迪尔多半是知道的,予他指引时恐怕还存着几分“实在找不到人就去找埃尔隆德问问”的意思。问又有什么用,莱戈拉斯忿忿想着,这家伙死要面子活受罪,说着不想一直被庇护,就连经过家门口顺道回去看看的机会都不要了,宁可绕更远的路去走红角口。他没忍住撇了嘴。

  “我曾拜访过瑞文戴尔,不止一次,但我从未见过你的族人,或许是因为我每次去都恰好逢上族长之子已经长大离开、下一位继承人又还未到来的时候。”他如实说,“我去那儿不会久住,也不会乱打听领地内的奇闻,全看他们愿意与我分享些什么。如果我从未在那儿听说过与杜内丹人的往来,说明他们足够谨慎。你的族人一直以来都被保护得很好。”

  “也可能是因为他们信不过你。”索龙哲尔小声嘀咕道。

  “别太得意忘形了,年轻人。”莱戈拉斯瞪他,“我上次见到你的两位义兄时,恐怕你的父母都还未结下缘分。精灵的生命比你们漫长得多,十来年很快就过去了,你漂泊在外的时间会变得比这更长,你本人的模样也会变化、不复旧貌。而我嘛,即使再过百年才又去拜访瑞文戴尔一回,和百年前也没什么不同。”

  他话音落下后,索龙哲尔和他一齐沉默了一阵。随后那年轻人忽然爆发出一阵大笑,他的肩伤被牵动,让他的表情扭曲得更奇怪,但他笑得还是过于快活了一些。他掀了被褥跳下床,生气逐渐回归到他的体躯里、浮现在他的面容上。“别笑了。”莱戈拉斯试图喝止他。

  “我不是在嘲笑你,只是觉得有趣。”索龙哲尔说着,用衣袖擦了擦眼睛,“这才是你对待朋友的方式吗?你竟然没有直接对我说的话不屑一顾,而是选择跟一个年龄不到你十分之一大的人类赌气。”他放下手臂,又作思索状:“二十分之一?”

  “我本来就一直都很尊重你的正常发言。”莱戈拉斯没好气道,“是你对我有偏见。”

  “我道歉。”索龙哲尔神色一正。在他想让自己显得很诚恳时,他总能成功。他微微欠身,眼目也低垂下去,于是莱戈拉斯便知道了,他不止在说这一回。精灵略感胸闷,总觉得火气无处可泄。他稍加思索,故意没去看对方所穿的底衣上透出血渍的部分,以免自己忽然硬不下心来。

  “这一战结束了,前线应该也没那么忙碌了。”他板起脸,“晚上没事的话给我抽出时间来,我要看看你的剑术退步了多少。”

  莱戈拉斯是对的。哈拉德人大概终于厌烦了在城塞前面继续跟他们打消耗战,接下来再未进行过大规模的猛攻。在四月余下的时间里,他们拖拖拉拉地打起了骚扰战,往往是在深夜偷袭。在索龙哲尔的主持下,城墙上始终没有放松警备,这让对面收效甚微。

  一直这么耗下去也不是办法,城头上的指挥官这么琢磨道。于是他又开始率着几队精锐悄悄出城绕后,每次咬下敌营里一批后勤队伍就扬长而去。他很少恋战,运气也颇好,有惊无险地活了下来——“运气!”精灵对着他的耳朵嚷,“要不是我一直跟着你们,你这比矮人养的羊还会捣乱的家伙活该死上十回。”

  每逢他们胜利归城,他身上也没负重伤,莱戈拉斯逮到机会就用辛达语骂他。米那斯提力斯也仅有参与议政的高位者和贵族才懂得这门语言,所以跟在索龙哲尔背后的士兵们总是听得面露茫然。“头儿,他在说什么?”他们问他。

  “跟你们关系不大。”索龙哲尔说。随后他转过头去,无奈地看向他的精灵同伴。“莱戈拉斯,你知道我听得懂。”

  “没错,我就是专门骂给你听的。”莱戈拉斯说,“我甚至还在你手下的士兵面前给你多保留了一些脸面呢。”

  男人很快就意识到,这精灵先前的寡言少语不过是一种假象。在洛汗时,是他自己鲜少主动挑起话头,而莱戈拉斯对他的评价过程也还停留在初级阶段。如今他们的关系比单纯的同路更近了一重,精灵与他待在一起的时间变长了,喜怒哀乐也更常在他面前表现出来。他们可以聊更多更琐碎或更遥远的事情,有时也会触及他的身世与他的使命。已经到了此时,他发觉自己其实不讨厌这样。

  他是习惯于与精灵们一同生活的。在爬藤下,在林野中,在一泓清泉边坐下歇息,唱起百年千年以前的古老歌谣。莱戈拉斯还没在他身边放松到那地步,空闲时比起开腔唱歌更钟情于拿长刀把他教训一顿。他们重新开始拿起武器来比试,像还在北方的荒原上、他们之间还固立着隔阂的时候。他的剑术当然没有退步,他一直在战场上与敌人搏命,比先前还多出了几分狠戾来。

  而莱戈拉斯变得更不留情面,试探性的进攻被更凶狠的招式取代。他在前二十年的人生当中学到过不少事,比如尽管精灵的打斗动作十分优雅,旁观者看起来会觉得赏心悦目,但它们的杀伤力一点儿也不小。莱戈拉斯一直没动用杀招,没用那些会让人一击毙命的法子直攻他的要害,然而年轻的指挥官常常不出几分钟就被打得一败涂地。精灵利落地用刀背敲落他手中的剑,将刀锋逼到他的颈前。

  “下次我会用箭对着你连射。”莱戈拉斯说,“你要用剑把箭头挑飞,或者好好避开它们。”

  索龙哲尔垂眼看向近在咫尺的刀刃。“你在为难我。”

  但他没有拒绝。他们还在打斗,他已经分辨得出这会儿的互搏与上一个年头的差异在哪。莱戈拉斯已经摸清他有多大能耐,犯不着分心担忧他会被真正拿来对敌的那种打法伤得太重。精灵将刀刃拍在剑身上,将刀尖划过他的手腕。他的护具上留下伤痕,他的剑脱手飞出,他躲过一道刀芒,在地面上翻滚一道,又将自己掉落的武器夺回到手中。

  他们打斗的地点愈来愈隐蔽,不能在练兵场,也不能紧挨着城墙,否则总会引来一些士兵旁观,这对精灵加入战争一事的保密性与他的个人形象维持都毫无益处。他们去到城外,到野地里去,哈拉德人那边有什么风吹草动还能比城防军察觉得更快。有时他们会靠近树林,莱戈拉斯在这一带能发挥的本事比别处更大,他的脚步轻盈到能在枝杈间跳跃,他的身形隐藏在树影里,箭支的来处也变得更难以判定。他也会蛰伏,像狡猾的兽,像耐心的猎手。男人站在林中空地上,他提起十万分的警惕,他的心脏跳得极快。

  他知道自己正被注视着,他的戒备、他的懈怠、他的脚步和呼吸都会为身在暗处的一方所捕捉。远处起风了,拂过草叶吹起一阵沙响,他将剑竖在面前,猛然向身侧挥去,拨开了第一支箭。

  不能硬拼,得去引导,否则他的手会被震到发麻。不能放松,得考虑对手的习惯,接下来还会有九到十次直射。莱戈拉斯不会取他的命,但会给他以足够多的威胁。他向后踏步,躲开瞄向肩、肘、膝的箭头,跳起一次以免斗篷被钉在地面上。他在半道觉得不对,这更像是有意引导。他站定时已经没有新的箭向他袭来了,风还未停,树叶在响。他被逼到一段正在歪倒的枯木旁,一个影子从高处落下。

  ——太快了。男人勉强来得及转过身,抵住一次刀劈。他的长剑被打歪,这次他的对手用的是双刀,斜向他又砍来一道。他得判断精灵运刀的轨迹,他得避开锋刃、寻到它们的破绽。这次是他的武器更长,他记起莱戈拉斯此前用过的小把戏,于是他也用剑尖去挑精灵的手腕。他们脚下移步不停,足印从枯木边一路蜿蜒至树木更密的林深处。

  他听见精灵在低吟,不是歌谣,只是告诫,但那些言语低沉柔软,同样具有奇异的韵律。你要熟知我的身手,才能将我派去更合适的位置。精灵的双刀映着月光,让人更加难以看清它们的走势。你要学会如何运用手头的力量,才能将损失减到最轻。男人将刀锋拨向身畔,用巧劲引导这一次攻势落空。他们错身而过,利刃铮鸣,像给舞步添上危险的配乐。你还要学会自保,因为你不能轻易死去,不是为你自己,而是为你的先祖与你的母亲。

  他将长剑横过,剑身和剑柄分别撞向两个刀把。他们的武器都脱了手,莱戈拉斯轻轻跃起,男人试图握住他的小腿将他甩向一旁,但精灵更快一步,脚尖勾住他的肩,将他踢翻在地,不待他起身就折返回来,腿弯压上他的胸膛,手臂抵住他的咽喉。

  你要学会在最严苛的环境里活下来。精灵低语道。因为你会去自讨苦吃,而我不会阻拦你。

  他的长发垂落下来,像金色的纺丝,轻软地拂在男人的脸颊两侧。他压在颈上的力道一点儿也没留情。他的身量很轻,但当他执意要这样锁住一个人的行动时,也没那么好从中挣脱出去。他的双眼几乎变作深潭的墨色,他的膝腿压着一颗狂跳的心脏。

  你不会阻拦我。男人嚅动嘴唇,没有确切地发声,想的比说的更用力。你会与我同去。

  精灵不加否认。有那么一会儿,他们都只是静默着,没有谁再多动弹一分。风渐渐停了,树木与春日的新草都停止了喧嚷,他的心跳变得更响。“如果,”他勉力开口,嗓音因咽喉还被压迫着而很是嘶哑,“那样的困境不是由你亲自造成的,我能请求你的帮助吗?”精灵俯视着他,隐约将嘴唇抿紧了。

  “莱戈拉斯,我能信任你吗?”他又问。

  他猜想自己会被骂成是太疯,非得选在这种时机来加以印证。但这也是对方先起的头,随着箭支和刀刃劈头盖脸砸来的却是一番善意的诫言。莱戈拉斯减弱了手臂上的力道,但还望着他的眼睛,似乎在凝神思考,迟迟没有出声。这时有一声咳嗽从旁传来,熟悉得令人恼火,恼火起来一阵头皮发麻。

  “精灵可不该在这种时候轻易退避。”那个苍老的声音说。

  莱戈拉斯立刻跳起身来站到一旁,脸色变得很不好看。杜内丹人则也咳嗽了两声,单手揉着自己的脖子坐了起来。巫师近两次来访的时机都很奇妙,难说是不是巧合。“甘道夫。”他开口向那位老者打了招呼,“我以为你会直接去拜访米那斯提力斯。如果一切顺利,我们会在夏天结束之前回去。”

  “那么很快我就能与你们一同踏上返程了。”灰袍巫师愉快地眯起眼睛。这大抵也是某种预示,男人心想。他侧过身去摸到剑柄,收好武器后才慢慢站起。甘道夫已经走近,把一样东西递到了他的鼻子前。“我经洛汗过来,森格尔王托我给你送了封信。”

  刚铎的星之鹰便走到树影不覆之处,将信封拆开,平展开纸页,借着月光飞快地读了一遍原本折在里边的内容。“他问我近况如何,对他提出的建议是否满意。”片刻之后,他轻声说,“我决定把回信的时机留到凯旋之日。”

  或许他可以偶尔去洛汗看看,想必希奥顿也会高兴。他兀自琢磨着,将信纸折了回去。待他回过神,他意识到巫师已经将目光转向在场的另一位。精灵同样在回收武器,刀收入鞘之后还要捡起先前射落的箭支,因而他在沿路返回。巫师的视线则追着那面背影。“莱戈拉斯。”甘道夫叫住他,“你的眼睛看到了什么?”

  莱戈拉斯回过头来,神情依然很不平静。“我倒想问你在耍什么把戏,米斯兰迪尔。”他语带不忿,“你从不肯一次就将话讲明白。”

  “我看见,”甘道夫说,“坚不可摧的连结将由此而生,中洲的子民会在面临黑暗时再度团结一致。”他神情肃穆,仿佛在遥望着更远处。人类和精灵都安静下来,巫师的眼同时望着他们两个。“希望已然降临,瑟兰迪尔之子——尽管你所探求之物比你父亲的指示所具备的含义更难察觉,你得再耐心些。”甘道夫又说,“事实已经证明你不该贸然怀疑国王的建议是否合理,也不该怀疑你自己投入的心力是否值当。若不是你中道回心转意,死亡的阴影极有可能已经将未成熟的希望火种吞没了。”

  “你是在责怪我一开始看走了眼。”莱戈拉斯口吻生硬道。

  “你仍然可以坚持自己没有失误,是我夸大其词。”甘道夫说。他那张爬满年岁刻痕的老态脸孔上展开了一个微笑,显得有几分古怪和狡黠。

  “我还不至于傲慢到那地步。”莱戈拉斯说。他看上去更恼火了,仿佛巫师的言语的确是无形的伟力,轻描淡写地就与他完成了一次交锋。他的表情变了几道,末了用力地一咬牙。“好吧,听着吧!——如果你一定要我这就拿出决心来。”他大声说,“我会立下誓言,以弥补我先前的过错。”

  这下在精灵的领地被抚养大的杜内丹人真是给惊着了。“莱戈拉斯,”他脱口而出,“你不必——”

  “这不完全是为你。”莱戈拉斯哼声道。他的表情没那么阴沉了,尽管还带着些未消的余怒,却也不像全是在跟谁置气。“埃尔隆德领主予你那个名字时,定然从你身上预见了什么。若他决定赐给你希望之名,我也不能忽视这份期盼和祝愿。”

  他走近几步,手指攥成半拳,不多时又放松了,抬起单手置于胸膛上。月光洒落在他的面容与发梢上,不叫他的轮廓显得柔和,反而愈加冷锐。但也正因如此,他的神态间、他的声音里都锋芒毕现,绝无半点虚情假意。

  “所以,埃斯特尔,我会护你周全。若你要在西方燃起烈焰,我会全力助你,直至努曼诺尔的荣光再度降临于此地,离散的子民都在一面王旗下团聚一心。”他沉声道,尽管未许以那一至高存在的名义,他愿给出的担保也是倾尽己身能为,无人能质疑他的诚挚,“我以我的荣誉、尊严、灵魂与血来起誓,但若你我都还一息尚存,这承诺的效力都将持久绵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