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使是最快的马,也不能将他们在一两日内就送到林莱河畔。路途中会耗费很长时间,尽管可以沿途找城镇补给,他们还是应当做好准备再上路。相较于洛汗遭遇的威胁,莱戈拉斯更注重魔多的阴影本身。他自认与现存的人类国度并无多少交集,往南方走只因为他需去确认中洲大陆面对的威胁增长到了何种程度。

  大步则对这桩战事上心得多。他回到聚落中,黎明前就备好了马,带上口粮,在地图上标注出此次的行进路线和途中会经过的落脚点。莱戈拉斯探过头来看了一眼,倒也挑不出多少毛病。路线本身是合理的,但不见得是最优的。

  “我们可以走高隘口。”他指出,“那里离瑞文戴尔很近。如果遇上出外的精灵,我还可以帮忙求得一些更好的补给。”

  篝火边的男人撇了下唇角,似乎想笑,但那抹古怪神情也不过在他面上停留了一瞬。“然后再进去小住两天,临走前叫他们开个欢送会吗?”他摇头,“我们没时间耽搁在那里。”

  所以他们在渡过布鲁南河后继续沿着山脚行进,一路走至红角口才翻越山脉。他们也没有在罗斯洛立安借道,莱戈拉斯没有问原因,但想来大步还是会用那一套担心被耽搁的说辞。不过的确,这年头的人类往往不会不经允许就大摇大摆地走进精灵的领地去了,现存的精灵们也不见得还乐意为人类遭遇的战事多出几分力。杜内丹人前去帮助洛希尔人,精灵不是非得掺和在里头。

  这一路下来,游侠不再在夜里独自练剑,莱戈拉斯也没再找到机会与他打上一场。专注在前方的困难上,别再浪费精力,莱戈拉斯看得出同行者抱的是这个打算。在无需入睡的夜里,在升起驱寒的火堆旁,莱戈拉斯会兀自打量睡梦中的游侠。年轻的人类睡得不沉,一点儿风吹草动都会让他警觉地睁开眼,也不怪他白日里看起来还很疲惫。

  于是莱戈拉斯意识到,这是自己被留作同路、却并未被当作同伴的表现。大步从未要求过他帮忙担当夜间的警备工作,夜宿的位置也是安全性优于舒适程度,好像只要他不再突然劈来一刀,就算他不打招呼就掉头离开也不怎么要紧。游侠独自睡着,蹙着眉,抱着剑,给予同行者的信任恐怕仅限于不会趁他睡觉时给他的水囊与食物储备下毒,也不会用刀刃悄悄抹了他的脖子。

  这种信任又沉又轻,涉及性命,但也不值一提,莱戈拉斯说不上这令他作何感想。他们交谈的次数很少,一早一晚确认动身时间与停下歇息的时间,其余时候几乎都是沉默的,人类竟也能忍受路途中的枯燥烦闷。一路这样下来,恐怕直到他们进入洛汗,他们对彼此的了解程度也不会比自杜内丹人聚落动身时更多。

  在越过洛汗北部边界之前的最后一晚,他们在林莱河边饮马。这一夜很冷,但有星辰升起。莱戈拉斯检查过自己的武器,扭头看见同行者在一块岩石上磨剑。星光洒落下来,叫剑身上的伤痕分外显眼。

  “你该换一柄剑。”莱戈拉斯说。

  “这是我父亲的剑。”大步头也不抬,眼神还凝在剑刃上,“他死时它还陪伴在他身边。”

  也许这时候该象征性地说两句好话,来道歉或者致哀,可惜他们之间的关系着实不算特别友善。“凡铁总有淬炼的极限,阿拉松之子。”莱戈拉斯口吻平淡道,“若是过度逼迫它,只会叫它崩毁得更为彻底。”

  他当然不止是在说那柄剑。

  一路下来愈发难掩疲色的杜内丹人挑起眉,动作顿住了。“你打算跟到什么时候?”他总算愿意抬眼看向莱戈拉斯,“以防你没弄明白,我再强调一回:我此行是去加入战争。幽暗密林的来客,瑟兰迪尔之子,莫非你要屈尊与我一同进入人类的军队?”

  “为什么不?”莱戈拉斯说,“我听闻过洛汗骠骑的勇武之名,此次正好能亲眼确认一番。”

  大步与他对视片刻,眼里带着怀疑。“你不是真心实意这样说的,对吧?”

  “的确不是。”莱戈拉斯承认道,“但我还是会与你们同行。我不会去引领骑兵,也不会去冲锋陷阵,但谁也管不着我自个儿乐意射穿几个魔多爪牙的眼睛。”

  “就像你此前的做法。”大步喃喃道。他转开双眼,而后收起了剑。他们的马匹还在不远处安分地喝着水,游侠向它们走去,抚摸他自己的坐骑,将它带到更靠近树木的地方。等到他重新拴好马,解下行囊,取出凑合铺地用的垫布,他才再度开口。“行。”他背对着精灵说,“我也不会向森格尔王报备你的存在。若你想要帮忙而不被误伤,你自己去同他讲。”

  “我可不会愚笨到被误伤。”莱戈拉斯不客气地应道。

  这一晚过得很安稳,没有任何大到会将入睡的人类弄醒的动静。到了后半夜,莱戈拉斯也闭目小憩了一会儿。他看见森林里的阴影,河对岸的血溪,黑暗越过荒山而来,中洲大地传出哀鸣。

  他醒时也有些疲惫了。他睁开眼,看见那个人类也起了身。他们要沿林莱河找一个马可以淌过的浅湾,到了那边便是洛希尔人的国度。天开始亮了,大步站在岸边的灰岩上,靴后就是磨出的剑痕。他静静眺望着那片土地,风将他的斗篷鼓起、展开。它看上去是临行前新换的一件,边角平整,也不破烂。

  “等到了洛汗,你不要再叫我‘大步’。”他突然说,“你不是与杜内丹人同来的,你不知道什么游侠,也不要提到我父亲的名字。”

  莱戈拉斯略微一愣,很快就又意会过来。“所以这就是巫师给你出的鬼主意了。”莱戈拉斯说,“故弄玄虚,神神秘秘地来又突然消失。何必这么麻烦?你们的先祖曾并肩作战。你要是愿意亮出本来身份,指不定还会颇受欢迎。”

  “我——不能。”大步说,“还不是时候。”

  他拉起了帽兜,掩去复杂神色。他到底在打什么主意、又在迟疑什么,莱戈拉斯依然没能弄清。人类跳下岩石,向栓马的树边去了。精灵对着他的后背,喊出困扰自己一路的疑问:“你是怎么认识那位巫师的?”

  “一年以前,在布理。”游侠说,“他已经在旅店住了几日,我也到那附近打探消息。他一眼认出我来,跟我共行了约莫一个半月。临别时我送了他一小袋烟叶,用于回报他道出的警示与箴言。他笑得很畅快。”

  “你倒是会投其所好。”莱戈拉斯思索道。他也跳上马背,抚摸了一下坐骑的鬃毛。“但实际上,想要获得巫师的友谊可是件难事。他们来去匆匆,双眼得以预见更长远之事,不会因为一袋烟就被收买。他若不是对你另有所求,就定是因为你身具令他重视的价值。”

  “你会因此而高看我一眼吗?”游侠笑道。

  “你在乎吗?”莱戈拉斯反问。大步抚摸了一下马颈,牵起缰绳,先一步向前去。

  “并不真的在乎。”他说。

  你该回埃多拉斯,大人们说。尽管黑蛮地人近来又不太安分了,我们的都城也还是安全的。

  留一个并未成年的王子在这儿的确无用。他还不及十岁,武艺方面只勉强学会自保,纵使对带兵打仗的法子稍有了解,知识也都仅仅是从授课中来的。尽管骑马还算稳当,他也不能上阵指挥。太过危险,太没必要。

  国王的血脉总是早熟,即使不会在这个年纪就开始投身于战事,也不会始终都龟缩在都城全不外出。他可以出行,到边境巡察,这样也能早早习惯于驭马随军行动。黑蛮地人的侵袭总是被阻拦在西侧,而毗邻北高原的褐地向来一片荒芜,既无商贸也无威胁,他的行进路线在规划时也没有多大毛病。也因为北高原的边防力量较为稀疏,待到他们发现对岸有奥克聚集时,褐地那侧的奥克们已经很靠近安都因河畔了。

  他们必然不会在太过荒芜的褐地停留太久,他们总会渡河而来。也许是几支小队,过来抢掠一番,也许数量不少,欲图直接蚕食洛汗的边境。消息传至王子的耳中,让他不要再停留于游荡在这一带的少许牧民间,他们都应暂时向西南避让。森格尔王即将到来,接下来的战场并不适合这个年纪的孩子。

  但我想亲自向他汇报这里的状况,王子说。再多留几日也无妨。

  纵使如此,牧民们还是开始向南走了。士兵们沿路护送,王子也与他们同行。他骑着一匹个头稍矮的马,身上系着小号的轻甲。及至午前都平安无事,但在他们预备停下用餐时,守在最外围的士兵发出了喊叫。

  王子紧张地按住了腰间短剑。牧民无法战斗,羊群也变得不安。战斗来得过于突然,来不及列阵,来得及赶到他身边的也只有寥寥几个贴身护卫。敌人的数量并不很多,但他们这边的战士一样不多,还会因要分神保护平民备受牵制。一头座狼突然冲破了士兵的拦截,将他的护卫按倒在地。奥克的斧头砍中了他的另一个护卫,那人惨叫一声,仰倒在地,生死不知。

  他拔出短剑来,即使他一看便知他的力量拼不及任何一个敌人。“鲜嫩的肉!”持斧的家伙叫道,胯下的座狼也在咆哮。那怪物呼吸粗重,好像下一秒就会撕开他的喉咙。他的马先遭殃,他及时离开马鞍,在草地上翻滚一道,举起短剑竖在身前,想在下一次扑袭中将它的尖端插进那怪物的口腔或喉咙。

  他已经觉得自己活不过正午了。他不至于被血腥吓倒,但他不能保证自己能挺到战斗结束的时候。他得同时迎接座狼的獠牙与奥克的斧头,他毫无胜算,掉头逃跑还会死得更快。他屏住呼吸,握稳短剑,让自己的手不至于发抖得太厉害。

  然后有一支箭破空而来,射穿了座狼的眼珠。

  几乎是在同一时刻,那个奥克的脑袋被砍了下来,腥臭的血淋到了草地上,沾了些许在他的手臂上。杀了奥克的那柄剑在空中转了一圈,挡住了从另一个方向来的攻击。一个陌生人加入了战斗,棕黑色头发蓬乱,装束也不像洛希尔人。他行动敏捷,运剑顺畅,招架下不少奥克,反过来杀死了其中一些。更多士兵向着王子聚拢过来,在这新来的助力作用下一口气反击了回去。

  侵袭者被打退了。牧民们惊魂未定,羊群也需要安抚。若是想安心停下,他们得再往南走一些路,避开血与尸体。洛汗的王子站稳了脚跟,掸掉身上的草屑。他抬头看向陌生人,发觉对方长得相当年轻。

  “你是谁?”他问。

  “我从北方来。”陌生人说。他挥动胳膊,用力甩去了剑上的血。他披着近黑的斗篷,他的背后没有箭筒。王子轻轻眨了眨眼。

  “你的同伴也是吗?”

  “你在说谁?”陌生人反问。

  王子看向方才被他砍了脑袋的那个奥克,以及那头死了的座狼——箭支消失了,只留下一个血洞。他又环顾了一圈,眼里没再捕捉到第二个陌生人的身影。他不禁有些困惑。也许是同行的哪一个士兵射出的箭吧,他只得这么告诉自己。也不知道是哪个家伙胆子这么大,敢往队伍里放箭,幸好没有失掉准头。虽然他觉得那支箭的样式跟洛汗人用的不太像,但他不过是匆忙一瞥,也有可能是他看错。

  他不再纠结这点,向着那陌生人走近了些。他仰起头来,对上一双锐利的灰眼睛。“你救了我,我会向你道谢。”他诚恳道,“我能给出的谢礼不多,但如果你来洛汗并不只是借道去往别处,而是要多作停留,我——希奥顿,森格尔王之子——可以将你引见给我的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