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戈拉斯没有再出现,一天、三天、一周、更久。当他们在洛汗的北高原上扫除入侵者时,即使会因急行军和战斗的疲惫而错过一些碰头的机会,他们也不至于这么久都见不上一回。北方来的游民变成了白城的索龙哲尔,九月末时他正式穿上了白树的甲胄,十月初时他从招待客人用的套间搬进了更适合久居的房屋。当他住在城中时,他早晚都会检查门窗,一直没有任何飞贼和窃听者留下的痕迹。他知道自己在做些无用功,米那斯提力斯的治安标准当然不会允许闲杂人等轻易溜进中心城区,而如果有谁身手高超到不会被守卫们发现,即便悄悄来过一回也不会让他轻易察觉到。

  及至十月末时,他差不多已经相信莱戈拉斯是真的离开了。这没什么,总有别的更要紧的事需要他来操心。哈拉德人在他进城后的第三天就又发起了一次进攻,消息传到王城时,南方的堕落之民已经在波罗斯河岸边扎营。那之后的大半个月里,他若不是在宰相近旁进言,就是亲自出城去把握军队的动向。他很快获得了埃克塞里安的赏识和信任,宰相说“只把你留作亲卫似乎有些大材小用”。有许多事项得一一去考虑,比如是否要领兵出战,比如他能在刚铎的前线发挥多大本事。说来惭愧,此前他四处游荡时从未南下至此,他还没和哈拉德人打过几次交道。

  他的心思被诸多事务占满了,留不下多少给那个不知所踪的精灵。不过是个精灵!密林来的家伙,自说自话地要审查他的能力和品性,虽说跟他同路了约莫半年的时间,但好好交谈的次数屈指可数。莱戈拉斯和他相处的时间也很有限,不及他的许多族人,不及洛汗那些同营的骑兵,甚至不及他认得的另一些精灵。他们最后一次见面时闹得很不愉快,不过他都经历过那么多次分别了,这一次也不值得大惊小怪。

  十一月初,索龙哲尔站在城墙上眺望山下的平原。敌影尚未现身于此,但他们不能始终保持乐观。倘若魔多直接发兵,刚铎的心脏会面临足以致死的威胁。一阵寒风拂过他的肩头,他忽然很想知道精灵的双眼是否能看到更远的地方。莱戈拉斯不会预见未来之事,但视野依然比他更广。

  这时他终于意识到,莱戈拉斯是这六年以来唯一没有与他简单地一瞥而过的精灵。像一段他无法逃脱的过去,一片会攫住他的心脏的影子,同时也更为自在、野性、蛮不讲理。多么奇怪,刚铎才应当是他的归处,但当他站在王都的城头时,墙外的平原、远处的河流、脚下的白石和街头巷尾通用语口音优雅纯正的民众于他而言都还是陌生的。而当他在此唱起童年时听过的歌谣,站岗的士兵们同样对个中含义茫然不知。

  仔细想想吧,精灵的陪伴于他而言总不是坏事,倒不如说他对此事总还是有几分惦记的。他会比精灵们更贴近山野和尘埃,也更贴近人,但当他用古老的语言哼唱起短歌,他总还会想起那些隐蔽而美丽的辉光。最后一个能叫他对往昔心怀留念的影子也离开了,留下他独自面对他的难题。

  他对着自己大发脾气。

  十二月中,被击退过一次的哈拉德人聚回到波罗斯河边。根据信使来报,那边集结了另一支皮肤颜色更暗、样貌也更阴沉的族裔。到月末时,他们的重甲兵进入了南伊希利恩。执政宰相下达了讨伐令,索龙哲尔这回也要离城出战。他的资历尚浅,不足以带领一方军团,他自愿从一支小队开始牵领,说倘若能够立下战功,届时再论提拔和赏赐也不迟。

  年末的最后一天,将领们和士兵们大都回到家中,与亲人共度出征前短暂的安宁时光并向他们道别。埃克塞里安邀请几位外来的近臣到殿中去共进晚餐,但索龙哲尔婉拒了。他一个人步行离开住所,去到更靠近外城墙的小酒馆。这一夜也不很冷清,市民和外来的旅者分坐在不同的桌前举杯,麦酒与果酒的气味混杂在一起。男人简单地填过肚子,跟着要了些酒。他的耳边有家长里短的琐碎事,也有关于战事的议论。他默默听着,不去加入任何一起谈话。若此次他能平安归来,或许也会成为被人们热切谈论的对象。然而战场上刀剑无眼,要紧的不是那些虚名。

  一杯酒下肚后,他觉得自己没法通过这种途径来放空脑袋。他可以再喝一杯,然后去城墙上吹吹冷风,兴许星辰能多给他一些指引。若是不能,至少还可以叫他多获得一些平静。他拿回第二杯酒,不知道这做法落在旁人眼中像不像是独自买醉。角落里的一桌旅人唱起了夏尔地区的歌,他分神去听,继而想起北方的族人们。游民们行踪不定,聚落也不常让外人找见,如果他在这儿写一封信,也不知道是否能被顺利送到母亲的手里。

  他将目光移回到酒杯上。他的双耳并没有捕捉到接近这张桌子的脚步声,对面的空座椅忽然就被拉开了。索龙哲尔警惕地抬起眼,下意识地想按向腰侧的剑柄。他的手停在桌沿,他的两眼惊讶地瞪大了。

  这位不速之客毫不客气地伸过手来,拿走了他的酒杯,但没有急于将杯中液体一饮而尽。绕在杯柄上的手指洁白修长,同时也坚实有力。尽管不如普通的人类士兵那样粗糙,那仍是一双战士的手,他绝不会小觑它们。男人被一声轻咳惊醒,恍然发觉自己沉默不语的时间太长。他得说些什么,语气不能像他们上一次见面时那样糟。

  “我以为你已经离开刚铎了。”他轻声道。

  密林的绿叶在兜帽底下略抬起脸,面上似笑非笑。“你更情愿我就这样离开吗?”

  “也不尽然。”索龙哲尔说。他心怀困惑,嘴唇发干,喜悦和歉意一齐涌上他的舌尖,又被他生生咽了回去。不待他寻到合适的措辞来问出去而复返的缘由,有三个多月未见的精灵先一步接下了话头。

  “我去探路了。”莱戈拉斯说,“既然都到魔多附近了,我总是得去探一探那片阴影的。我在伊希利恩一带行走,亲自去确认人类正面临着何种困境。”他沉吟片刻,湛蓝的眼睛轻轻转了一转。“我带来了一些新情报,就看你是否有兴趣了。如果你不想听,我就直接将它们带回幽暗密林。”

  “就算放你回去,你父亲大概也不会愿意在这种时候出兵相助的。”男人从愕然中抽离回理智,边苦笑边摇头调侃。

  “你是对的。”莱戈拉斯回答,“可惜你没法硬留住我。”

  “我从没指望过我能做到这点。”索龙哲尔说。随后他的神情变得严肃,口吻变得郑重。“讲给我听吧——我替米那斯提力斯的军队与民众请求你。”

  莱戈拉斯轻轻瞥他。“最为切实的建议是,想要对付魔多的阴影,就多带些人去。”

  “这根本轮不到你来说。”男人嘟哝道,“也根本不是我能决定的。”

  他有些泄气,但莱戈拉斯笑了,也许是因为在口头上扳了他一局。索龙哲尔单手撑脸,兀自苦恼,拿不准主意要不要接着向面前的精灵刨根究底。他该以何种身份立场来索求信息呢?莱戈拉斯或许足够宽宏大量,过了气头就不再记恨他的无礼,对他的评价却不见得会回升。他也还不是军队的将领,没法因大义而开口。

  他应该致歉的,为他最早时十足武断的敌意,为他毫无道理地把自己的苦闷倾倒到一个外族的头上。他还年轻,容易获得谅解,但为免去同样的错误,他必须清醒地自省。他垂下眼,摊手示意自己愿意请这一杯。莱戈拉斯这才举起那个酒杯,将它送到了嘴唇边。精灵饮酒时很安静,吞咽得平稳而迅速,好像那不是一杯烈酒、不过是几滴晨起时爬藤架上的露水。

  “无论如何,我还是要向你道谢。”索龙哲尔说。莱戈拉斯放下半空的酒杯,如先前一般拒绝了他的谢意。

  “我只是回来看上一眼。”精灵说。

  “我想也是。”索龙哲尔说着,沉沉吐出浊气。“我也不会向你提出更多请求了。”

  他是隐约有些失望的。如果莱戈拉斯只将白城作为返回密林之前的落脚点,其实听上去也很合情合理。同行的日子早就结束了,三个月前他们就分别过一回。他应该再去拿一杯酒,跟精灵互敬一次、而后共饮,只当这是相对正式的道别。他让沮丧浮上眉梢,精灵的目光在这时凝回到他身上。

  “你曾向我提出过任何请求吗?”莱戈拉斯问他,语调和缓,嗓音轻柔,“不为你的族人和你的同袍,只为你自己?”

  “我不确定。”索龙哲尔说。他的心脏猛跳了一下,白城的巷道、砖石、陌生脸孔与远来的风一齐将他围困住,孩提时代听过的歌谣变得淡薄了,直至他再度望进那双眼的那一刻。他张开嘴,他内心的动荡越过理智来敦促他出声:“你还要与我同去吗?”

  毫无道理,他想。

  精灵静静凝望了他片刻,眼目闪动,微笑浮现。“真是奇特,杜内丹人。”莱戈拉斯说。密林的口音并不难懂,但他将声音压得太低,索龙哲尔不知道自己是否听得准确。

  “你说什么?”男人迟疑道。精灵笑得更欢,多半是误会了他面上的困惑之意。

  “不是什么坏话。”莱戈拉斯说。他举起杯,咽下了剩余的酒,而后将空杯放回方桌正中。“明天一早就要出发,别喝太多。”

  他站起身,像来时一般迅捷地消失不见了。仍坐在桌边的男人望着对面的空座椅,诧异地发现自己的忧思暂且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