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河岸边,在距离萨恩盖比尔险滩不远的山坡上,出外打探的士兵带回了好消息:最后一支奥克的队伍也被击退了。战地上开设起一场庆功宴,牧民们送来了酒与新鲜的肉。待到几乎每个人都喝得满脸通红的时候,莱戈拉斯悄无声息地摸回了属于隐姓埋名的杜内丹人的那顶帐篷边。帐篷的主人很晚才回来,见他顶着兜帽站在这儿有些诧异地挑起眉:“你怎么进营地来了?”

  “你们太吵,隔得老远也听得见。反正没法安心休息,不如混进来弄些酒。”莱戈拉斯说,冲着他举起已经喝空的大号木质酒杯,“虽然完全比不上我父亲的库存。”

  大步苦笑一声,嘟囔了几句像是“今晚也太懈怠了”之类的话。显然他也看得出,莱戈拉斯能悄悄溜进来并不奇怪,但能不被察觉地带走几杯酒就必然是因为士兵们都喝得找不着北了。莱戈拉斯把空酒杯扔在地上,他感觉稍微提了些神。洛汗的士兵仍在吵闹,这会儿也还不是打扫现场的好时候。他又看向晚归的游侠,杜内丹人的眼神依然清明,脸也不算太红。他表现得很慎重,臂弯里夹着一个封了火漆的信封。

  “那是什么?”莱戈拉斯问。

  “接下来有两个选择。”杜内丹人说,“和他们一起回埃多拉斯,或者替国王送一封信去刚铎。”

  “你接下了信封。”莱戈拉斯看向那火漆印的图案,是洛汗的奔马,“我还以为你不太想去刚铎那边。”

  “去埃多拉斯也没什么要事。”游侠回答他,“黑蛮地的确不够安分,但还没采取什么像样的行动。跟他们同去不过是一次凯旋,论功行赏,获得名利。我不是为荣誉而来的。”

  他弯腰进了帐篷,把信塞进行囊,妥当地存放好。不一会儿他又回到帐篷外,随意地坐在了草壤上。他仍显得疲惫,有些不修边幅,但不如他随洛汗的军队一同作战之前那样沉默而苦闷了。他与士兵们同吃同住,陪年幼的王子玩耍,上阵杀敌时放心地将后背交给别人——他的族人以外的人。他的剑使得很好,击打精准而不乏力道,莱戈拉斯并不认为这是他们两个之间的那几次争斗留下的良性影响,那时他已经足够难缠了。

  他是个不错的战士,密林之子暗自承认道。而且森格尔王有时会将一两支骑兵队的指挥权交给他,要他领兵出去扫荡,事实证明他确实具备带领队伍的能力。当然了,即便在作为游侠时,他也不是一直在单打独斗。

  他的衣领边同样沾着酒味儿,但他抬眼望向天空时,看起来清醒异常。“刚铎面临的麻烦更大。”他轻声说,“我会去米那斯提力斯。执政宰相埃克塞里安一直以来都在不问出身地招募有志之士,森格尔王曾为他的父亲效力过,此次要向他举荐我。”

  “我好奇他在信中写了什么。”莱戈拉斯瞥向他敞开的帐篷入口,“总不至于还称呼你为‘北方来的家伙’。”

  “他要我以银星为名,我接受了这一建议。”游侠说。他歪过头,侧向自己的左肩。“待我到刚铎时,我会被称为……”

  莱戈拉斯静静听着,在心中默念了同样的音节。索龙哲尔——星之鹰,来自他从荒原里带出的银别针,来自他本人的双眼。他总在敏锐地望向远方。莱戈拉斯望进那片机敏的灰,星辰将那双眼睛点亮,蓄起银色的辉光。精灵怔忪片刻,有一秒想见了他站在更高处向外眺望的模样。长披展作旗帜,尘埃不掩英俊,白树的纹路印刻在他的胸膛上。

  “那名字很适合你。”精灵低声说。他以为自己给出的是足够公正客观的评价。游侠抬头向他望来,面上诧异浮起又淡去。而后这年轻人总算笑了——不是出于礼貌,也不是出于讥讽。在他们单独相处时,他还是首次显得这般放松。也许是因为酒,也许是因为他们有些时日没再争斗。

  “莱戈拉斯。”他轻唤道,目光和口吻都比他们初见时柔和许多,“你还要与我同去吗?”

  翌日清晨,游侠便向森格尔王辞别了。趁着希奥顿还没醒来,早些走,免得他耍性子,做父亲的是这么说的。男人陪着同样不见醉相的国王笑了一阵,随后国王的神情变得沉静严肃了许多。

  “刚铎与这里不同。”他说,“我们在北高原上收割入侵者的性命,虽说是在以军队的方式来做,但本质更接近于游猎,寻觅敌踪所需的时间比实际与他们接触所耗的更久。你会适应得这样快,是因为你懂得这一类作战的精髓。刚铎是另一回事。”

  “防守,反击,保护城池。”男人思索道,“我会尽力去做。”

  他向国王深鞠一躬,转身去牵自己的马。到头来他还是没有道出自己的来历,也没留下本来名姓。他在营地边缘翻身上马时,森格尔王还在一旁注视着他。“若你以后还要从洛汗借道,恰好途径埃多拉斯,而那时我还健康硬朗,我会与你饮酒。”国王说,“若你在别处耽搁得太久,那么我的子孙后代也还有与你并肩作战的机会。”

  然后他们就此分别了。他会沿河而下,淌过溪水,去到白色山脉附近,和普通民众与通商者一同进入刚铎的都城。他离开同行近三个月的骠骑兵时,已经从北方的无名者成为了森格尔王亲自举荐的索龙哲尔。他在夜间停下脚步来,在与士兵们同行这样久之后,独自露宿就显得略有些冷清了。

  他得让自己习惯这样的冷清。他离开自己的庇护所,他离开自己的族人,他总是会在旅途中变得相对孤独的。

  这一带还能隐约听得瀑布的轰鸣,马在河谷中悠闲地踱步,在吃过草后快活地打起了响鼻。独行的索龙哲尔将衣物脱下,洗去灰土和血污,晾在岩石上。他带着替换用的底衫,但外披还是那一件。有一些血渍已经洗不净了,沉淀在织料中,让颜色变得更深。

  随后他自个儿也钻进水里,让水流冲刷被高原的风磨过的皮肤。他在水下闷了一会儿,又回到水面,撩起湿透的头发,检查自己的肩颈上是否还有小伤。这时他瞥见一匹白马也靠近了河道,俯首饮水。他轻轻眨眼,扭过头去,一个精灵已经出现在了岩石边,正在审视他那些还湿漉漉的衣物。

  “你也真是,”莱戈拉斯撇了下嘴,“带着一国之主的信笺去投奔另一位执政者,甚至都不换身体面些的衣服。”

  索龙哲尔又将上身浸回水里,只留下半个脑袋露在外边。他在水下无声地咧开嘴,自己也诧异于再度看见这精灵时竟还有几分高兴。“我不确信我能做好。”随后他闷声说。

  “那就权当做是去磨练。”莱戈拉斯说,“即使以常人的标准来看,你也还很年轻。你要走的路还很长。”

  密林精灵在岩石的一侧坐下了。在远离洛汗骑兵的营地后,他终于没再戴那顶兜帽,露出自己的本来模样。他的前额与脸颊都凝着淡淡的莹润的月光,纵使是个不太讲礼节、脾气也不大好的家伙,身在此处的依然是伊露维塔令人惊叹的美丽造物。他摘下了自己的武器,将长弓抱在膝上。他的指尖从弓弦上滑过,优雅如拨琴、似要随之歌唱。

  莱戈拉斯没有歌唱,他发出一声轻叹。“精灵的确会从战争中习得战斗的经验,我也还在学习。”他说,“如你所知,我是从埃瑞博的那场战役中幸存下来的,断刃与血都还近在眼前。我不愿去仔细回想,但我仍然从中学到了一些东西。”

  “比如?”游侠轻声问他。

  “比如永远要记得留意箭筒里的储备是否还够。”莱戈拉斯说。他将弓身平放,手掌按在膝头。“你见过我的准头,我发起的攻击很少是无效的,因此普通的遭遇战和狩猎都不会让我把箭筒耗空。”他缓缓说,“但如果要深入敌营,数量差异悬殊,而你必须得跟你的同伴一起活着挺过去……”

  他摇了摇头,将弓立在岩边,又抬手将箭筒和不止一把的佩刀都卸了下来,放置在一旁。于是他也变作全无武器在身的状态。他望向水中,男人站稳脚跟迎上那道目光,任其在自己的面容与胸膛上停留。他们都没被洛汗的战事拖垮,这并不意味着人类的身躯上未留下一点儿伤痕。精灵的眼目将那些个痕迹仔细检视过,内里反而多出些赞赏意味来。

  待到流水将干裂的血痂与泥垢都带走之后,男人才爬上岸去。他拧了把头发,套上备用的底衫。他的发梢又长了,他直接将它们一把抓在脑后,用剑削短了一些。他松开手,断裂的深发便从他的指间散去,还有一些被水分黏附在他的指节上。他拍掉余下的那些,伸出手去探摸自己洗过的外披。另一只手也按在了那面斗篷上,白皙洁净,自织料间抚过,在凸起处停顿,随后将它掀起,从底下勾出了那枚还未佩回原位的银别针。

  那枚杜内丹之星,当他结束了在罗瓦尼安的徘徊、回去迷雾山脉以西的荒野上时,他的母亲将它戴到了他的肩头。刺出棱角,放出光芒,他仅有的装饰品,背负着他所属的族群的名字。精灵安静地将它捧起,放在眼前查看并仔细掂量。他本该直接将它夺回来,但他从对方身上辨不出恶意嘲弄,仅有朦胧的探究之意。

  “索龙哲尔。”莱戈拉斯念道。他的声音太小,近乎呢喃梦呓。“你有机会用这个名字成就一番事业吗……?”

  他将那枚银星交还回来时,指尖碰着了人类的掌心。短短一触,不似他们先前打斗时那般凶狠,就这么轻巧地掠了过去。

  去往白城的路途很是顺利,没有遭遇阻截,也没被别的事分心。然而在那巍峨城墙实际出现于视野中时,男人又一次变得沉默寡言。草原的酒、肉、歌谣与风都离他远去,刚铎的心脏沉甸甸地坠在他眼前。他将信从行囊中取出,揣在怀里,在入城时就将信上的火漆印给守卫看了。于是他直接被带去中央区域,有专人为他安排了住处,是用于招待远来的客人的独立套间,让他无需在入城前几日跟寻常旅人一块儿挤在旅店里。

  在他进城的途中,他的同行者不知在哪个拐角处消失了。不在战时警备状态的米那斯提力斯自然不会拒绝别族的游客,出外远游的矮人和精灵虽然不那么常见,但也没那么绝无仅有,因而男人不太担心莱戈拉斯在这儿吃苦头——他更怀疑那个动手比动口还顺畅的坏脾气精灵会让某些不知好歹的别人触到霉头。有关于莱戈拉斯的念头在他心中多盘旋了片刻,就被属于他自己的忧虑给吞了去。即使已经身在白城之内,他仍不能确信自己的选择是正确且有意义的。

  他在午后被宰相传唤,他带着信笺与自银星处得来的名字去了。一直到深夜,他才拖着脚步回返。他将烙着白树图案的轻甲放置在桌上,在烛光下长久地凝视着它。倘若有不速之客在这时闯入,能看到的也就是这么一幕无趣的画面。烛光摇曳了两次,男人没有抬头,但他沉沉叹了口气。

  “你没有关窗。”莱戈拉斯的声音说。

  “你不该擅闯进来。”他疲惫地指出。

  他后退两步,跌坐进拉开的扶手椅。精灵的靴尖探进他的视野边缘,停在了桌角边。“你脸色不好。”莱戈拉斯说,“执政宰相对你说了些什么吗?”

  “他只当我是森格尔王介绍来的可用之才,虽然一看便不是洛希尔人出身,但他也不多过问。”索龙哲尔说,“我暂且被留作亲卫,他允许我多提出谏言。他是想先看看我能有多大本事。”

  “听上去很好。”莱戈拉斯轻声道,“那又是何事令你露出忧色?”

  男人张开嘴又闭合,如此反复几次。打从他离开自己的庇护所,他就几乎再也不曾向谁剖白过了。他不能让母亲的忧思加重,他不能在族人们面前显得怯懦。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平和地讲述那些困苦之处。也许当他在中洲大地上多游历几年、几十年,让时间为他沉淀下更多经验和智慧,将他的心打磨得足够坚固,他就能更坦然地直面先祖与自身的缺憾了。不是在现在,不是在一个连称为朋友都很勉强的同路人面前。

  “这不关精灵的事。”他只能这样说。

  莱戈拉斯笑了,声音还很柔和,语气却陡然尖刻了许多。“你不说,我也会自己看。”莱戈拉斯说,“刚铎的王位空缺多年,而埃西铎的后裔跋山涉水来到此地,却根本不愿道出自己的来历,也不报上自己真正的名姓。”

  “这自有其因。”男人低声说。

  “当然。”莱戈拉斯抱起手臂来,“他若不是太过傲慢、觉得白城的人民还没有资格知晓自己的真实身份,就是太过懦弱——连带着功绩亮出身份来直接走向那王座都不敢。”

  而这时男人记起,这密林来客打从一开始就是这样不留情面的。像凿在主帐边的利箭,像凭空劈下的长刀,他的本性其实并不太柔和,不过是在发现值得尊敬的事物之后才会稍稍退让些。他不惮于逼迫别人,他自信不会落败。正是这份理所当然令人加倍恼火。

  “你又知道什么?”杜内丹人吼道。他从座椅上弹起来,声音并未拔高、反而变得更低,嘶哑如蛇。睁眼看看吧,精灵,他在盛怒中想。你任何一个更为年长、更为睿智的同族也都不能替人类背负起这一切来。你们的脚步那样轻盈,当你们走上石阶、走至门前,望进那厅堂中时,也体会不到每迈出一步时压在足上沉如万钧的分量。“我走进执政厅,宰相坐在台阶一侧,台阶上的王位空荡荡的。无人期待它被填补,无人抬头去看。”他说,“刚铎没有国王,米那斯提力斯不可能会毫无芥蒂地接受一个始终在外漂泊的陌生人,我无需、也不该去肖想那个位置。但是在我过去生活过的地方,在北方的荒原上,我的抚养者、我的族人与我的母亲都对我有所期待,认为我会从野游中走出来。我来到这里,我想要尽我所能尝试一番。我至少在为此而努力。”他踏前去,逼向那张一直都那般年轻英俊、不见分毫尘土风霜的脸孔。“不像你,瑟兰迪尔之子,国王的正统继承者。”他低语道,“我可不能像你那样行事,光明正大地报上自己的名号,识得你的人都会为你行个便利。”

  莱戈拉斯先是沉默,随后应着他升起的怒火同样拂去了面上的平和之色。精灵的眼睛变冷了,恼意凝作深冬的冰雪覆过湛蓝湖泊。“所以这就是你一直以来敌视我的理由。”莱戈拉斯喃喃低语,“自己在那儿犹豫不决,既不能索性不理会所谓的宿命变得恣意自在些,也不能像样点担负起责任来。你拿不准该怎么做,就来迁怒于我——哈!”

  他发出冷笑时,杜内丹人忽然又一次意识到,眼前的精灵活得比他要长久得多。一直以来莱戈拉斯都不是简单地跟着他、从旁窥视着他的一举一动,而是在审视和评判,在用另一套迥异于常人的标准来考核他。莱戈拉斯向斜后方移步,在转过头去之前最后看来了一眼。

  “看来埃西铎的后裔与他本人一样,心志经不起更大的考验。”他语带失望,“我真是在浪费时间。”

  他从正门离开,脚步中带着诀别之意。一阵风从敞开的窗中卷进来,让烛火熄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