饭后, 少年拉着好友起床。
嵇盛揉着惺忪睡眼,被吵醒也没什么怨言。
“这什么东西?”嵇盛伸了伸手,竟然在被褥之中掏出了件金色法衣。
“你昨天进我房间了?”嵇盛狐疑地看向少年, 眼神中带着质疑,又道:“我还以为你会一直陪着尊君呢。”
戚无深:“……”
金色法衣虽然没有袖,但质地上乘,闪着灵光, 一看就绝非俗物, 且不说在凡间能不能搞到这样的高级货,就算是搞到了, 花掉他们身上全部的钱, 也不一定能买得回来。
戚无深没有解释,只是把饭菜放上桌,走回来时, 嵇盛已经将法衣套在身上,那法衣大小合适,仿佛为他量身定做。
嵇盛却道:“诶,你怎么对我的身材这么了解啊?等等, 不对啊, 我记得我睡觉的时候锁门了。”
戚无深:“……”
他看着好友困惑的样子, 心中仍然只有六点感想。
……
静了良久, 嵇盛对法衣的好奇褪去,下床吃饭, 戚无深才重新组织好语言。
“积云观的事儿没那么好解决,我们需要找个帮手。”
“行啊, 我也这么觉得。”嵇盛咽了口粥, 语气轻快, 又道,“你手上不是有夕萦香吗?得找个靠谱的人,不会透露我们行踪的那种。”
他顿了顿又道:“不过透露了,好像问题也不大。再有不到三个月,妖气散去,咱们就可以回去了,跟他们能说通就说,说不通,咱们就跑。”
戚无深却摇摇头道:“这个不是什么大事,问题是,就算咱们找到可以下界帮助之人,这一来二去也要些时日,两日后的灯仪根本赶不上。”
嵇盛思忖片刻,点点头。
“最好的办法是能找个在这附近执行任务的神官,哪怕灵力不够,能用符箓也能帮上不少的忙。”
又补充道:“但像土地那种完全不能打的,肯定不行。”
戚无深点点头,好友说得没错。
其实他心中也已经有了人选,只是没想好怎么开口。
两相无话,勺子在粥中搅动,嵇盛半晌没再动,又过了须臾,他竟然叹了一口气。
“真麻烦啊,你们解除误会就可以轻轻松松回去了,我回去就……”
他想起兄长凶巴巴的面容,缩了缩脖子,原本口味清甜的粥,竟变得味同嚼蜡。
嵇盛又叹一口气,放下勺子,愁容满面。
这时,戚无深上前,拍了拍他的肩膀。
“想点开心的事情。”少年说道。
嵇盛摇了摇头:“想着还有两个月,就要被我哥「制裁」,真的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开心是需要对比的。”
“……你怎么一下子这么正经。”
“你想想,如果你哥的人今天就出现,再想想,要过二个月后,你才会被「制裁」,就会觉得还有两个月的时光真是爽到不能再爽。”
嵇盛:“我有一种感觉。”
“什么感觉?”戚无深挑挑眉。
“很不好的感觉。”
“具体说说?”
嵇盛顿了片刻,方才开口:“我感觉你在暗示我什么。”
又道:“但是我不想知道。”
少年露出一个意味深长的表情,十分友善地说道:“那我不说。”
片刻,他点了点嵇盛身上的法衣,又道:“但是,我还是觉得你应该看看你的衣服。”
“?”
“!”
空荡的客栈中传来一声懊恼混着绝望的叫喊,那动静惊天动地,后院树上的林鸟惊飞,就连街坊四邻也不由探出门凑热闹。
然而再无事发生,因为喊叫声的主人已经将脑袋埋在被子里不愿露头。
——
半个时辰后,少年从好友的房间中退出,转而敲响了隔壁。
“你朋友呢?”宗悟从朱砂和黄符中抬起头。
他们这次带的符纸足够多,对付个女鬼绰绰有余。
戚无深摇摇头。
“他受了点刺激,今天可能都不会出来了。”
“严重吗?要看看?”宗悟随口问道,带着淡淡的关切。
“不用。”戚无深还是摇头,“他只是需要一些时间。”
上次送符咒和伤药的时候,少年便有所察觉了,他相信很快嵇盛就能反应过来事情的原委,并且……再受一次刺激。
“好吧。”宗悟拾掇拾掇桌上符咒,“那我们先去隔壁那房间看一看吧。”
“等等。”少年凑近,环抱在宗悟身侧,将原本给嵇盛的黄金法衣套在师尊身上。
戚无深系好衣带,又将绯红衣衫套在法衣之外。宗悟身形单薄,法衣质地偏硬,不是很服帖,将外衣撑得鼓鼓囊囊,看起来整个人都宽大了不少。
“这是?”宗悟眼神有些纳闷,这一身不仅不好看,他穿着也不算舒服。
“以防万一。”少年笑了笑。
嵇盛估摸着还得郁闷几天,尤其是看见这东西。不过,既然得了,自然要物尽其用,不能让好东西平白浪费。
——
二人趁着小二不在,撕了昨日嵇盛贴在门上的符咒,又燃起香炉中的香,方便寻那女鬼。
房门推开,经年的腐朽之气外溢,少年抽出折扇在门口挥了挥,然而根本不抵什么用。
“师尊,掩一下口鼻。”
“嗯。”
不知何时起,两人解决邪祟时的站位发生了明显变化,以前都是宗悟在前,小徒弟在后,现在却静悄悄地换了打头阵的人。
进了房,为防止被外人打扰,少年又合上房门。
屋里漆黑一片,昨夜他们还以为是因入夜,房间内才如此黑,此时借着房间内黯淡的微光,少年方才看清,原来是对外开的窗被斜斜地钉了几块木板,遮挡了光线。
“怎搞得这么暗?”少年纳闷道。
原本晦暗处就容易滋生阴气,此处暗成这个样子,闹鬼根本没有什么稀奇的,不闹鬼才奇怪呢。
戚无深环顾四周,昨日他们走了一段,才点燃照明的符咒,所以对屋内的格局看得并不清楚。
此时,借着那一缕微光,他注意到这房间的格局并不简单。
大红色喜床上,摆着一对方枕,厚实的锦被纹绣着精致的鸳鸯戏水图,桌案上摆着两根粗粗的喜烛,还有装有花生莲子的果盘,只是果子已经发黑变色。房间的一侧还摆了梳妆台,莲花铜镜蒙了尘,后面的凤冠霞帔却格外显眼。
这哪是什么普通的客栈套房,赫然就是一间婚房!
少年踱步至窗边,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褪色的囍字,又走到床前用手搓了搓床幔。床幔虽有些褪色,质地却是软的。他又按了按榻上的大红锦被,指腹深陷被中,也一样是柔软至极。
“这房间的腐朽之气并不来自摆设,应该有人定期来清理。”少年捻了捻指腹的薄灰,目光沉沉。
摆设东西虽然是旧的,但那灰最多几月堆积,是谁将此处改造成婚房?又是谁定期来打扫?
正在此时,走廊中传来脚步声,听声音是两个人。
“怎么将客人安排得这么近?不是告诉你,别往角落那边安排人了吗?”
“我、掌柜的,我也不是故意的,实在是……当时有些睡得迷糊了。”
答话的怯懦声音有些耳熟,听起来是这客栈的小二。
他们明显是朝角落里的房间走来,戚无深噤声,朝宗悟比了个「嘘」的手势。两人掌心相扣,躲到了门后。
稳重一些的那个声音又道:“那几个客人此时在不在?”
“不知道……”小二支支吾吾。
一阵轻叹传来:“距离灯仪还有两天,你能不能上一点心?”
小二被责怪,唯唯诺诺地回了一个「哦」字。
这时,小二和那掌柜的声音已经停在门口,距离师徒二人不过一墙之隔。
门被人从外面推动,少年牵着师尊的手略微收紧。
所幸,推的动作只持续几息时间,来人似乎只想确定门有没有锁紧。
刚才进门的时候,少年动作还算仔细,此时应没那么容易被外人发现。
少年舒了一口气,正在此时,门外传来窸窸窣窣的响动。
——是有人蹲了下来。
“香是你燃的?”
戚无深心中不由得咯噔一声,再次收紧了握着宗悟的手。
门外,小二支支吾吾半天,就在少年琢磨着一会儿见面编什么瞎话之时,掌柜的声音再度响起。
“你可算是干了一件对的事儿。”
戚无深松了一口气。
掌柜又道:“灯仪将至,最近香燃得勤一些,还有,房中的东西就不要换了,大师说过,那些东西中负有阴气,打扫时阴气泄露对她不好。”
她?
少年心中一动,想起小二口中在这房间中死掉的姑娘,有些不确定,他们说的「她」是不是「她」。
这小二明显是知道什么的,既然如此,他的话可信度就变得堪忧。
那两人又说了几句话,方才离开。看样子,他们根本没有进门的打算,不仅如此,小二还在掌柜的离开之后,去而复返,又在外面加了一把厚重的大锁。
待确认那两人不会再回来后,少年拉着宗悟从角落里走出,透过雕花格扇门的空隙,戚无深隐约看见小二新加的那把大锁。
——他们现在不着急离开,但一会离开之时,势必会破坏到锁,可能无法将大锁复原,也可能在破锁的时候,发出声音,引起那小二和掌柜的注意。
这客栈的掌柜和那假观主明显有着什么若有若无的联系,现在假观主并不知晓这点,还是不要被发现,打草惊蛇比较妙。
少年牵着宗悟坐在椅子上,他拿起昨日看见的那张婚书,朝宗悟说道:“师尊,您说他们想干嘛?见鬼吗?”
“嗯。”宗悟浅声应下。
那天晚上他在隔壁的房间里看见过那女鬼,现在的情况明显是,掌柜的想见鬼,但是鬼却不想见他。
戚无深将那日小二讲的故事,复述给宗悟听,讲完又若有所思地说道:“我感觉那故事应该也不全是假的,这房间里婚房的布置,确实能说明一些事儿。”
比如说,确实是女鬼,或者她原本确实要结婚。
宗悟点点头:“这布置能召出那鬼,应该是让她生前留有执念。”
正在此时,忽而传来一阵急而短促的敲击声。
宗悟和戚无深下意识地朝门口看去。
不是敲门。
二人松了一口气。
“喂、喂,戚无深,你们在里面吧!”敲击声再度响起,少年这次听清了声音的源头。
——是那几近被封死的窗子。
而且,说话的人是嵇盛。
“你怎么来了?”少年踱步到窗下,他半蹲在那里,视线透过三指宽的缝隙朝外看去,正对上朝里看的嵇盛。
二人的黑眼仁相对,都吓了一大跳,嵇盛一句「我靠」脱口而出,戚无深则是脚下不稳,坐到地上,继而,只听见窗外传来啪叽一声,有什么东西砸到地上。
二人弄出的声音都不小,还好宗悟眼疾手快,扔了一张消声符。
一双玉手停在少年面前,宗悟手下一扯,将少年拉起。
“师尊,还是你想得周到,居然提前准备了这个。”戚无深拍拍身上的灰尘,看向师尊的眼神中带着自豪。
宗悟:“……”
那视线中赞扬和欣赏的意味太重,灼得他侧开了眼。
“小鸡,你还在吗?”少年顺着窗缝朝外面喊道,然而,根本无人应答。
师徒二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联手掰开了一根横跨在窗上的松动木板。
木板移开,阳光射入,原本阴气极重的潮湿房间,被上午的阳光刺破。猛然射入的光柱中,萤虫般的灰尘涌动,像是波涛汹涌的大海。
少年搬起木板,刚想移开,却忽然想起什么。
他挡在射入房间的强光之前,放下木板,开口问道:“师尊,这么让光照进来,那个女鬼没事儿吧?”
他想起小二口中的故事,只觉得这女人的命运可能很惨,现在虽然尚未调查清楚情况,但杀鬼害命,多少让人于心不忍。
宗悟摇摇头:“她已经成型,早就不在这房间中了。”
少年松一口气,放心地将钉了钉子的木板移到角落里,顺着缝隙朝外看去。
这客栈没有外走廊,但一楼二楼间有一条极小的隔板,此时,窗前的隔板断裂,不难看出,嵇盛刚才便是扒着那东西爬过来的。
视线中没有嵇盛的身影,少年将脑袋朝外探去,只见客栈后的院落里,嵇盛拍着屁股,从地上起来。
从二楼到一楼的距离不短,若是就这么摔下去,多少会受点伤,可嵇盛却什么事儿都没有,就像是跟他一样没站稳,坐在地上一样。
少年环顾四周,在后院柴房的角落处,看见两个鬼鬼祟祟身穿紫衣的身影。
“还真是巧,刚说要找帮手,还没找,他们就自己来了。”少年自言自语,嘴角勾出一抹明媚的浅笑。
——眼下的情形,帮手既然来了,就断然没有放过他们的道理。
少年朝身边的师尊看去,又道:“师尊,这房间里的情况看得八、九不离十了,走门必然要碰那锁了,不如我们走窗?”
眼下不是饭点儿,厨子们应该都在屋里休息,没什么人。撬开门板也不至于十分费力,而且现在的情况,师尊那么瘦,只需要再撬开一两块竖着的木板就能出去。
“好。”宗悟点点头。
二人总共搬开三块木板,搬离的时候,房间内已经被照得透亮,戚无深担心外面的人注意到光线变化,发现房间有异,便摘下床帐挂在原处。
少年单手搂着师尊的腰,二人掀开挂在窗边床帐,坐在窗棂之上,一个表情淡然,一个嬉皮笑脸。
楼下,嵇盛看清这师徒二人的反应,却不由得吓了一跳。
“喂喂、你们要干嘛?!”嵇盛压着声音喊道,却见戚无深朝他比了个不必担心的手势。
然而,怎么可能不担心?!他方才坠落时,以为自己肯定会摔断腿,但不知怎么的,凭空飞出符咒将他接住。
这师徒二人正面跳下,有没有人去接,可就不得而知了。
嵇盛如此想到,下一秒,只见戚无深手中「唰唰唰」甩出一打儿交叠的符咒,黄符交织形成一张巨大的芥舟,托着二人缓缓向下。
芥舟并不牢固,窗口到后院不过几米的距离,已经散了大半,但二人也并不慌张,如履平地。
疾风吹拂,衣衫飘飞,蓝红交缠,翩然落地。鞋尖触地的一刻,黄符彻底散开,散在原地。
“你们吓死我了。”嵇盛拍拍胸脯,走到少年面前,可戚无深却只是拍拍他的肩膀,视线没有停留。
他兀自朝晦暗处的柴房走去。
那里的两人本应在出手救嵇盛后,立刻隐匿身形,但方才他们也注意到师徒二人的动作,担心再引什么变故,不敢贸然离开。
少年大摇大摆地走到那两张熟悉的面孔前,「唰」地一下展开折扇,露出一个和善却也分外欠揍的微笑。
“两位,上次见面没好好聊聊,现在来都来了,上楼坐坐啊?”
这两个不是别人,正是上次在集市上,跟踪他们,却被戚无深整了的可怜鬼。
也是嵇远的人。
少年话音刚落,那两人对视一眼,脸上均露出恐慌表情,那感觉像是遇见了什么恶鬼一般。
“怎……”
戚无深刚要开口询问,顺带安抚,毕竟这两人之前还偷着送过符咒,并没有害他们的意思。
然而——
对视的两人不约而同地叫了起来。
他们异口同声地喊出两个字。
——快!跑!
嵇盛怔然地看着那两人绝尘而去的步伐,眼神中充满不解。
“他们跑什么?”嵇盛费解地看向戚无深。
少年的表情却一点儿也不轻松。
“不行。”戚无深眉心拧紧,“不能让他们跑,他们走了,上哪儿找帮手去?”
“追!”少年喊出声来。
柜台里的小二懵懵然看着后厨方向飞奔出来两个紫衣人,继而原本不知去哪儿的两个客人也从后厨方向窜了出来。
“他们往哪儿跑了?!”
戚无深站在门口张望,却根本不见那二人踪影。到底是嵇远的人,手上确实也有点真功夫。
小二指了一个方向,戚无深了然,嵇盛也紧跟在后面追上。
“有、有没有什么办法?这、这么多岔路口,咱、咱们上哪儿找去?”
嵇盛手扶膝盖,喘得上气不接下气。
又道:“不行,这样不行。”
少年探遍三个岔路口,根本找不见人影,他眉心微蹙,只觉得方才自己大意。
“怪我刚才没想到他们会跑得那么快。”戚无深拍拍好友的肩膀,又道,“再想想办法。”
“要想解决积云观那事儿,必须得找到他们,从九重天上再找人根本来不及。”
少年的眼神在嵇盛身上打转,看得白衣道人浑身上下发麻。
“兄弟,没找到人而已,别这样,我害怕。”嵇盛掰开戚无深的脑袋,好友那双乌漆麻黑眼睛透露出来的眼神,让他不自觉捂紧了道袍,却还是心有余悸。
片刻,少年不甘心地轻叹一声。
“不行,让你冒险没用。”
“……”嵇盛头顶缓缓飘出一个问号。
刚才戚无深的心头有个念头一闪而过,那便是让好友故意装作涉险,等人来救,但现在看来,人都跑了,涉险估计也没什么用。
“再想想别的办法吧。”少年叹一口气。
正在此时,身后传来轻快脚步声,戚无深回头一看,狭窄的巷落,绯红色的熟悉身影朝二人摇来。
“师尊。”
少年脸上愁容消散,扯出一丝笑意。
“用这个。”
宗悟微微撸起绯红衣衫,露出下面发硬的金色法衣。
“什么意思?”嵇盛凑上前去,看见那件清晨让他心里咯噔一声的法衣,吓得小退一步。
戚无深脸上却露出一个恍然大悟的表情。
“寻人符?!”
这法衣为那两人偷偷送来,顺着法衣找到他们又是什么难事?
找不到人的愁闷一消而散,少年喜上眉梢,完全无视了好友的目光,直接楼上师尊肩头,啵唧一下吻在宗悟嘴角。
“师尊,您可真聪明!”不带情、欲的吻好似一种表扬。
少年明媚又温和的笑意灼得宗悟无法直视。
他垂下头,眼神飘忽,一丝微不可察的薄红顺着耳根,缓缓地爬了上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