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人跟着寻人符走了一路, 最终符咒停泊在一处亭楼之前。
这亭楼不是别处,正是之前被指千年前是「牛棚」,并有仙人在此飞升的地方。
嵇盛纳闷地四处张望, 并未看见要寻的两个身影。
“可能是符咒失效了,或者方位有误吧?”
戚无深嘴上这么说,脸上的表情却是截然相反,分明是在暗示二人听他指使行动。
少年故意放大声音, 朝着亭楼中方向喊道:“咱们还是先分头去找找吧, 也说不定他们就在附近。”
他跺跺脚,故意让走步的声音, 和衣物摩擦的声音显得更大, 借此让二人放松警惕。
少年扯着宗悟和嵇盛转了个弯,耳边忽然传来打铁的声响,他心中一动, 朝着那两人浅声道。
“师尊、小鸡,你们先在这儿看着,我想到了办法,让他们不得不跟我们「聊聊」。”
话音刚落, 少年掂量掂量手中碎银, 朝着不远处的铁铺走去。
嵇盛看着好友背影, 纳闷道:“他干什么去?”
他本是自言自语, 却不料尊君竟然给了他回答。
“不知道。”宗悟淡淡地丢下几个字。
他虽不知,但小徒弟方才脸上的表情, 分明是已想到了办法。
既是如此,相信便可。
——
转角的那亭楼不大, 却颇为别致, 亭楼后有一处造型独特的假山, 而后则是一汪人为引来的池水。
池水中一簇荷花含苞待放,亭亭玉立的花茎间,立着两根不仔细看都看不出的秸秆。
秸秆摇摇欲坠,近看便能发现秸秆插在水里的那一段,有两团不小的阴影。
那阴影并非荷花投下,实则是两个人,正是戚无深和嵇盛奋力追捕的两名嵇家人。
水下,那两人费力地睁眼,其中一人脑袋微微浮出水面,看清周围无人,又朝另一人比了一个安全的手势。
「哗」的一声,二人从水中站立。
“真是见鬼,他追我们干嘛?”
“谁知道了,你想想上回的事儿,把我们骗去那种地方,险些就出不来。我就知道啊,得离他远点。”
“可不是吗,我听说远少爷以前也在他身上吃过亏呢。”
二人对视一眼,摇着头啧了啧,那表情仿佛在吐槽嵇盛交友不慎。
其中一人道:“那现在怎么办?要不这两天别跟了?他们不过进城买个菜,估摸着也没什么危险。”
“未必,我看那客栈的女鬼没那么简单,你没看见,那天就连尊君都被他放倒了。”
“那你怎么说,还是跟?要不咱们偷偷把那女鬼搞定,然后再开溜?反正,我觉得,最近还是别出现在他们面前的好。”
“也行,这样稳妥些。先去找那掌柜的问话,把女鬼的来历套出来再说。”
“行,就趁现在,正好现在他们不在,问话也方便。”
那两人顺着阶梯爬上岸,一边爬一边说,他们已经开始计划问话的细节,正在此时——
“问话带我一个呗?”头顶传来一个清亮的少年嗓音。
那两人手上的动作瞬间停滞,对视的脑袋缓缓转动,看向正居高临下俯视他们的少年。
“快——”
跑字未出口,只听一串金石敲击的「当啷」脆响,二人低头看去,两副沉重的镣铐已然扣在他们的手上,而镣铐的另一端则是亭楼栏杆的一处细柱。
那柱与整个亭楼相连,这两人哪怕使出浑身上下吃奶的力气,也断然没有可能挣脱。
“二位,聊聊呗,真的有事儿找你们。”少年脸上的表情格外真诚,只是过于灿烂的笑容,让这两人心中咯噔一声。
他们不约而同地捡起地上的碎石,正要往脑门砸去,准备通过中断意识的方式,停止和少年的对话,正在此时,戚无深却晃了晃手中的钥匙。
“把自己砸晕很简单,但你们要想清楚后果。”
又道:“你们要是动手了,我就把这钥匙扔到湖里去,然后把你们脱个精光,赤身裸、体,晾在路边。”
少年作苦恼状:“不过,我也没有那么凶吧?不至于怎么怕吧,等我回九重天之后,开始轮值,咱们大小也算个仙僚,你们这样怕我,到时候,传出我欺负前辈多不好?”
“……”
嵇盛「噗呲」一声笑出声来,原本对兄长派来抓他的这两人,他还有着几分畏惧,但现在呢?
去他的畏惧,他只有同情!
“要不你们就招了吧?真的是情况紧急,暂时找不到别的人帮忙。”
又道:“我之前也想过了,你们要是非得把我抓回去,我就跟你们回去,反正早死晚死都得死,下界玩这么长时间,我也不亏了。”嵇盛说话的时候好声好气,丝毫没有怨怼。
少年挑挑眉,有些意外地看向好友。
他原本以为以嵇盛的性子,还得愁个那么几天,却没想到好友竟然这么快想通,还提前做出了最坏的打算。
戚无深拍拍好友的肩膀,安慰道:“你也别太担心,大不了,到时候,你来苍梧轩中躲一阵子。”
少年又看看宗悟,询问道:“可以的吧?师尊。”
宗悟点点头,并未太多言语。
嵇盛却摇了摇脑袋。
“不用,反正我也快下去渡劫。”
九重天上,渡劫是每个仙界弟子在正式任职前的必经之路,戚无深和嵇盛最初相识是在人垣的学堂之中,他们本是一届的,只不过嵇盛的成绩不如他,有好几门仙法需要重修,这才迟迟没有下界渡劫。
戚无深拍拍好友的肩膀,还想安抚两句,白衣道人却耸了耸肩,只是道:“还是先把眼前的事情处理好吧。”
回九重天上的事情来日再说,眼下搞定两天之后的灯仪,把征鼓城中的人救下,才是大事。
不知怎么的,戚无深觉得好友似乎有所成长,他原本还想安慰就算回去,嵇远或许也不会为难他,毕竟眼前这两人似乎从头到尾都没有出手抓他们,只是在旁边默默守护,还偷偷送来伤药、黄符和法衣,暗中相助。
不过,少年没有再说话,既然好友已经做好了面对的觉悟,回九重天之后的事情,也就没那么重要了。
他将视线移回面前湿漉漉的两个紫衣人,又晃动两下手中的钥匙,试探道:“你们确定要砸?那我扔了?”
那两人却似乎还沉浸在嵇盛方才那段自白的余味中,又缓了片刻才回神。
“盛少爷,您早这么说,我们早就不藏了。”
“就是就是,远少爷当初下令的时候,说的就是,你哪天想通不再跟他扭着干,之前的事儿就算翻篇儿。”
“您不知道,我们两个也挺难的,一面要看着您不出事儿,一面还要时刻听着远少爷那边传来的消息,警惕南天尊派来抓你们的人。”
说到这儿,那两人拍拍肩膀,长舒一口气,分明是在为过去的日子默哀。
他们原本半站在水里,经过这一番动作,两人直接大摇大摆地坐在岸边,脸上原本退缩的表情荡然无存。
“好了,既然盛少爷都想通了,咱们也不算对立,现在算是一伙儿的了。”
“没错没错,说吧,有什么事儿要我们帮忙?先说好啊,我们也是私自下凡,没有牒文玉笏,用不了仙法。”
“还有啊,送命的事情我们可不干!”
情况骤变,戚无深脸上都多了一丝难以言喻的表情。
只听两人中的一人,反应过来什么,又道:“不过尊君吩咐的还是得干。”
他们下界之前,宗悟已经被关到天阙寒冰域,虽然最终的结果没有下来,但此举已经相当于撸了一半的仙职,这两人对宗悟的敬意却丝毫没少。
少年心中似有所感。
此时他们虽需这二人的帮助,但他们到底是嵇远的人,戚无深心中多少怀着几分芥蒂,但此时这二人对于师尊态度敬重,又让这份芥蒂渐渐抹去。
对师尊尊敬的人,总归不是什么坏人。
少年心中闪过这样的念头。
——
沐浴在小二惊异中,四人回了客栈,他们围坐在桌边。
宗悟少言寡语,戚无深代劳,将那夜孔雀妖的事情给两人讲得明明白白。
那两人虽一路跟着他们,但虚境之中的经历,他们并不知晓。
听说完事情的全部内容,二人脸上的表情均带着几分凝重。
“所以,你们的意思是,积云观中的道士现在全都是孔雀妖变得?”
戚无深点点头。
那两人又问:“所以说,现在的情况是,那群孔雀妖自从很久之前就开始准备,只为扩大积云观声望,争取在灯仪那天将更多人汇聚到观中,然后动手,抽取他们的魂魄,为妖王重塑魂魄?再饱餐一顿?”
戚无深点点头。
据他所知,他们所参加斗茶大会是为扩大道观的声望,除此之外,还有观中定期的施粥,以及井中时不时喷溅出的红水,目的皆在于此。
这些孔雀妖采用了最朴素的方式,先自己搞出点事儿,再自己亲手解决,以此来提升道观的知名度,吸引灯仪那天更多人前来。
那二人对视一眼:“既然如此……”
少年看他们一脸正经的模样,以为这二人有什么高深的见地,他竖起耳朵,仔细听去,下一秒,只听他们异口同声。
“那还等什么,还不快跑啊!”
戚无深:“……”
嵇盛:“……”
宗悟:“……”
半晌,少年从他们那声「还不快跑」中缓了过来,十分不确定地朝嵇盛问道:“你确定他们是你哥的人,不是什么邪祟变的?”
“应该是吧?”嵇盛的语气也有些不确定,“你看他们不是穿着紫色的衣服吗?这一身就是我们嵇家的校服啊。”
“有没有一种可能……”戚无深语气格外轻。
“什么?”
“来尘域的路上,我们伤了眼睛,现在都是色盲?这其实不是紫色,而是绿色。”
宗悟:“……”
听闻少年怀疑自己的身份,那两个嵇家人却不乐意了。
他们轻咳两声,指节敲敲桌面,又用十分正经的表情说道:“我觉得,我们的提议十分合理。”
又道:“你看,我们现在的情况。首先,人质在对方手里。”
指白白。
“其次,对方人多。”
虽然没有孔雀王,那边是一道观的孔雀妖,这边他们只有五个,还只能使用符箓,无法使用仙法。
不仅如此,对方明显是有组织,有预谋的,而他们对那些组织与预谋,根本一丁点儿都不知晓,不仅如此,他们的时间也有限,区区两天而已。
那两个嵇家人说的,他们并非不知道,只是拿到台面和模糊知道,明显是两个范畴。听到这里,隐隐有一股低沉的氛围弥漫在房间之中,正在此时,其中一人再度开口。
“最重要的是——”
“是什么?”少年虚心发问。
那人顿了顿,轻轻嗓,又道:“最终要的是,凡人而已。真的值得我们这么去救吗?”
是啊,凡人而已。
不过是会被孔雀妖夺去魂魄,若是不管这些凡人,再经过几世百年的轮回,这些人的魂魄也会消散。
反正会消失,早晚的差别而已。
至于那些孔雀妖……
等征鼓城出现大面积的伤亡后,九重天上定然会注意到此事,到时候,必定会有其他神君下界处理,也用不着他们现在操心。
这无疑是一场以小博大、胜算极低的一场「搏斗」,对他们来说,危险远大于收益。
不过是一城人的魂魄,不过是无数素不相识的生命,生老病死不过尘域常态,就算他们什么都不做,有会怎么样呢?
但是……
少年眼前划过很多张面孔,有飞升前父亲对他的嘱托,那些兼济苍生好好做人的话,他曾经嗤之以鼻;有岱醉村中村民常年供奉的义将军神像;也有那些人只因他们是神仙,便用好吃好喝供奉;更有积云观那位本应升仙,却散尽魂魄之力只为保护城中百姓的观主。
少年深吸一口气。
他自认为自己没什么道心,也从不相信什么拯救苍生的鬼话,但他还是斩钉截铁地说了两个字。
“不行。”
办法可以再想,但人必须要救。
他曾经也是渺小苍生中的一个,他比别人更知晓,绝望将至时候的感受。所以,哪怕可能会失败、哪怕会冒险,他还是要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