黎明时分,主帐的固定栓边钉上了一支箭。男人本就和衣躺着,乍一被这动静吵醒便腾起身来。他走出帐门时,大半同伴都已被惊醒,外围的看守们在与一个外来者搏斗。天色还很暗,外来者围着宽大披肩、拉下兜帽,一眼看去只勉强辨得出身形颀长这一特征。男人很快从守夜人口中了解到事发经过,倒也简单——那外来者直闯进他们的营地,身手颇好,速度极快,拦截不下,也不主动报明身份。来人携着不止一样武器,光可轻易看出的就有弓箭与两柄刀,哪一样都不像是拿来玩闹的装饰品。夜间轮班的看守们判定这是个危险人物,争斗就这样被引发了。

  那外来者的力气着实不小,拉弓挽箭之余抽空踢击也能将人撂翻在地,箭支还能不失准头。迄今为止没有一个人受到致命伤,箭瞄准的都是些不甚重要的地方:衣袖,衣边,斗篷下摆。能将人绊住,钉在地面上难以及时抽身,却不会叫他们失去战斗能力。那外来者要的似乎也就是这么一时半刻的阻碍,好叫他们不至于挡住通往主帐的路。男人挑起眉毛,不顾同伴的阻拦,主动走上前去,充当了入侵者的下一个对手。

  他们游荡在荒野中,危险四伏,必然得弄清来人究竟是敌是友。他们这次扎营的位置还算隐蔽,是在灰岩与枯木的包裹中清理出的一小块空地,按说不该这般容易被发现。而幸存的杜内丹人之中鲜有弱者,一般的看守在肉搏战中遇上数量略占优势的奥克都不至于败退。待到拉近距离后,男人敏锐地捕捉到一丝熟悉气息,像花、叶与树木,为清风所携,本不应出现在这等尘埃蓄积之地。他试图证实自己的猜测,他在来人第二次拉弓瞄准主帐附近时小跳着冲上前,抽出剑来拍向对方的肋骨。

  他当然没能伤到对方。来人松指放箭后直接按住他的手臂,向下推了一把。男人将剑尖上挑,他的对手直接跳起,膝盖压住他的肩,搂着他一转身打算用腿拧住他的脖子。男人随之转身,及时弃剑抓住对手叠在自己颈前的脚踝,这时他忽然感到夹住他的双腿在发劲。他做好了准备。

  他不打算直接击倒对方,一来胜负的可能性未知,二来也不利于他自己保存足够的体力。外来者向后仰倒,腰腿发力险些直接将他拔离地面。男人让自身重心多下沉了片刻,在即将被投掷出去时主动跳起。露出兜帽的洁白下颌倒着出现在他眼前,他伸出手,抓住了那顶兜帽的边沿。

  他们双双跌落在地。一方在兜帽被掀去后就安分了许多,足跟落地站稳后不再搭弓,也不再掩饰自身形貌;另一方半跪着撑起身,抬头望向那外来者的背影。金发柔顺,耳廓尖立,在经历了一番打斗之后依然几乎一尘不染,但也未在昏暗处自然散出更为明亮的光辉。一缕天光破开荒野的尽头扫向他们,他得以看清那外来者的披挂是深绿的。一袭劲装,异常轻便,不着铠甲。

  “你们的首领在哪儿?”外来者背对着他开了口,“我要见他。”

  “幽暗密林的探子来这种地方做什么?”男人站直了,凝视着这此前从未见过、口音也略显陌生的男性精灵,“这一带并不存在正与你们通商的家伙,有这方面意向的人同样一个都没有。他们若不在迷雾山脉的另一侧,至少也留在更为温暖的南方。如果你是想找他们,那你定是走错了路。如果你是要带走一些西方的见闻,也不该来寻访游民。”

  “我不是探子,也不来这里寻求新的贸易机会。”精灵回答。他转过身来,直视向敢于应声的男人。在对他略加审视之后,那双澄蓝眼睛里浮现出了然之色。“我是莱戈拉斯,瑟兰迪尔之子。”他接着说,“我假定你至少听过幽暗密林之王的名字。”

  他答得这样坦率,反而引发了新的混乱。结伴出行的游民们面面相觑,小声议论,个个都显得十分不解。男人也没有喝止他们,只在兀自斟酌对方一系列行动的具体含义。不故意伤人,因他并非真正的敌人;直奔主帐而来,因他要见到领头人;不主动表明身份,因他要测试他们是否有足够的眼力、又是否不堪一击;被掀开兜帽指认身份之后就不再行动,因他们合格了。目的明确,但堪称傲慢。当然了,这精灵有足够的底气来保持自身的傲慢。他的出身和实力一样惊人,若是遇上更加普通的游民营地,即使他不遮掩面貌、不藏匿名姓,就这么笔直地穿行过去,麻烦也不见得能沾上他的衣角。

  “告诉我你的来意。”男人说。

  “我不是替国王而来。”精灵说,“事实上,我暂时远离了我的故乡,想要在别处寻得一些平静。”

  太阳跃出了灰色的山石,将天空另一侧的晦暗驱散了更多。说着通用语的精灵紧盯着他,神情中并存着疏离与好奇。议论声渐渐停止了,一抹光辉停留在这外来者的面容边。苍翠的森林来客,洁白而英俊,厮杀起来像雷电,平稳谈吐似涓溪,全然不像他们中的一员。

  “于是我受我父亲的指引前来见你。”精灵说,“我希望你不至于叫我失望。”

  男人笑了,不带多少友善好意。“我恐怕与游侠同行并不能令你获得平静。”

  天亮之时营地里逐渐热闹起来。一些人开始野炊,一些人开始擦拭随身的短剑。首领允许他留下了,他便不再是理应被驱逐出去的威胁,莱戈拉斯得以四处走动,检视这群游民的生活方式。他知道自己尚未获得足量的信任,也就没有费心打探太多,简单交谈得来的情报足够他对这行人多做些了解。杜内丹人仍有更大规模的聚落,此次出行的不过是其中一队,领头人就是部族的现任首领。在附近游荡的奥克已被清理过一些,这次的队伍里幸运地没出现减员。他们连啃了几日的干粮,这才终于打算稍微用些热食。

  莱戈拉斯并未与他们一同用餐。在了解过概况后,他出外去游荡了一圈,确认过附近依然没有奥克的臭味才回返。他在营地里拾起四处散落的箭支收回箭筒,大都能继续使用。最后两根在主帐边,他将它们拔起、敲去箭头上的泥土时,那位首领恰好走出来,与他对上视线。即使以人类的标准来看,首领也还算是年轻的,前额饱满,胡须稀疏,时间并未在他身上印下太多痕迹。他略微躬身,邀请精灵进到自己的帐篷里。

  “告诉我那场战役的结果。”待他们坐定后,首领这样说,“我已从别处听得只言片语,但想必还是亲历者的阐述更令人信服。”

  莱戈拉斯如实说了。巨鹰的参战,奥克的败退,埃瑞博重归矮人所有,黑暗的蔓延得以被阻截。杜内丹人首领认真听着,神情几度变化,而后他的灰眼睛里凝聚起锐利视线,投射到了讲述者身上。

  “精灵也蒙受了损失。”他说,“他们应当在治疗伤员,为死者吊唁,重新布置边防。在这种时候,王子为何不留在更需要他的地方?”

  “国王就能将一切处置妥当。”莱戈拉斯回答,“你不必质疑他的能力。”

  他听出对方的戾气,自己也同样带了些火气。他紧盯着那双灰眼睛,于是他没有错过内里闪现的一抹隐晦恨意。他不认为自己是看错了,但也的确对这古怪情绪的由来并无头绪。男人垂下眼,不再看他,伸手拉过一条黑褐色的斗篷,拢上了自己的肩头。

  “杜内丹人。”莱戈拉斯叫他,“大步。”男人动作稍加停顿,还是起了身,只是没有即刻迈开足步。“你们接下来要去哪儿?”

  “继续扫荡伊顿荒原。”男人回答,“这一带并不太平。”

  “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他说,“如果你是来寻求平静,也就不会渴望在这时便来一场意义非凡的冒险了。若是你志不在此,不妨表现得再诚实些。”

  帐篷的入口被掀开一半,外头的光透进来,映在他左肩的银别针上,像一枚沉默的星。我不必撒谎,莱戈拉斯想说。他听得懂瑟兰迪尔的指示,北方的杜内丹人诚然早已沦为游民,他们身负的使命却远比游民更多。邪恶未被根除,英雄须有后继。倘若黑暗继续扩张,在暗处滋生出新的獠牙,战争也将延续,他们便需要在这片土地上团结起一切仍存在的反抗力量来。

  我听得懂那指示,却不见得要在相识的第一日就将希望寄予你。

  他便没有辩解,静静坐在原处。大步没有一直静候下去,不出片刻就转过身,拉起帽兜,将年轻瘦削的面容藏回阴影下,走到帐篷外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