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海林当着他爸的面一脚踢向了学校大门口的一棵树,宋庆没搭理他犯浑,直接把书包甩到了他身上,书包在肩膀上撞了一下,掉在了地上。
“你在这赖着踢树也没用,你乐不乐意都得待这儿!”
宋海林没说话,又使劲踢了一下树,枯黄发脆的叶子尖叫着落在了地上。他瞥了一眼破烂的校门口,还有学校门口那块儿摇摇欲坠的木牌子,白底黑字儿,上写着:盛兴县清水乡中学。
他想回两句嘴,但想了想刚从他手上拿下来还没几分钟的手铐还热乎乎地躺在车后座上,堪堪把声音止在了声带边缘。
只能一脚一脚地踹着树,老树的腰忍不住发出老迈的“哟呀”声儿,像是哆嗦着一声声喊“夭寿”“夭寿”似的。
宋庆在一边抱着胳膊看,也不管他。
心里不忿,又打不过他,只能在这儿冲着动不了的树发泄,宋庆看着他这个“人不大气性儿不小”的儿子,看得挺有兴味。
滥用职权假公济私道貌岸然暴戾恣睢,宋海林在心里不带喘气儿地骂宋庆,四字成语骂完之后又添了一句滥用手铐使用权,心里想到手铐两个字儿,心里忍不住条件反射似的打了一个小颤儿。
丧心病狂。
他临时又想到了一个四字成语。
这天底下有哪个爸爸会像对罪犯那样一个擒拿手就把儿子给撂倒吗?这还不算,还把他个未成年人拷在房间里,逼他保证以后再也不玩儿游戏。
“不可能!”宋海林被整整拷了三天,好好儿地硬气了一回,不管怎么着就是不松口,“这是我的梦想,我就是要成为一个职业电竞选手!”
对于儿子的硬气,宋庆实际上还是有点欣慰的,只是这硬气没用到正地儿,高中还没毕业就成天嚷嚷着为了梦想弃学,关键这梦想竟然还是玩游戏。
没哪个家长会认可这个冠冕堂皇的“梦想”。
宋庆当时居高临下地踹了他的屁股一脚,“你可别侮辱‘梦想’这俩字儿了,说得好听,不就是想玩儿么你,从今往后你最好一点念头都甭给我有,等你啥时候想明白了啥时候这手铐才能不和你亲密接触。”
“暴力执法你,我要去你单位投诉你!”宋海林大喊。
“我们单位一把手就站在你面前,你投吧,我听听,你要投诉啥?”宋庆给了他一个眼神。
“你,你!”宋海林挣了挣手铐,继续喊:“你……我找爷爷告你状去!”
宋庆差点气笑了。
不过这倒给了他一个灵感,第二天就把宋海林打包送来了老家。
不是要找爷爷么?成全你。
老家这边待在山沟沟里,进个县城都得来一出蜀道难,说是与世隔绝也不算过分。电脑?别说电脑了,连网线都不一定有,手机进了这里,信号都得少一格。不是要找爷爷吗?那就待着吧。
扎着低马尾的班主任老远就看见了门口虐树的宋海林,赶紧加快了步子跑到了大门口,争取早一步把这棵百年老树给救下来。
宋庆往前迎了一步,“您就是贾老师吧。”
“是,是,”贾老师腼腆地抿着嘴笑,“这就是宋海林吧。”
宋庆把地上的书包捡起来,把宋海林往前推了一下,还警告性地瞪了他一眼,随后变脸似的笑眯眯地跟老师说:“老师,我这孩子不大好管,劳您费心。”
“应该的应该的。”
宋海林看着面前这个头发油得发亮的黑脸女人,心里一阵发堵。
他爸倒是毫无留恋地开车回了家,连一丢丢尾气都没留给他,临走又板着那张半辈子都用来审讯的脸恐吓了他一下。
贾老师边走边介绍着学校,这么个小破围墙圈了一块儿地,统共就这么一栋教学楼,还是三层的,到底有什么可介绍的啊。
宋海林蔫头耷脑地跟在新班主任身后往教室走。
他忍不住低头又看了一眼贾老师脚腕上的一小截肉色丝袜,唉,这么一比,之前学校里的英语老师是多么美丽可爱啊,早知道,当初就不嫌她香水味冲鼻子了。
走了一路贾老师就喋喋不休说了一路,临进教室了,还在前边说着什么,他也没注意听,就光胡乱昂昂嗯嗯地应付着。
贾老师推开教室的门,宋海林跟在后边,把书包抡在肩膀上,进了教室。
前排的同学们不吵也不闹,都趴在桌子上唰唰地写字,贾老师进门他们也没抬头看一眼,直到贾老师拍了拍手,说了句“同学们”,他们才抬起了自己淳朴用功又天真的小脑袋。
学习习惯这么好?宋海林大吃一惊。
就是写字姿势不大规范,趴那么近容易近视,这要是他以前的班主任,早一巴掌拍下去了。
后排那几个在学校混日子的,虽然坐得歪七扭八,互相挤眉弄眼,但是一点儿声音也没有,老师进门之后甚至还坐正当了些。
“给大家介绍一位新同学,宋海林同学,你自我介绍一下吧。”贾老师慈眉善目地看着宋海林。
宋海林心情还差着,他捏了捏鼻梁,不大耐烦地开口:“宋海林——您不都说了嘛。”
贾老师尴尬地扯了扯嘴角,马上又说,“那个……班里空位多,你自己……”
还没说完,他就冲着靠垃圾箱和窗户的最后一个位子走了过去。
“找位子坐吧。”贾老师委屈地自己小声补完了剩下的话,随即又拍了拍手,热情洋溢地对着同学们说:“大家继续默写《出师表》,我去看看你们数学老师来了没,来了就开始上数学课。”
宋海林目瞪口呆。
《出师表》不是初中就学过的吗?连他这种学习吊儿郎当的都能滚瓜烂熟了。
什么叫看看数学老师来了没啊?感情默写课文是为了等数学老师吗?
这到底什么学校啊,还算个高中么,他爸绞尽脑汁让他远离网络,费尽心思办转学,就是为了让他在这么个连数学老师都迟到的学校默写初中课文?
后来他才知道,数学老师不光是高中这几个班的数学老师,他还是初中部的物理老师、化学老师、生物老师,同时也是体育老师。
宋海林把书包放在座位上,正要坐下,前边的女生就转过头来惊恐地看着他,用蚊子似的声音说了句方言,宋海林倒不是听不懂方言,但这种蚊子哼哼,实在无能为力。
那女生急了,更是半天结结巴巴也说不出个所以然。
他皱了皱眉头,“说普通话。”
那女生小心翼翼地看了他一眼,竟然啪嗒啪嗒掉起了眼泪。
这……是碰瓷儿吧。
他看起来有那么凶吗?
宋海林尽量让表情温和一点,说:“姑娘啊,你大点声成吗?”
“这是班长的位子。”女生眼里还包着一大泡眼泪,就等着宋海林脸色一变的那一刻,再彻底打开泪腺的闸门让它们往外冲。
宋海林都快被气笑了,也不敢用太凶的语气说话,只能翻了个白眼儿,“当演电视剧呢,你们班长姓上官啊还是慕容啊。”
“@#”女生抽搭着说。
“什么?”宋海林提高了声音问。
“姓苏。”
门口传来了一个声音。
清清凌凌地响在了本来起了一层毛毛小声儿的教室里。
宋海林慢慢转头看着教室门口,慢动作似的,只是看了一眼门口那个坐在轮椅上的人,竟然忍不住勾起了嘴角。
人间啊,竟然会有这样的人。很多年后的宋海林再想起他见到苏慎的第一眼,最先冲进脑子里的就是这句话。
那人用手滚着轮椅,手抓住轮子往前一用力然后顺着力道张开手往前一送,快要停的时候再重复,从门口顺顺当当地慢慢移到了最后一排,说:“这是我的位子。”
他抬头扬着下巴看着宋海林,脸色很温和。
蓝白相间的校服陷在黑色的轮椅里,中间那个穿着校服的人,肤色被映得越发白,嘴唇扬着一个弧度,把中间的美人裂给扯得平平整整的。
“你知不知道这个角度,看人会显得特别好看?”宋海林想戏弄他。
坐在轮椅上的人像是没听清楚似的,脸色沉了沉,问:“你说什么?”
宋海林没再说一遍,或许只是宣泄一下自己被压制了这些天的愤懑,把书包拿起来又甩在了桌子上,“这个位子没写你名字吧?没写,那就是我的。”
那人没说话,又把轮椅往前划了一下,手从宋海林的腰划过去摁在了桌沿上,宋海林往一边挪了一步,桌面的右下角用黑色签字笔赫然写着两个字:苏慎。
字很工整,没什么个性,就像是小学生学过的最原始的字体,一笔一划。
他一愣,但是奇迹般地没感觉到生气。
“苏慎。”宋海林念了一遍,拿起书包放在了隔着一个过道的位子上。
苏慎的桌面上干干净净,靠着窗台的地上放了两摞书,书脊露在外面,清清楚楚地把各自的名字亮在外边。
他把数学书抽出来放在桌面上,轮椅滑到桌子跟前,没再搭理和他只隔了一个小过道的宋海林。
这个小插曲过去之后,班里又响起了小声背书的声音,当然,里边也不免混着打闹闲聊的杂音,不过声音都不大,虚虚地浮在空气里,挠得人心烦意乱。
数着日子,今年的全国联赛就还只有两个月,他爸早不发疯晚不发疯,偏在他准备着参赛的时候给他来这一出儿。赢了全国联赛,就能代表国家队参加明年的亚洲联赛,前途不可限量,偏在大人嘴里说起来就是不务正业。他们所谓的正业就是老老实实跟着高考大军一块儿挤独木桥,然后在大学逃课谈恋爱混上四年?
周围这些背着初中课文的灰扑扑的同学,更是让人看了就烦。
宋海林烦躁地踢了一下桌子腿,不大不小的声音没影响到前排背书的同学,倒是后边一个从一开始就端着碗泡面“哼哧哼哧”吸溜的胖子也踹了一下桌子,那不怎么结实的木头桌子晃了晃。
“新来的。”他语气不怎么客气,“挺拽嘛。”
宋海林没搭理他。
眼看胖子把泡面往桌子上一墩就要站起来找事儿,旁边一个黑脸瘦子摁下了他。
“顾燕你干嘛!”胖子说,“你不是说……”
还没等他说完,顾燕就做了个手势打住了他,看起来,是个头头的角色。
他转脸笑着对宋海林说:“新来的……是吧?城里来的啊?我们也没什么别的意思,大家以后都是同学,你在我们这儿不得靠着哥儿几个照顾着你啊。”
说“哥”的时候,他还特意加了个重音。
“哦?怎么个照顾法儿?”宋海林撑着头,有点好笑。
“大城市来的,不差钱儿吧,哥几个以后罩着你很费力气的。”顾燕把身子往前使劲探,弄得桌子在地上划了一声让人牙酸的响儿。
“俩字儿。”
宋海林反手把书包甩在了后墙上,正好从胖子头上掠过去,吓得他把泡面碗掀在了地上,汤汤水水撒了满身满书满地。
“做梦。”
他轻声说。
“你!”胖子喊了一声儿。
顾燕也变了脸,一把推开桌子就要站起了冲宋海林那儿走。
班里其他人有好奇的,都回了头,宋海林压根没把顾燕放在眼里,这时候还抽空看了一眼边上的苏慎,他正转着笔盯着桌子上的书,一点不感兴趣的样子。
“干什么呢!”门口猝不及防地出现了一个浑厚的男中音,回音在走廊里震了好几震。
顾燕脸上狠劲儿不减,不过动作就怂了不少,缩回了自己的座位,还伸手指了指宋海林,用口型表达:“你等着!”
门口进来的男人把手里的书放在讲台上,警告性地四处看了好几眼才说话,“咱班儿来新同学了?”
底下学生用半死不活的声音发出了不知道怎么形容的长音,算是回应。
他习惯了似的,自顾自地转移了话题说:“咱正式上数学课之前,先把贾老师给你们布置的背诵检查一下,我就不看你们的默写了,也麻烦,咱就从头开始,S形转着背,一人一段儿。”
说完之后就抽奖似的,手指在全班转了一圈儿,最后停在了靠窗那列打头的女生那里,“刘梦琪,就你了,从你开始。”
那个叫刘梦琪的,个子矮矮的,声音也小,乍一被点起来,前头一句话重复了三四遍,才开始顺顺溜溜地背:“先帝创业未半而中道崩殂今天下三分益州疲弊此诚危急存亡之秋也。”
中间一点停顿都没有,背完这一整句话才换了口气儿,过程中宋海林一直替她揪着心,怕她真憋过去。
靠窗一列的同学们都背的熟,一字儿不差。
先前说话像蚊子的那个女生,背书的时候竟然声音一点不带怯,洪洪亮亮大大方方,普通话也很标准。
她背完之后,往前拉了一下凳子,端端正正地坐了下去。
下一个人就接上了后边的内容。
“臣本布衣,躬耕于南阳,苟全性命于乱世,不求闻达于诸侯。先帝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由是感激,遂许先帝以驱驰。后值倾覆,受任于败军之际,奉命于危难之间,尔来二十又一年矣。”
宋海林听到这个声音,真真切切地愣了一下。
苏慎坐在轮椅上,手里还拿着刚才那支笔,笔尖戳在数学课本上,下边还停留着一个没写完的“y”。他不紧不慢地背出了接下去的一段儿,声音清亮温和,带着点软软的鼻音。词与词、句与句之间的停顿都端端把握着。
那个“臣”字儿一出来,宋海林就转头看了他一眼。
他鼻梁上架了一副眼镜,正好把小小块儿光斑折射在了嘴角,眼睛被镜片挡着,看不清楚,只能看见嘴唇一张一合,形状,很漂亮。
这么一愣神儿的功夫,本来应该站起来接下去背后边内容的宋海林,硬生生给忘了动作。
讲台上的数学老师掀了掀眼皮,“这次就先把新来的同学空过去……”
话还没说完,宋海林就站起来,接着背了下去。
“先帝知臣谨慎,故临崩寄臣以大事也。受命以来,夙夜忧叹,恐托付不效,以伤先帝之明,故五月渡泸,深入不毛。今南方已定,兵甲已足,当奖率三军,北定中原,庶竭驽钝,攘除奸凶,兴复汉室,还于旧都。”
背到这里,他不动声色地瞥了苏慎一眼,继续,“此臣所以报先帝而忠陛下之职分也。”
“至于斟酌损益,进尽忠言,则攸之、祎、允之任也。”
背完之后坐下,他偏头又看了一眼苏慎。
苏慎一副两耳不闻窗外事的老僧入定状态,顺着刚才没写完的“y”继续写了下去。
后边的背诵还算是顺利,有几个磕磕绊绊背的,总算还能背完一段。转到顾燕那边的时候,整篇课文也已经来回背了三四遍了,顾燕大大方方地站起来,看起来挺胸有成竹,可是刚背完第一句就磕巴了。
他低头翻了一下课本,笑嘻嘻地说:“老师,我再重背。”
合上课本之后,脑子又是一片空白,他又低头瞟了一眼课文,结果看串了行,刚背完一句“愿陛下托臣以讨贼兴复之效,不效……”
他顿了一下,脑子飞速回忆了一下,“不效……不效,临表涕零,不知所言。”
数学老师一个小粉笔头就直冲他脑门儿扔了过去,顾燕还没反应过来,那粉笔头就正中他眉心,反弹回了桌子上。
“我看你确实是不知所言!”
老师说完这话之后,班里哄堂大笑,顾燕的脸立马变得通红。
“笑什么笑,看看你们前些天做的卷子吧,知道什么叫临表涕零吗?你们老师我就是临表涕零,眼泪鼻涕糊你们一卷子知道么你们。”
底下的笑声渐渐低了下去,不是不想笑,只是为了迎合老师的悲愤情绪,不好表现得太明显,大家各个儿都还咧着嘴耸着肩膀,偷偷笑着。
就连苏慎,都扬着嘴角。
浅浅的梨涡明晃晃地显了出来。
作者有话要说:
看吧看吧看吧看吧看吧。
作者是好作者,文也是好文!我保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