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沿河流行进、又越过迷雾山脉而来的,格兰山中有些脾性古怪的旅者,也不担心随随便便到远离城镇的地界出游会丧命。他们说杜内丹人的行踪前不久才在伊顿荒原出现过,莱戈拉斯没耗几日便锁定了其中一行人的位置。他也没料到自己运气了得,头一次闯进营地就找到了此行的目标。

  他跟着这一行人一同活动了一些时日。头一天平安无事,第二天临近中午时发生了一起冲突,是一小队带着座狼的奥克,看行进路线是要往西南走、袭击别族的聚居地。大步指挥同行的游民们进行了战斗,莱戈拉斯也射中了好几个奥克的脑袋。除去最开始接触到奥克的探路人被砍了不轻的两刀,别人都没有伤得太重。

  游民们很快打扫了战场,给受伤的同伴紧急包扎。他们的首领来到精灵身边,低头向他道了谢。莱戈拉斯自认并未发挥全力,他不知道对方是否看出这点,也许这人只看实绩而不问心意。

  第三天夜晚他们将营地迁至狂吼河畔。一些人在河边汲水,清洗伤口,重新包扎,也有些人跳入河的下游洗浴身子。莱戈拉斯仍然不与他们一同用餐,水流附近的绿地令他心情转好,也让他得以静下来整合见闻、梳理思绪。他在较远离人群的地方坐定,腿弯放在裸岩的边缘,检查箭支的数量并调整弓弦。沾过奥克血的箭还在发腥,但尾羽还算完好,不至于影响飞行轨迹。

  他的指尖勾住弓弦时,眼尖瞥见大步也走向了河流的下游。夜渐渐变深,人们大都回到帐中,只留下夜间的看守。他们的首领还未归来。莱戈拉斯仔细倾听,确信附近没传来另一场战斗的动静,风也没有捎来血的气味。他跳回地面,想要弄清那奇怪的人类是因什么而耽搁了。

  这一夜浓云密布,无星无月。游民的首领立在河流弯道处,踏在砂石间,手里握着剑。他不止是静立着,他在挥动那柄武器。它的分量不轻,破空的响动很沉,流水也不能完全将其掩盖。他运剑时的气息很是平稳,他劈砍、挑刺时的动作也都很老练。他的脚步也不愚笨,看似进进退退缺乏章法,实则都是在配合他手头的武器。他不止是在空中挥舞,他是在斩向他想象中的敌人。拖着沉重武器走动的,四肢着地奔跑的,过于高大的。奇诡的是,看他这样挥动多了,他的动作竟还看似轻盈了几分。

  莱戈拉斯旁观了一会儿,勾起微笑,自腰间抽出了长刀。

  精灵的脚步很轻,但当他一刀劈向杜内丹人的身侧时,那人还是早有预感般及时回身,用剑架住了他的刀刃。两柄武器在空中碰撞,铿锵作响。他的剑已经伤痕累累,也不知还能陪伴他参与几场战斗。夜色足够深,他的灰眼睛却还是迸出了锋芒来。莱戈拉斯与他僵持片刻,又主动撤开手上力道,后退一步让出安全距离。

  “你用剑的方式很有趣。”莱戈拉斯说着,放下了长刀,“你参与过多少战斗了?”

  “不算太少。”大步回答。

  “不全是野路子。”莱戈拉斯评价道,“不像是只能在荒野里跟奥克死斗练出来的搏命法子。”

  大步也笑了,目光里锋芒减弱,但愈发冷然。“你是否太轻视游民了,殿下?”他轻声说,“我的族人在荒野中徘徊了上千年,至今仍未迎来终结,这可不仅是依靠着毫无章法的搏命。我们的先祖也曾统治一方国度,我们自然懂得协作,也知晓该如何运用谋略,更不消说战斗的章法——这可是最容易习得的东西。”

  相较于别的人类,莱戈拉斯也没有特别轻视游民,他只是不常与别族打交道。他过去的生命不比他的许多同族悠长,但也比眼前这杜内丹人长得多,不过打从阴影侵袭他们居住的地界以来,密林精灵们出外的机会就都少得可怜了。他在与人交谈间不够慎重,他自己也愿意承认,然而大步仿佛一直话中带刺,尽管可以解释为在言辞上本能地进行反击,却也辨得出些真实情绪来。

  “你似乎并不欢迎我。”莱戈拉斯说。

  “我不会拒绝无恶意的同行者。”大步平静道,“只要你不会为我们带来灾厄,我个人的好恶无足轻重。”

  他也后退一步,打算收剑入鞘。在他的剑尖指回腰侧之前,莱戈拉斯再一起探出刀去,架住了他的武器。锋刃第二次碰撞,男人的手停在半空。他眯起眼,又抬起脸来。

  “你可以与我练剑。”莱戈拉斯说,“反正与你同行的别人都不是你的对手。”

  “幽暗密林的精灵都这样好战吗?”大步问道。

  “也不尽然。”莱戈拉斯说,“但很不巧,我不是那类十分娇生惯养的继承者。”

  在他话音落下时,大步便眼神一凝,挽了个剑花想缴他的械。这就是应下挑战的标志,来得突然,但双方都任其自然进行下去。他们的战斗远比第一次见面时危险,两边的武器都见过血,碰撞间代替各自的主人发出渴战的咆哮。但他们的战斗也足够安静,河流将脚步下、剑锋上的动静都掩去。杜内丹人的后裔仍是战斗的好手,力量和技巧都令莱戈拉斯颇为惊叹。在每次招架住长刀后,大步都会抽空进攻,当这攻势落到实处时,它就显得一点儿也不花哨了,力道也不似迎风挥舞时看起来那般轻盈。莱戈拉斯观察了一会儿,正欲来一次突进,将刀比到他的脖颈附近,大步忽然收剑竖立在面前,停得跟战斗开始时一般突兀。

  “停下。”他说。

  “你认输了?”莱戈拉斯笑道。

  “不。”大步说。他也不管莱戈拉斯是否乐意就此收手,直接将剑插回鞘中。“我们还没有回到安全地带,我可不打算在这种地方与同行者搏命。”

  又是五天过后,他们回了一次杜内丹人的聚落。沿着河流走,在更下游,但还不到往来通商的道路。这里有更多老者和年幼的孩子,对于首领带回来的精灵表现出一些好奇。他们也只在聚落中休整了两天,之后就又有两支新的队伍向着伊顿荒原开拨了,其中一支领头的还是大步。

  另一些人都是生面孔,莱戈拉斯也没特别费心去记他们的名字。他们依然作战英武,也足够服从首领的指挥。他们的领头人,那个年轻的游侠,还会在相对平静的夜里独自出外练剑,莱戈拉斯总会在他回返前找到他。比试也就这样进行了下去。

  精灵在继续观察。这些游民的所作所为确有可称道之处,他们的战斗能让往来的道路不受阻截,也能保得附近地区的宁静。但若只是在外游荡、击溃奥克的小队,和他留在密林里所做的事情并没有本质上的区别。他可以肯定杜内丹人的行为,然而作为密林之子,他仍不会高看他们太多。至于他们的首领,每一次比试都在审视对手,每一次打斗都愈发认真。

  大步还是会为自己保留下足够应付敌袭的体力,所以没有哪一次比试能顺畅进行到彻底分出胜负。就他的年龄而言,他的身手过于不凡了。他才二十六岁,已经能与精灵战士较劲一番,但迟迟不分胜负对他们双方而言都不是什么好事。打斗总会打出火气,时间愈久越难一笔勾销。也会有那种在战斗中逐渐惺惺相惜关系转好的例子,但莱戈拉斯还不与人类过分亲近,而另一方的态度更成问题。

  莱戈拉斯依然没弄懂他的尖锐与恨意是从何而来的,尽管大步鲜少直白表露出这些,总是以沉默来掩饰,莱戈拉斯一样能从他与自己打斗的手法中察觉出来。密林精灵确信自己与自己的同族都从未得罪过杜内丹人,别的游民待他的态度也还算平和。他更好奇了,想要探个究竟,可他们的接触若不是发生在对外战斗的协作中,就是发生在刀剑碰撞间。没有合适的谈话机会,也没有共同营造那种机会的默契。

  有时他们也会放弃武器,像首次互相试探时那样只用拳脚。常人在与精灵贴身打斗时理应感到不适,因精灵在过分轻盈的同时还有不小的力气,一旦专注于其中一面而忽视另一面就很容易吃苦头。大步却不然。他们打得有来有回,要么各自的攻击都落空,要么真就扭打在一起,摔上岩面,摔入泥土,让精灵也略显狼狈。如果一直缠斗下去,莱戈拉斯确信自己能斩获胜利,但大步总不给他一直打到底的机会。他觉得他积压下来的火气有大半是从这儿来的,与这人的族群和作为倒没什么关系。

  转折发生在一个傍晚。这一次出行的队伍也到了该回返聚落的时候,待夜晚过去、再度开始动身时就要改变行进的朝向。那天他们都弃了武器,精灵被摔上地面,但他的手臂箍住了杜内丹人的脖子。他们同时听见马蹄声,如果是同行的其他人,想必会被他们这样的做法吓坏,然而当他们双双抬头望去时,出现在视野中的是一位长须老者,头戴着灰色的尖顶帽。

  “甘道夫。”大步小声唤道。莱戈拉斯把手臂松开一些,让他能顺畅吸气。莱戈拉斯也确实惊讶了一瞬,因这人类识得巫师的名号——尽管这巫师的足迹散布在大陆各处,与谁相识都不足为怪。

  “又见面了,我亲爱的朋友。”甘道夫说。他的眼睛望着游侠,他使用的称呼令莱戈拉斯略微瞪大了眼。灰袍巫师没有下马,抱着自己的手杖打量起了现场形势。“有谁能为我这个消息不灵通的漫游者解释一番吗?”他缓缓说,“为什么幽暗密林的绿叶会现身于此,与杜内丹人的首领并不体面地打作一团?”

  “甘道夫。”莱戈拉斯不情愿地放开了对手,利落地翻身跃起,向巫师问候,“我已暂时辞别我的父亲,我循他的指引而来。”

  “也不知他是要你出外散心,还是发泄精力。”甘道夫咕哝道。他的手掌在长杖上摩挲,面上短暂地显出不满之色。“听我一言,莱戈拉斯——若要探寻到你所求之物,无需在北方停留太久。”

  “我所求为何?”莱戈拉斯有些好笑地问。他不会轻视巫师的告诫,但他来到这里其实根本不是出于自己的原意。至于这样做是否能让他的心重获平静——大步说得不错,这一路下来并不平静。

  甘道夫没有为他解答,而是重新将目光投向了人类。“魔多的足迹出现在了褐地。”巫师说,“你该调转马头了。森格尔王正在集结兵马,于你而言是一个不错的机会。”

  “我不能去。”大步说,听上去有几分为难,“不能就这样去。”

  他也已经站起身来,头发过度蓬乱,身上沾着土灰,但莱戈拉斯听得出他不是在指仪容的问题。精灵皱起眉头,欲图猜测他的真意,他却不再多言了。甘道夫转动手杖,杖尖对着他挥了一下。

  “我不会苛求你。”甘道夫和缓道,“在踌躇不前时,不妨学习巫师。我们自在地来去,留下警示,稍作停留,再去往别处,每到一处都拥有新的名号,留下新的故事,而鲜少有人知道我们原本的来历。”

  巫师的话有时不太好懂,莱戈拉斯旁听下来也没立刻摸准这两位在打什么哑谜。大步是听懂了的,他哂笑起来,似放下一桩心事,但也还有忧色停留于他眉间。“你会与我同行吗?”

  “不。”甘道夫摇头,“我该去探望别的老朋友了。”

  “看来我得独自上路。”大步遗憾道。甘道夫又摇了摇头,眼睛往他旁侧一瞟,苍老的面容上浮现出古怪的笑。

  “也不至于。”

  随后巫师就这样走了。他始终没有下马,也不说自己接下来具体要去往何方。巫师总是这样,打着自己的主意,但不叫旁人轻易看出他们的想法。在马蹄声远去后,莱戈拉斯倒是对接下来的事态发展有了些头绪:大步要动身南行了,且不打算带上别的族人。

  无需在北方停留,巫师这么说。莱戈拉斯深深呼吸,游侠向他瞥来一眼,他接住了这道目光。他们各自的眼睛里都透出些无可奈何。

  “看来这就是他的意思了。”莱戈拉斯说,“我会随你一同越过洛汗的边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