数学老师姓虞,大名儿“虞湄”,本来大家虞老师虞老师叫得挺欢实,这事儿坏就坏在,物理老师倪老师,打从实习开始就和老虞认识,一起混了二十多年混成老教师,其中曲折,堪称一部相爱相杀的大戏。
俩人平常看着面上不对付,不管什么时候逮着机会就得狠损对方几句,但是真到了关键时候,他们比谁都能众志成城其利断金。乡下教师待遇不好,但凡是有几年资历的教师都想尽办法往城里调,放眼望去,这学校的老教师也就一个老虞一个老倪,不离不弃二十多年。一数一理,靠着这两个人,撑起了学校理科的半边天。
倪老师不好好的管他这个老兄弟叫虞老师,也不叫老虞,管他叫“虞美人”,后来慢慢的,连虞字儿都省了,直接叫“美人儿”。
导致现在的学生也不叫虞老师了。
叫法倒是五花八门,美人老师,美老师,人老师,大胆的直接隔老远叫美人儿。
五大三粗的汉子——美人老师此时正叉着腰,就“顾燕背不过语文课文”一事发表思想道德方面的重要讲话,举手投足之间还残留着不少当年的飒爽英姿。
“咱说句不好听的,大家伙儿来这儿累死累活上课是为了啥?不就是为了以后不用在山沟里种地么!大家都想着往外跑,去看看人家城里发展成啥样儿了,要是不想考大学,光想在这儿混日子,没劲,花着家里那么多钱呢。”
美老师在讲台上唾沫横飞,用手里的粉笔敲了几下桌子,继续说:“知道我为啥迟到吗!昨天下雨,街上晒的小麦收了一整天,今天放晴了就得重新拿出来晒。不好好学习你们,就等着以后帮着左邻右舍晒麦吧你们!”
歇了口气儿顺带看了看时间,美老师中气十足地用板擦背面一拍讲台,惊堂木似的,“正式上课!”
他挥了挥手让顾燕坐下,翻开课本开始板书。
老师在讲台上边比划边让同学们理解空间几何体,宋海林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心里一直盘算着怎么才能想办法联系一下那几个联赛队友。他这个队里就他一个新手,其他人都是前辈,甚至还有一个曾经入围过亚洲联赛。从被宋庆控制起来开始算,他已经消失了有一个星期了,再不赶紧联系,大家都得着急。
可问题是,他现在不光没有手机,除了书包内兜里窝着的两块钱,还身无分文。
他老爸想得周到,他那些私房钱尽数没收,一点点值钱的东西也没给他机会带来,要不是不穿衣服有伤风化,估计连衣服也不给他留。
宋海林脑子里就是一团浆糊,办法还没想出个子丑寅卯,难听的下课铃就拉响了,又粗又刺的声音剌得人耳朵疼。
美老师不依不饶得拖了几分钟堂,同学们才都迫不及待地冲出教室往食堂跑,生怕去晚了抢不到饭。
班里一下子就空了,只剩下了几个离家近的同学还在慢悠悠地收拾书包。
宋家离学校不算太远,但也不近——步行半个小时,但他不大想来回折腾。中午时间不长,大部分同学都选择在学校吃饭,吃完之后在桌子上趴一小会儿,下午的课就紧锣密鼓地接上了。
宋海林留在教室不去食堂纯粹是因为没钱,他正琢磨着去哪儿找个地儿打电话,突然有人从背后揪起了他的领子。
他这才发现,整个教室,除了后边揪着他领子的那个怂包顾燕,就只剩下了苏慎一个人。
这边战事紧张一触即发,苏慎那边倒是慢慢腾腾岁月独自静好,自顾自拿了饭盒出来,边翻着手里的书边拿了个包子出来啃。
宋海林压根懒得搭理顾燕,被包子的香味儿一勾,肚子不争气地叫了一声。
苏慎正在这个当儿口挑了挑眉毛,也不知道有意还是无意。
顾燕力气挺大,宋海林硬是被他后拖了几步,椅子也被带得跟着划,他差点被椅子给绊在地上。
宋海林彻底烦了,一脚蹬开凳子,转了个身就捏住了顾燕的手腕,用力一拧,顾燕就挣扎着撒了手。他没给顾燕反应的机会,腿往他膝盖后边一横,一只手把他的胳膊朝后拧,另一只手把他的头摁在了课桌上。
太阳穴紧贴着桌面,侧着脸动弹不得。
宋海林两只手跟铁焊的钳子似的,牢牢把顾燕控制在了原地,顾燕连挣扎两下的力气都没了。
这招是宋海林的拿手招数,几天前他还用来反抗宋庆来着,当然结果并不乐观。
可是看着顾燕这个倒霉蛋,他心里突然挺舒坦,像是被憋屈了好几天的闷气散了一半出来似的。甚至还恨恨地想,就算打不过他爸,收拾你们这些花拳绣腿的咋呼玩意儿也还是绰绰有余。
“还找事儿不!”宋海林扬高了声音。
“不了不了。”顾燕说“不”说了一叠声儿,脑袋被摁得有点充血,太阳穴突突的跳,边讨着饶边怪自己大意没多留几个人。
本来以为城里来的人都皮娇肉嫩人傻钱多,谁知道正碰上了个尖钉子。
不过得亏人不多,不然他这个熊样儿被人看见了传出去,以后都没得混了。
宋海林松手前又照着他的腿踹了两脚,拍了拍他的后脑勺,“记住了,甭老想着找事儿,下次真把我惹烦了,就没这么简单了。”
顾燕脱离他的钳制,脚一溜就跑到了教室门口,还不依不饶在门口挑衅似的指了指他。
他这表情看在宋海林眼里,不光没有威慑力,而且衬着他因为充血黑红黑红的脸盘儿,显得挺滑稽的。
总之,这个叫顾燕的,让他心情变好了不少。
顾燕跑出去之后,教室里就彻底静了下来,宋海林把桌子椅子稍微归置了一下,重新坐了回去盘算全国联赛的事儿。
苏慎在一边吃包子,一点声音都没有,偶尔翻书页,枯脆的声音一闪而过。
按说宋海林没听见他嚼东西的声音也没闻见包子的香味儿,不该觉得饿,但是他趴在桌子上光是听着那平均五分钟出现一下的翻书页的声音,肚子竟然又叫了起来。
刚才他和顾燕动静挺大,静下来之后这声儿肚子饿的信号突兀了不少,让他有点脸红,心想,赶紧出去转几圈儿得了。
刚要站起来,过道儿那边就递过了一个饭盒。
里边整整齐齐码着两个包子,挤在角落里,皮儿看起来已经有些硬了,但是里边隐隐约约透出的绿色馅儿还是挺勾人的。苏慎的手扣住饭盒的边儿,给他使了个眼色让他拿。
宋海林那个倔劲又上来了,也不知道是搭错了哪根筋,瞥了一眼饭盒,又重新趴回了桌子上,故意把头转回了反方向。眼不见心不烦。
苏慎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自己挑了一个小个儿的包子继续吃。
宋海林一转脸就后悔了,到底是怎么想的!怎么转身了转身了!和平点吃个包子不行吗非得拧巴。
他把自己反过来倒过去骂了好几遍,咬咬牙,重新坐直了身子朝包子那边瞅,盼着苏慎能读懂他如饥似渴的眼神。可惜苏慎根本不搭理他,干脆两只手拿起了书,架在桌子上看。
那本书不大,看着像个小册子,书页也泛黄,不大像正经书。
宋海林看了看书的封皮儿。
果然不是正经书。
《中国娼妓史》,王书奴·著。
这……人看着挺正经啊,一副不开窍的乖乖好学生脸,没想到……
“这书是研究中国古代社会生活的巨著。”苏慎突然说。
宋海林缩了缩脖子,没说话。
又眼巴巴往包子那儿瞟,苏慎本来不想搭理他,但想了想还是把饭盒递了过去,说:“我吃不下了,你吃吧。”
宋海林立马眉开眼笑,但好歹还残存着一丝丝理智,矜持地接过了饭盒道了声谢。
包子是茴香馅儿,虽然已经凉透了,但是在宋海林这个恶鬼这儿,那真算是顶天的好吃,没几口就给吃完了。都咽下去之后他还咂摸了咂摸,挺好吃。
吃饱之后也来了精神,借着还饭盒的空儿,他凑过去看了一眼正在书上写批注的苏慎。
苏慎一手摁着书,一手拿了一支蓝色的笔,拧着眉头。
书页打头大字刻着,第七节 ,古代之男色。
第一句:男色嗜好,是人类天生的。
在这句话下边划了一行横线,旁边写着批注:废话。
看墨水的颜色,应该是很久之前写的。
没用叹号,用的是一个画得不算圆的句号。
字体还是那个小学生字体,没有形状没有个性,唯一的特点就是横平竖直,这样的字儿,有一个好处,任何情况下都让人看不出写字时的心境。
宋海林一时还真捉摸不透“废话”这俩字儿是个什么意思。
是认同还是不认同?
关键就在这个“句号”上边,显得态度不尴不尬的。
苏慎写完之后抬头看了一眼教室前边挂着的表,把笔放在书里边,合上书,绕开宋海林,划着轮椅出了教室门。
宋海林想翻翻他写的批注,盯着那本书很久,最终还是没有动。
清水乡土路居多,就那么几条主干道铺了柏油路,还因为年久失修裂了不少大缝儿,宋海林大摇大摆从校门口走出去,打算逃了下午的课,结果一出校门就被吹了一脸土。
他咳嗽了几声儿,捂住了眼睛,等风停了才睁眼。
放眼望去,到处都没点现代文明的痕迹,去哪儿找电话呢?他家里倒是有座机,但是这个点儿回去,就光是逃课这一件儿事怕就会被奶奶唠叨死。说实话,比起他爸爸的手铐和擒拿手,他更怕奶奶的大嗓门儿。
宋海林每年都回老家过年,虽然次次年三十儿回来,初一下午就回去,满打满算连二十四小时都待不了,但这么多年,光是从车窗户里往外看,大体也能估摸出这镇上最繁华的地方集中在哪一片儿。
清乡一中虽然在宋海林心里是破学校,但不得不说,它位于全镇的中心位置,已经算是整个镇上最气派的建筑物了。
顺着学校的墙根儿走上那么一百米,拐个弯儿就是镇上的商业主干道,说白了,也就是柏油路两边一溜小商店,卖什么的都有。一到赶集的日子,这里就聚集了各村的人,远的近的都来,从集市上买点米买点菜,心情好了,指不定会从旁边商店里买点新衣服。
当然,平常日子里,这条道儿上挺冷清。
宋海林在街上溜达着找电话的时候正巧就是个平常日子。
整条街一点都不杂乱,站在路口一直看到那头儿都一目了然。他略微扫了几眼,凭着记忆往前找小报亭。
刚看见一扇玻璃上贴了红色的“公用电话”四个字儿,他还没来得及迈步过去,就见苏慎划着轮椅从前边的小路里拐了出来,背对着他划了几步,进了一家熟食店。
他抬手看了一眼手表,的确到了上课时间。
看来逃课的不止他一个。
那家熟食店挂着个绿色的牌子,可能有些年头了,有一半防水布都耷拉了下来,只剩着一个生锈的铁架子屹立不倒,上边的锈在太阳底下甚至还熠熠生着辉。
旁边竖了一个小牌子,兼着是个小快递点儿。
宋海林在门口张望了一会儿,苏慎在刚进门的一个纸箱子旁边停住,弯下腰往里边放了一小碗牛奶。没一会儿,纸箱子边缘探出了一只小奶猫的脑袋。
苏慎迎着小奶猫打了一个喷嚏,缓过来之后抽了抽鼻子,回头看了一眼。
还是那条冷清的街,盖着一层薄土的柏油路上偶尔路过几个烟头,被风卷着转圈走。
门外没人。
宋海林这时候已经进了旁边的那家写着“公用电话”的小彩票站,花了仅剩的两块钱给远在城里的发小儿潘世呈打电话。
潘世呈打从光屁股开始就和宋海林混迹在一个沙坑里堆沙子,可人和人就是有差距,俩人上学期间一起逃课一起惹事儿一起上课玩手机,甚至潘世呈闹腾起来比宋海林还没数,到最后考试,小潘同学次次第一,小宋次次垫底儿。
为此,宋海林没少挨骂。
关于潘世呈的超常的学习能力,宋海林比较乐意归结于基因,小潘爸妈都是科学院扛把子,叔叔一家人都是语言学教授,一大家子高知分子,他们宋家一家子公检法,这在古代就是书生和兵的区别,他在学业上靠着兵的基因和学霸基因硬碰硬那不就是找死么。
电话接通之后,潘世呈那边的声音像是刚睡醒,半死不活地“喂”了一声儿。
“是我,宋海林。”宋海林说。
“大林?”潘世呈的声音突然抬高,宋海林这边这个质量不怎么好的座机听筒被震得出现了一阵杂音。
宋海林还没来得及说话,潘世呈那边就穿来了一个女声,“潘世呈!干嘛呢你!你给我站起来。”
听声音,应该是英语老师。
然后就是慢腾腾的椅子移动的声音。
显然,他懒洋洋的态度更激怒了英语老师,她跺了一下脚,一指门外,“你给我出去站着去!别仗着你成绩好就无法无天。”
估计小潘还没从宋海林的电话里回过神儿,木呆呆地就朝门外走,在这生死关头,他多少还残存的理智让他缩了缩校服袖子,手机顺势滑了进去,堪堪保全了他和宋海林这通价值两块钱大洋的电话。
“你脑子到底什么构造啊你上着课给我打电话,英语课诶!Lady吴本来就对我有意见。”潘世呈趁机溜进了厕所继续打电话。
“你少来,上着课睡觉你还有理了……”宋海林刚说完这句话就赶紧断了吵嘴的环节,“先说正事儿,我这用仅有的两块钱给你打电话呢。”
潘世呈打了个哈欠,“你私房钱呢?被流放之前我不都提醒你了么,把钱给好好藏起来,不是让你藏内裤里来着吗?”
“可去你的馊主意吧,临来我爸快把我扒光了都,”宋海林说,“估计我吞胃里他都能给我掏出来,在他眼皮子底下,我藏个钱都快赶上藏毒了。”
说完着句话,一边就着黄瓜蘸酱吃馒头的老板娘瞥了他一眼。
潘世呈没良心地嘿嘿一笑,“宋局长真威武,不然我打小儿就怕他呢——怎么着,乡下的天蓝吧空气好吧雾霾少吧?”
“你他妈快别臭贫了,”宋海林不耐烦地制止了他继续问下去的叠字儿,“跟你交代正事儿,全国联赛这不就快了么,我那些队友都已经快一个星期没我信儿了,你一会儿上我账号给我应付着。”
“你可别说那边连个网吧都找不到。”
“甭说网吧了,连根网线儿都够呛有。”进了这一片儿,他都得怀疑一下是不是二十一世纪。
潘世呈又打了一个哈欠,“这阵儿不是新出了4S么,我妈给我换了块儿,赶明儿我把我那个旧手机给你寄过去。”
成绩好果然待遇就不一样,人家在那边4S,他只能在这边“死啊死”,宋海林磨了磨牙,说:“你他妈再打哈欠厕所里那点儿养料就全被你吸肺里了。”
“你这人怎么还不知好歹呢,老子给你寄手机你就可劲儿埋汰我是吧?”潘世呈看得透透的,“少年郎,你这是嫉妒。”
“嫉妒使我双目失明,嫉妒使我恩将仇报,”宋海林冷笑了一声儿,提起了要求,“智能机你自己留着吧,没钱包流量,你给我弄个老年机能打电话就成。”
潘世呈应了一声儿,眼看又要张嘴充分吸取厕所漂浮在空气里的养料,宋海林眼疾手快挂了电话。
挂断之后才想起来没把地址告诉他。
老板娘吧唧着嘴啃黄瓜,咬一口蘸一下豆瓣儿酱,再吃一口馒头。宋海林皱了一下眉头,按他的想法,黄瓜是甜调儿的酱是咸调儿的,配在一起不伦不类的。
直到他出门,老板娘都在一停不停地啃黄瓜。
在门口站了一会儿,他找了个没风的地方蹲着发了会儿呆,想掏根烟,一摸口袋才发现没有。
天是挺蓝。
就是憋得慌。
山路把这个小乡镇彻底隔绝了似的,不光是现代文明,人本身也被捆在了这里。被绑住的人挣扎着往外冲,但能冲出去的只是少数。
即便冲出去了,又能怎样呢?自由?
做梦。
自由,从来都是一个伪命题。
真正意义上来看,哪有出去这个概念呢?地球,就是一个大监狱,没有谁能逃过这个三维的陷阱。
人类更像是蜗居在监狱一角的真菌群,监狱的门缝儿够大,至少对真菌来说已经够了,可悲的不是出不去,而是可以出去,却根本走不到那个边儿。
甚至,根本没意识到这是囚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