军队过了埃茹伊河,在附近的村庄里多取了一些补给。莱戈拉斯策马跑在他们前头,他的行动速度更快,拉开的距离足够远,不会被人当成探子和间谍。根据索龙哲尔透露的消息,他们会在佩拉基尔港渡河。对岸便是南伊希利恩,哈拉德人的军队已经侵入那里。

  他到过那里。他上一次离开米那斯提力斯时心有愤懑,平白无故被那年轻人一通责怪,弄得他像是不明事理的那个,因而他非得用自己的眼睛来确认一次不可——人类王国面对的是怎样的困境,引领人们不懈斗争又需要何种程度的担当。隐姓埋名的杜内丹人提到加注于己身的期望,离走、漂泊与责任,那份责任才是最为沉重的。

  于是他去见过了,老旧战场上锈蚀的兵甲,林立于河畔的无名碑,刻不下那些死去的人,只刻得下他们殒命的时年。他抵达边境时,哈拉德人恰好开始发兵。魔多的黑影笼罩在蛮民的军阵上,边境守卫派最年轻的男孩传回信报,要他像鸟儿一样快快飞走,余下的人则举起厚盾抵在城墙上。他们射出利箭,他们掷下长矛,他们的尸身坠在冷硬的土里。

  人们会枉死。他们的性命是有限的,他们将自己的血肉堆砌在南方的边界上,比知名的勇士更多的是无名的白骨。他们葬身的年纪于精灵而言不过还是些幼芽,战争袭来时也逃不过死难的一劫。莱戈拉斯兀自看着,眺望着,想起被卷入那场战役的长湖镇居民。绝望的阴影从人们面上拂过,他们却还是拼尽全力拿起了武器来。

  精灵也会被战火吞噬,莱戈拉斯想。精灵也会死去,伤痛会在同族心中遗留百年千年。但相较于如沙尘般轻易飘逝,他着实不能判断哪一种更为残忍些。他牵着马调转方向,在黎明前又短暂地做了梦。他梦见年轻的人类和更多他不认得的士兵一起躺在战后的血壤上,双眼未阖却了无生气,望去只剩一片死灰,银色的星蒙了污灰、溅了血,从死者的肩头掉落,陷在泥泞里。

  他醒来时想,那可不成。瑟兰迪尔叫他来寻得这杜内丹人的真名,他不能让那名字埋没于一个再平凡不过的日子,凝缩成一小块在碑上刻下年份时落下的石屑。尽管当事人可能并不介意,但反正他一直以来都是依照自己的意愿而行动的。

  大步,索龙哲尔,无论是谁——他实在没有必要对一个年龄还不及他岁数的零头大的人类一直生气。太年轻了,还不擅掩藏心事,还不会敛起苦闷。太年轻了,自己的灵魂都不够沉凝,更别提去负担千人万人的哀鸣。

  他回了白城,在军队出征时又见上那人类一面。他原本只是来留下几句忠告,但索龙哲尔说了:你还要与我同去吗?伴着谨慎的希冀。奇怪的人类,如此自大又如此谦卑,当真胆敢以自己的名头来提出请求,却也不过是这样简单的事。

  所以莱戈拉斯还是来了。他率先抵达佩拉基尔港,在这里多待了两日,直到白树的旗帜自远方而来,他才又一次提前动身。他得另找一艘船,不能跟军队待在一起。他从南方常绿的榆树上摘落一片新叶,将它留在渡口,让码头边的帮工将它佩在衣领上。船过了河,他踏上岸,走进了树林里去。

  刚铎的军队在林地边缘扎营,及至夜深时,年轻的小头目从军营中跑了出来。枯叶铺满泥土,盖住了道路,他还在向前走。他仍披着他从北方带来的斗篷,围在白城的甲胄外,银星在他左肩上闪闪发亮。莱戈拉斯从树影里走出,故意踏响了一步。年轻人定住了,目光像受了牵引般飞快地转向他。

  “我看到了那片绿叶。”索龙哲尔说,“你真在这里。”

  他面上的喜悦很浅,但他的眼睛还是亮起了一瞬。这都不能冲淡他眉心处的忧虑。在更靠南的境线处,土地被侵蚀为焦黑的,血污也都还未洗去。他们已经来到这里,嗅得到苦战的气息。我也是因此而来的,精灵在心中低语道。他还是向年轻人回以一个微笑,开口时所用的语气却很是严厉。

  “接下来的战斗会很难。”他说,“别再费心帮我捡箭了,顾好你自己就行。”

  在伊希利恩的作战与北高原的游骑兵不同,连一早一晚的规律见面都无法被确保。头一个月他们只见了约莫五次面,还要算上刚过渡口之后的那一次。莱戈拉斯所做的事跟他在埃瑞博一带做的类似,他独自跑去哈拉德人的军营外,确认敌军的规模和辎重储备,再四下里张望一番,看他们是否尚有后援。哈拉德人派出的探子被他射穿脑袋,行军方向被他记在自己的脑袋里。他总是比军队跑得快,他回到白树旗帜高扬的地界上去,钻进索龙哲尔的帐篷里。他带来的总是些坏消息。

  哈拉德人的援兵还在不断涌来,波罗斯河两岸的通路都为他们所把持。这会是一场持久战,一两次突击也无法将有备而来的入侵者赶走。莱戈拉斯用指尖在地图上圈画出对方的行进路线,陈述时加入一些自己的见解。别去东边,绕开那支探路的队伍,派信出去让他们的目标城塞守住外墙。

  “不能这么做。”索龙哲尔却说,“那是常年被战事侵扰、修缮都来不及的一座城,向来易守难攻。与其前去送信,不如半道截杀。”

  莱戈拉斯走之前重申了自己的建议与反对意见,但当他们下一次见面时,杜内丹人身上挂了彩,两条胳膊上加起来缠了三道。一群同样伤痕累累的士兵把他围在中间,边笑边给他灌酒。哈拉德人探路的前军被他们截在山谷里,烧了补给,断了后勤,而后索龙哲尔领着他手下那支不过百人的队伍把这些倒霉蛋全留下了。这做法冒险过头了,在士兵们散去之后,莱戈拉斯径自走到年轻人身后,直接给了他的后背一巴掌。

  “你的脑袋是用岩石做的吗!”莱戈拉斯用精灵的语言骂道。索龙哲尔痛得嘶嘶抽气,歪过身子躲掉他的手。

  “什么?”索龙哲尔嚷道。

  “没什么。”莱戈拉斯说。他别过脸,继续嘀咕:“偏执又不讲理,顽固的程度是矮人的两倍。”

  他还是会给年轻人带消息来。他不常在战场上逗留,他的脚步比人类更轻快,无论是刚铎骑兵的封锁还是蛮民的长矛都没法拦住他。而索龙哲尔的应对方式耿直得出奇,他跟手下人打成一片,每次出战前预先鼓舞起士气,然后领着他们骑上最快的马,在敌方的行军路线上来回穿插着砍杀一通、把对手的排兵布阵搞得一团乱。他总是身先士卒,还能砍下好些个敌将的脑袋,这让他的声望提升速度快得吓人。有时即使精灵来迟了,他也能就着不同方向传来的战报里做出判断,将哈拉德人的打算猜个七七八八。

  到了当年三月,索龙哲尔已经能自由出入主将的营帐了。他被当作将领之一,也被当作重要的策士。战争像淬炼剑身的火,没有将他吞噬,反倒让他锋芒毕现。莱戈拉斯还在暗处望着他,想知道这年轻人是否会居功自傲。北方来的救星!人们这么喊他。听说你跟洛汗的国王一同出生入死过,怎么想到要来为刚铎效命?星之鹰被他们簇拥着,与他们齐声欢笑。然而当夜色更深,他还是会独自走到离军营更远的地方,或是林间,或是谷地,或是被雨水冲洗过的城墙。他远望着星辰,沉默着,忧色始终未能从他的面上彻底消失。

  哈拉德人的攻势被一直拖延到四月初,还是再度逼近了城塞。米那斯提力斯在戒备米那斯魔古尔散播出的黑影,一时无法派来更多援军。年初时出发的军团在要塞处集结,他们尽力修补了城墙,每日每夜都有人轮替驻守在城头。然而当战斗正式打响的时候,莱戈拉斯不在那里。

  他在往东南走三里格的地方被绊住了。蛮民们终于还是发现了有个精灵一直在附近来去如风,并派出一支小队来试图抓捕他。莱戈拉斯可以就这么逃掉,但他选择摘下背后的长弓让他们吃些苦头。之后他跟这群人打出了火气,索性又在附近清扫了一番,把所有试图监视他动向的眼线全都拔了起来。傍晚时他才从敌人那儿截获战报,他慌忙唤回险些走失的马,向着他早知道最可能爆发攻防战的地点赶去。

  他赶到时已经入夜,天空阴沉,雨幕绵延。这一轮战斗已经结束,哈拉德人退回到原野的另一头。士兵们在打扫战场,回收可用的盔甲,带走死者的尸体,避免瘟疫蔓延。莱戈拉斯下了马,双脚落地,四处张望。雨愈下愈大,冲刷掉死者们面上的淤泥,他从中认出几张略有些眼熟的脸孔。那些人,围聚在索龙哲尔身旁与之谈笑、为他欢呼的人们,同样战死在这里,和许多精灵并不认得的别人落得一般下场。

  你们那个喜欢乱来的领头人呢?莱戈拉斯想着,继续寻找着。他在找一枚银星,他不确定它是否也在战斗中被斩落了、掉落在泥泞中,很难再被找见。雨水打落在他的发间,浸入他的衣领,淋湿他的额脸,幸而他的视线还没有受到很大影响。他从战地边缘跑过,一路行至战场的正中,士兵们还未能清扫至此。在破碎的盾牌与横躺的马尸之间,有一个男人同样停下了脚步。他摘落了头盔,深色的发蓬乱虬结,斗篷上的星饰也因无光而显得暗淡了。他没有看向莱戈拉斯,他凝视着那些不能再言语的死者。

  他跪倒在一片血污里。

  他肯定被迫摔下马过、斗篷与衣裤上都黏附着泥土,他的身上也添了新伤,雨水将他浇透,让他显得狼狈不堪。没有强装冷漠,没有故作平静,雨水将他身上的伪装也洗去了,唯独留下鲜明的愤怒与悲恸。他默不作声,低垂着头,在致哀。

  而在那一刻,莱戈拉斯心口紧缩,以为自己当真看见了星辰——既不骄纵,也不颓败,就在此时、在脏污狼狈的表象下忽然活了过来。

  “你该回军营里去。”他听见那个声音。

  精灵的声音。轻飘飘的,隔着雨幕传来,变得模糊不清。你是对的,他想。战争还未结束,谁也不知道敌人的下一轮进攻会在何时开始,他得保存体力。城防兵从早到晚轮换过三回,他也不可能毫无休整地一直撑下去。他得站起来,走回去,如果膝盖太沉,就借助剑来撑起自己。

  而凡铁有其极限,谁也不知道会在哪一场战斗后就崩毁了去。

  “他们管我叫‘北方来的救星’,他们不知道我是谁。”他低声说,“我就这样看着他们死去,也没法以我本来的身份站出来引领他们。”

  “我不能说这完全不是你的过错,”精灵说,“但你也在尽自己的那一份力。”

  男人摇了摇头。他想说不,其实是我负担不起。百人、千人、万人,挡在黑暗之前的王国,被牵扯进来的无数生灵的命运——太沉了。没有人能确保自己会一往无前,没有人能笃信自己可以活着看到黑暗退却的那一天。倘若他不止是洛汗的战士和刚铎的谋士呢?倘若他站在更高的位置上,他得对所有人的命运负责,他的任何决定都会变得至关重要,那时他要是犯了错,又会导致怎样的后果?

  他思索着,他仍不能很快得出一个确切的答案来。他抬起脸,密林精灵就站在他眼前,雨水与泥泞也没能让伊露维塔钟爱的生灵呈出窘态来。像一株树木,一片绿叶,自如而恣意地生长着。他喉头发颤,他还是开了口。

  “莱戈拉斯,”他说,“我请求你。”

  “以谁的名义?”精灵轻声问他。男人没有立刻回答,他摸索着按上剑鞘,握住剑柄,将又多出了缺口和划痕的武器抽离出来,拿在手中掂量。

  “这与在洛汗时不同。”他说,“我们要对付的是训练有素的军队,我们要保护城塞,我们不能因为形势不好就掉头上马把敌人甩在身后、待到准备万全再反击一回。刚铎时时刻刻都在面临这样的威胁,我们没有多少后退的余地。”

  他们早该知道了,但再如何详细预想都还是与亲眼所见有很大差异。如今他们都来了,踏在这片随时会被侵染的土地上,人类最后的防线——哪怕要以血肉之躯浇筑,也必须变得坚固无比。“所以我请求你,别再只是与我同路。我要你加入这场战争,与我们协同一致。”男人说。他声音低沉,但咬字十足清晰。“你即便是随性行动也有益于我们的军队,我知道的,但只要你多投入战场一分,可能就会多一个人因此而获救。”他凝视向对方的双眼,展现出全部的哀恸与真诚,“我知道的,对于精灵而言,人类在何时何地死去、是早夭或衰老而死都一样短暂,但他们的性命于他们自己而言也都是贵重的。”

  莱戈拉斯皱起眉头。“你胆敢这样轻率地假定我的立场吗,游侠?”

  他又摇头,表示自己无意冒犯。他们都沉默了更久,而后男人叹息出声:“我无以为报。”

  “我不要回报。”莱戈拉斯说,“刚铎是抵御魔多爪牙的前线,我们利害关系一致。”

  “多谢。”男人郑重答道,旋即苦笑起来,“我不知道我能做到些什么,但尽力团结手头的一切力量总不会是错的。”

  “你没做错。”莱戈拉斯说。他停顿片刻,随后语气变得严厉了些。“我会答应你的请求,而你需要证明自己的确有胆识与精灵并肩作战。”

  他伸出手来,似乎想要将男人从泥地上拉起。男人没有就这样抓住他的手掌,而是提起剑柄,剑尖向下,插进更深处更坚实的土地,支撑着自己站了起来。“这并非首次,莱戈拉斯。”他说,“我完全懂得如何与你们相配合,我只是不情愿一直被看作活在你们的庇护下。”

  他们相识已有一年多,这还是他首次在这位同路者面前使用他童年时所说的语言。他倒提着长剑,甩落雨水和淤泥。“我曾久居于伊姆拉崔,直至我年满二十岁。”他迎上莱戈拉斯惊诧的眼神,平静地阐述道,“埃洛希尔和埃尔拉丹与我以手足相称,埃尔隆德领主将我抚养长大。”他归剑入鞘,这才终于伸出手去,与对方的手掌紧握在了一起。

  “他们叫我埃斯特尔。”他话语说得很缓,挺直脊背肃立,“当我与精灵们朝夕相处、共同进退时,那便是我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