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从北方来。”在他低下头时,国王开口说,“长湖镇,还是西边?”

  “西边。”男人回答。

  “游民。”国王说。男人还是垂着视线,不肯定也不否定。他感到那一道目光静静将他从头到脚扫了个遍,从他的脸孔到他沾着泥土和血污的靴尖。“你有名字吗?”国王又问。

  “有。”男人低声道,“但恕我无法将它说出。”

  “你要在国王的面前有所隐瞒?”

  “向您致歉。”他微微欠身,语气仍不卑不亢,“我的来历并不重要。我是跟随巫师的指引前来此处,我自己的心为洛希尔人的安危所牵挂。若您感到被冒犯,我请求将您的谅解作为此次救下王子的赏赐。”

  获救的男孩就在一旁,在营帐的入口边,好奇地向里探望着。之前有侍卫想将他带走,但他的父亲摇头表示不必。见过血的王子并未面露胆怯,也不急于逃离,就他未来需要担负的责任而言,这是个好的征兆。男人瞥去一眼,男孩对着他咧嘴笑了起来。他知道国王会将一切都看在眼里。这孩子还挺喜欢他的,这对他的处境有利。

  “北方来的家伙。”国王叫他,目光灼灼,分明看到了比他愿意展露出来的部分更多的真相。洛希尔人深色的眼定在他的左肩上,他的银别针还留在那里。“如果你要与我们一同作战,没个称呼也不方便。真要这么为难,不妨就将那枚银星作为你的名字。”

  “我会考虑。”男人应道。

  他知道这是自己被接纳了的意思。接下来他可以跟着洛汗的骑兵一起行动,巡视侵入北高原的敌踪,将他们赶进河道里、赶回河对岸去。浅滩,桥梁,停靠的船只,都得一一去确认。这与带领族人中的精锐出外扫荡是不同的,事关脚下的土地,以及延续于此的血脉。年幼的王子绽开的笑容更灿烂了,有侍卫来带他去更衣,换掉被先前的战斗弄脏的一身,他在确认过救他的男人被父亲认可后才放心离开。金发的幼狮从营帐门口消失了,男人还让目光停留在那里。

  “那孩子,”他缓缓说,“希奥顿也要留在战场上吗?”

  “无论如何他都不用出战。”森格尔王回答,“但如果战况尚可,他也不必急于返回埃多拉斯。早些见识洛汗需要应对的威胁究竟是怎样的,对他而言并无坏处。”

  他走出营帐时已经得到随意走动的许可。士兵们给他留出一面帐篷,他用不着离开营地独自露宿。他将剑交给铁匠维护,去帐篷里放下行囊,然后扭头走了出去。他的帐篷就在营地边缘,挨着山坡,侧边向外。他绕到侧边,见到一个熟悉身影,深绿色的兜帽压住了那头显眼的浅金发。

  “你在偷听。”男人说。

  “也不是什么值得保密的大事。”跟他同路过来的精灵抬起眼,声音轻飘飘的,“我只听出这个‘北方来的家伙’不想让别人知道自己的来历,就像他之前向我交代的那样。”

  也就是洛汗对精灵的气息不够熟悉,这位密林来客才能这么肆无忌惮地潜进来还到处转悠。男人叹了口气,知道自己没理由也没办法阻止莱戈拉斯。这并不是让他起了忧心的事。“森格尔王不乏智慧与洞察力,他定然已经看出了什么。”他低声说,“他同我讲话时,通用语的发音方式与一般人不同。”

  “更像精灵。”莱戈拉斯若有所思道。

  “那是刚铎人的口音。”男人说,“虽然我知道他曾为米那斯提力斯效力,也许这仅仅只是他的习惯。”

  他揉捏鼻梁,莱戈拉斯则在盯着他瞧。“看来相较于洛希尔人的遭遇,刚铎更让你心神不宁。”精灵说,“是因为那个空缺的王位吗?”

  男人抿起了嘴唇。他们共享了一段沉默的时间,骑兵们在清点物资、检查武器、确认马匹状况,出外观察敌情的士兵还没返回,森格尔王也还没颁布下一道指令。他可以稍事喘息,并仔细考虑自己的位置是否合适。精灵的聪慧和直白都令他有些气馁,尽管他知道自己不可能一直隐瞒下去。

  精灵总是善于发现弱点的。灵魂中的脏污,意志上的瑕疵,盘踞在内心的阴影。他们能察觉到这些,言语像箭支命中要害一般穿透它们。他已经有过那样的体验。他半闭上眼,莱戈拉斯在他身边成为了锐利白亮的光,像刀锋上的冷芒,像星月之辉凝聚的长弦。这令他背脊生寒。

  “我看得见你的箭。”当太阳开始西沉时,他才又一次启开嘴唇,“我相信洛汗的军队没法误伤到你,也希望你的弓箭能对他们仁慈一些。”

  “你既然看得见,就该更相信我的准头。”莱戈拉斯说。他在迈开脚步时没有道别,就这么轻快地跑下山坡,绿色的影子融入了草甸,消失了。

  往后的日子里,他们的交集更少。他们还会晨起之前或夜间碰面,莱戈拉斯再未露出金发尖耳,也不在军中的其他人面前现身。有时因战斗中积攒下不少疲惫,男人睡得较早、或起得较晚,就这么错过了和精灵见上一面的机会。

  他知道莱戈拉斯在自己睡着时也来过,是因为他放在帐篷外边的箭支会被收走。那些箭支散落在战场上,精准地没伤到任何一个士兵,只会插进敌人的眼睛、喉咙与胸膛,它们的制式与洛汗人用的不同。有一些会在战后就消失不见,另一些离军阵太近,想要完全不引人注意地将它们收走很困难。男人想起他们还在北方时,那精灵就在注意收拾箭支了,于是他也混入打扫战场的队伍,将没有断裂、还能继续使用的那些箭从奥克的尸体上拔出来。

  一来这能避免一些不必要的怀疑,二来这样总比精灵无箭可用之后跑去撬洛汗的军库好——北高原没有多少可用来制箭的木材,落单者即使想要自给自足也很困难。他捡回那些还能用的箭,将箭头擦拭干净,将箭支收拢在一起。如果他睡前来得及与那个独自行动的精灵碰上一面,他就会直接将它们递过去。如果他太过困倦,他就将它们留在帐篷外头朝向空处的一侧。他已经这样做了好几次,但当他再见到莱戈拉斯时,他们之间的交谈氛围也没有再和睦几分。

  事实上,他们很少再开口交谈了。男人发觉自己会在精灵面前失言多说,他索性闭嘴。他在白日里可以和别人交谈,这比先前那段沉闷的旅途还更好些。所以莱戈拉斯只是悄悄出现,示意自己还在附近,没有跟丢也没有不打招呼就离开——就好像真的会有人很重视这点似的。然后他们各自或站或坐地静静待上一会儿,望着山岗、草甸、云雾或群星,直到夜风变得更凉,困意袭上人类的眼睑。

  奇怪的是,当他们都不说话时,他反而觉得跟这精灵相处起来更容易些。这是战事带来的变化,时下的情况与在荒原里扫荡和一同赶路都不一样。他没有多余的时间和精力来投入私人的争斗,他被迫留意到精灵的援助起到的作用。莱戈拉斯有时并不在他们的战团附近留下利箭,但当男人离队查看周围情况时,往往也能在别处发现战斗的痕迹。阻截,引诱,蛮不讲理的屠杀——有时恰好帮他们免去了另一起祸端。

  于是他每一日都愈发深刻地意识到,那密林精灵诚然是一位合格的战士,而战士们之间总是容易惺惺相惜。即使情感上还难以友善相处,也不能一直以恶劣态度相待、把有效的助力从近旁推开。

  牧民们被留在安全地带,军队则继续推向北部、推向河岸。森格尔王的指挥风格沉稳,既不冒进也不胆怯。一个月后他们已经斩去了大部分伸至洛汗境内的手爪,而年轻的希奥顿还留在军中,神情和气质都愈发像他的父亲。他仍然对军中的外来者很亲近,空闲时跑来挨着男人身畔坐,问他在北方游历时的见闻,好奇地看他左肩上的银星。

  在一个繁星照耀的夜晚,男人独自走去离营地稍远的坡地。他们已经离安都因河很近,站在高处能望见流水。他没有向下看,没看河水与对岸的荒土。他仰起头来,让眼目朝向远方。

  “北方来的家伙。”他背后有清脆童音响起,“你在这儿找什么?”

  “我在试图解读星辰能给出的预示。”男人说,“当然了,这对我来说有些困难。”

  希奥顿绕到他身旁来,他微笑着表示了欢迎。他指给王子看一些容易认出的星,说它们的故事。他谈论星辰比谈论自己时更自在。希奥顿很喜欢同他讲话,说他年纪轻轻就见多识广。他说这不过是人各有所长,他就不像洛汗人一般生在马背上。

  在与他聊了一阵之后,年纪还小的王子先显得困了。他打了哈欠,起身预备回去。“等这地方的麻烦被扫清了,我们就回埃多拉斯。”在站起来之后,他又说,“你会跟我们一起去吗?”

  “我不确定。”男人回答,“但很高兴你对获胜一事颇有信心。”

  希奥顿拖着脚步小跑回营地去了。男人还坐在那儿,静静等候着。这一天他的手里没握着箭,但在他心中默数了一百三十下之后,还是另有一个颀长得多的身影来到了他的身边,没有刻意掩饰自己的存在,但脚步依然很轻。

  “这里的战事不会持续太久。”莱戈拉斯说。

  “精灵的眼睛看见了什么?”男人问道。

  他们久未交谈,不过还没久到会让他忘记精灵的声音——柔软,悦耳,不高不低,还没沉淀下苍老的睿智,但也有了些越过凡尘的通透。他侧头看去,莱戈拉斯也望向了远方。“他们不过是在试探。”精灵说,“一些散兵,一些探子。尽管是乌鲁克,但数量不多也难成气候,单单是跋涉过褐地就会消耗掉他们的大多数精力。”

  “所以这一线是相对安全的?”

  “我不能保证。”莱戈拉斯沉吟道,“他们也可以先在艾明莫尔附近集结,然后沿河逆流而来。”

  这话令杜内丹人也陷入思索,从高原到山地丘陵,到更靠近南侧边界的水系。“你是对的。”他转开眼睛,“魔多在试探人类王国的反应。边防是否可靠,以及对潜在危机的把控是否到位。若他们真要取道艾明莫尔,就不仅是北高原会遭受威胁了;而如果他们真的大规模地集结部队,洛汗遭遇的威胁还不是最大的——要是刚铎不加阻拦……”

  他的声音愈来愈低,话未说完就消失了。他察觉到莱戈拉斯又投来了审视的目光,他暗暗后悔自己再度主动提起刚铎。精灵没有接下话题,男人在夜风中轻轻拍打脸颊,让自己从些微烦闷中解脱出来。他该说些别的,他必须讲,在他被这次的交谈弄得更心神不宁之前。

  “莱戈拉斯。”他唤道。精灵的名字首次轻柔地滑过他的舌尖,发音的方式很容易,同时也令他升起一种奇异的情绪:原来对这密林来客直呼其名是件挺容易的事,只要他愿意就行。精灵眼神一动,张口阻住了他的话。

  “我是幽暗密林的眼睛,来这里是为了确认魔多究竟在闹什么事。我是依照我自己的想法来行动的,并不是有意要跟你们打配合,更不是在帮你。”莱戈拉斯说,“你不必道谢。”

  这一番抢白反而打消了他的迟疑。“我还是要致谢。”男人缓声说,“不是为我自己。”

  “你帮我回收了那些箭。”莱戈拉斯说,“我们扯平了。”

  他走到了方才希奥顿待过的位置上,但没有坐下。他的目光开始下沉,一直沉入河水。男人抬头看他的箭筒,他的长弓,他的刀柄,他盖住前额的深绿帽兜在夜里看去也是近黑的。他不像别处的精灵,眼里同时落着埃土与星辉。他的眼睛要更生动些。

  “那个孩子。”他说话时也足够直白,“国王的孩子,你很重视他。”

  “我在他这个年纪的时候还没有见过战争。”男人说,让一抹苦涩滚过咽喉,“现在想来,那时我的生活过于平静了。”

  “那我会说你是幸运的。”莱戈拉斯平静道。男人摇了摇头,懊丧压过了被暗中窥视的不安。

  “你们参与过多少次老旧的战争,你们有许多时间来学习该如何战斗,你们仍然拥有埃尔达的寿命。人类则不然。多少人不及百年便走完一生,一时逃避就会影响足足一代人的命运。如果所在的位置更加重要,影响的便不止是一代了。”他低声道,“这是一个动荡的年代,我不能耽搁于那份安宁。”

  精灵沉默了片刻。风将他的兜帽拂起一些,露出他光洁的前额与金色的发边。“你是个杜内丹人。”莱戈拉斯说,“时间待你比待常人还是会更仁慈些。”

  问题恰在于此,男人想。流亡的后裔,杜内丹人的血脉。他所面对的一切问题的根源。他平吐出一口气,勉强拉扯出一个微笑。“希奥顿会成为一位很好的国王。我不能担保,但我可以期许。”他说,“至少好过……”

  他没说下去。

  ——但守卫国土者总好过徘徊与犹疑。

  他不该把这些讲给莱戈拉斯。又一个精灵,来自于他更陌生的地方,无法理解也不能引他走出他的困境。所以他们只是重新让夜晚回归缄默,就像他们昨日、前日、更早之前的会面,只是两个恰好拥有共同敌人的战士,知晓并确认彼此的存在,并维持着这古怪的默契。直到一方转身离开,也从不约定下一次相见的地点与时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