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肯定得救。”少年顿了顿, 说出自己的想法。
现在白白在他们的手上,那些孔雀妖本来就放出狂言,要师尊腹中的未成型的婴孩。
他们确实可以对两日后即将发生的事视而不见、作壁上观, 但再等下去,孔雀妖力量变强,下一步,势必会向他们报复。
那些孔雀妖知道老宅的位置, 等到妖王得以重塑魂魄, 那群孔雀妖有了主心骨,只会对他们的威胁越发变大。
九重天的人来得慢, 他们就算回去也慢, 无论于情于理都得解决两日后的灯仪。
“没有线索就慢慢调查,人不够就先找方法。妖族灵力有限,且尚未褪去兽性, 心性不稳,只要打探清楚,且巧加利用,定有破解之法。”
“听我的安排, 咱们兵分两路, 师尊您带着小鸡从那女鬼开始查。”少年指向那两嵇家人又道:“你们且准备一下, 一会儿随我去积云观中一探。”
他话音刚落, 只听「咯吱」一声,原本掩着的房门开了一条缝。
“有风?”嵇盛起身道。
下一秒, 门缝里却钻进来一个兔团子。
“能带我一起去吗?我想给我父母报仇。”
说话的是小兔子精容容。
——
几人分头准备,约定正午时分在客栈楼下见面。
戚无深托那两人帮他准备些东西, 自己则在房间中研究那些符咒, 眼下使用不了仙法, 这些黄符就是他们的希望。
“师尊,那个……步天符怎么画来着?”少年搁下手中的笔,转头朝宗悟问道。
其实他并非当真不会写那符,只是……
“嗯,我来。”宗悟接过少年递来的笔,大笔挥就,手腕陡转,干脆利落地写下符咒,又将笔递给了小徒弟,半枕着胳膊恢复方才静默模样。
戚无深:“……”
从刚刚起,师尊就用这个动作盯着他,那眼神转都不带转一下的。
“师尊,您有没有什么想跟我说的?”少年主动开口,递过话茬。
“有。”宗悟直言,“为什么是我去调查女鬼的事,你跟他们去积云观。”
“……”少年掏出早就准备好的说辞。
“师尊,小鸡性子急,不太知道考虑事情,您又曾经被那女鬼盯上,考虑到——”
铛、铛、铛。
宗悟指尖轻叩在桌上,贝齿间淡淡地吐出三个字。
“说实话。”
少年垂眸片刻,方才开口。
“师尊,那群孔雀妖本来就觊觎我……您腹中的胎儿,徒儿担心您过去,他们会提前下手。”
“我不需要你的保护。”宗悟淡淡道。
少年垂下头,不知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诚然,他确实知道师尊不需要他的保护。不仅如此,若是师尊灵力还在,一打几百,直接将整个道观的孔雀全都一网打尽也不算什么难事。
宗悟也确实这么干过,但……
“咳咳。”少年轻轻嗓,不提此事,转而提及另外一件。
“师尊,您还记得咱们第一次见面吗?”
少年的话音入耳,宗悟脑海中闪过初见之景。
彼时的小徒弟方才呱呱落地,他听见了襁褓中的第一声啼哭。
宗悟常年居于九重天之上,这是他头一次见到婴孩出生,细嫩白皙的脸红扑扑的,仿佛能拧出水来。
明明那么小的手脚,踹起人来却分外有力,踢得抱孩子的稳婆连连蹙眉。
“第一次看孩子有什么感觉?”身后的人拍在宗悟肩膀上。
宗悟并未回头,视线依旧盯在面前的铜镜上。
那镜中的景象他从未见过,好大一个戚府,里里外外进进出出那么多人,好不热闹。
那场景很有生命力,跟着九重天上的死气沉沉不同,尤其是跟一动一静都极其克制的他截然不同。
他隐隐觉得哪里被触动,又盯了片刻,方才摇了摇头。
“我不知道。”他说。
一汪平静的湖水被蓦然砸进来的小石子惊扰了心绪,而如镜的湖水却不知那情绪的缘起。
“那便好好想想。”身后的人拍拍他的肩膀,再次说道。
宗悟揉了揉眉心,驱散脑海中的那些往事。
他清楚,少年所知的第一次见面,绝对不是他想到的那些。
戚无深与他之间羁绊的开始,远远比少年所知道的还要更早更早。
指腹在桌角轻触,宗悟清了清嗓,回忆片刻,又道:“嗯,我记得。”
“第一次见面,是你飞升那日,九重天之上。”
闻言,少年扯出一抹微笑。
“师尊,当时我推了您,还跟您生了好大的气呢。”
那是戚家落魄以后的事。
整个家族的人死的死,散的散,剩下的同姓之人,男为奴女为娼。
彼时,十三四岁的少年心气正盛,怎么也接受不了戚家当下的结果。父亲救下的人本就无罪,他们不过放走了无罪之人,分明什么都没做错,怎就沦落到现在的结果?
被贬为奴籍的几年时光,他受尽白眼和侮辱,起初他被拉到达官贵人家为奴,他拼命地想向那些人证明自己的父亲没错、证明他们做的是善事。只是……
那些人在乎的根本不是他的清白。
他们只知道,昔日皇亲国戚家的小世子,如今沦落到必须为他们端茶倒水鞍前马后的小东西,还有比这更好玩的事情吗?
在他们眼里,少年甚至算不上一个人。
墙倒猢狲散,那些哥哥伯伯,明明是昔日父亲的同僚,但朝堂上的失势,却让少年变成他们眼里,可以随意打骂的小玩意儿。
就连戚无深每次「自证清白」的反抗和争论都变成了那些人口中的谈资。
——“看吧,他还在折腾。”
——“还以为自己跟以前一样是什么尊贵的小世子吗?别做梦了,戚庭义都死了,谁愿意听他说什么?”
——“折腾呗,反正也没人管他,累了就不喊了,像只鹦鹉一样,也是滑稽。”
一天两天过去,他还会争辩。
一个月两个月过去,他还相信父亲所教的良善大义。
但一年两年过去,少年变了。
他变得沉默寡言,他发现自己什么都改变不了。
他不再在乎那些公平正义、天下百姓,他想做的由还戚家公正,变成守护好身边的人。
可偏巧,这么简单的事情,他也做不了。
他被打发去教坊打杂,却只能看着家中在世的女眷被人欺辱凌虐,夜不能眠,朝不得食,最后郁郁而终,死得死散得散。
那夜大雨滂沱,戚无深送走了最后一位亲人,那些人将他的母亲用草席裹起来,扔去乱葬岗,嘴里还说着一些风凉话。
“啧啧啧,真当自己还是以前大名鼎鼎的甄夫人啊?都到这儿了,还装什么贞洁烈女,这不为了面子,送了命吗?”
“可不是吗,戚庭义死了,谁还能罩着她?能多活这么两年,现在才死,也算是福报了吧。”
他的母亲,为了保护他受尽□□,他不许有人在母亲死后,这些人用风凉话脏了母亲轮回的路。
少年冲上前去,跟那两人狠狠打了一架,结果却是两拳难敌四脚。
他受了伤,不重,却被罚去牛棚过夜。
寒风瑟瑟,少年却只有单薄衣衫。
天空中电闪雷鸣,风雷狂响。
大雨滂沱,少年仰天而跪。
他想质问苍天不公,他想骂父亲所信奉的天道。
什么修道?修狗屁的道,他连重要的人都保护不了。
什么信仰?戚庭义一生信仰供奉的那白玉雕像,说是神仙道人,可神仙也不渡他们戚家。
少年没有哭。
少年也并未感到委屈。
他只是觉得那天的雨砸在脸上很痛。
他在雨中淋了好久,到最后他想起戚庭义将那白玉雕像拉近戚府的时候,也下了这么一场大雨。
此去经年,记忆早已模糊。
少年顺着那些如若隔世的回忆追去,他想起无数个日日夜夜,他被父亲逼迫跪在静室中那尊白玉雕像之前,练习吐纳炼气之法。
那时的他连道心是什么都不知道,只觉得练习那东西,耽误了他玩笑打闹的时间,所以烦得要命,只想赶紧敷衍了事。
而今,过去的种种,快与不快,都成了酸涩的回忆。
大雨之中,少年双手合十,调整跪姿,他合上双眼,想象那尊拜了无数次的白玉雕像此刻正摆在他面前,耳边仍是父亲粗鲁且严厉的教诲。
那些曾经他嗤之以鼻的教诲,若是再听到一次也好。
少年如此想到,一滴水合着雨滑落眼角,继而,他俯身弯腰,用尽全身的气力,以从未有过的虔诚姿态,向虚空中的白玉雕像拜去,再吐纳一息。
轰——
一声足以震动全城的惊雷响起,雨幕之中,紫蓝闪电劈落他面前。
再然后,少年只觉身下一轻,丹田之中浑厚灵力贯通全身。
绝望与无助之中,他迎着征鼓城中的万人礼拜和敬仰,就这么在那个雨夜,在那个无人问津的牛棚前飞升了。
「牛棚飞升」的美谈在之后的数千年传遍整个征鼓城,彼时的牛棚成了今日的亭楼,但各种喜悲,只有少年知道。
戚庭义一心想道,无缘仙道。
他只吐纳一息,飞升成仙。
为什么?
因为这是命。
“你算个什么神仙,我父亲那么信你,我们戚家做错了什么事情,为什么要有这般遭遇?他受难的时候,你在哪?戚家落魄的时候,你在哪儿?”
登临九重天,少年第一眼见到的人是闻讯赶来的宗悟,然而这见面根本不算愉快。
彼时的少年心怀怨怼,他恨宗悟,恨那个让戚家遭遇不公的狗皇帝,恨欺辱他们的伪善之辈,他恨整个世界。
他更不相信天道,因为过去的几年中,他从未感受到一丝天道垂怜。
飞升是几世几年能修得的福分。
戚无深飞升那日,围观的仙者不少,听闻少年刚才那一番怨气满满的言论,没人敢上前,人群中响起了窸窸窣窣的议论。
“这个样子飞升,怕是祸不是福吧?”
“就是就是,他这个样子将来修炼有成,在九重天上任了职,谁保证他不会顶着公职,报私仇?”
“走吧走吧,这么年轻就飞升,本来还以为是个好苗子,现在看来,怕不是个祸害。”
因那番怨天恨地的言论,偌大的九重天上,没人敢收少年为徒。
戚无深飞升了,多大的荣耀?可是他丝毫不感觉开心。
他只想烂在地里。
是啊,飞升了是好事儿。
但他飞升又有什么用?
他想守护的人,他想维护的正义都不在了。
飞升成仙给了他无尽的寿命,他却只当那些是无尽的苦痛。
直到后来……
少年收回思绪。
直到后来,有人将他从苦痛中拉了出来。
直到后来,他再次有了眷念的人。
那个时候,他想守护的人是整个戚家。
现在,他想保护的人只剩下一个,便是宗悟。
守护戚家人的结果是,他谁也没有留住。
但这一次,他不会再撒手。
少年平静地叙述他不要师尊冒险的原因。
宗悟垂着眼眸静静地听完这一切。
少年起身,抚了抚掌,甩了甩衣袖,整理片刻,又俯身踹开凳子,半蹲在宗悟面前,牵上宗悟的手,一字一顿地最后总结道:“所以啊,我们去观中探索,您就跟小鸡在这边查那女鬼的事情,好不好?”
宗悟低垂着眼眸,他的视线先是停留在与少年交握的手上,而后,视线向前移动,定格在蹲在面前模样乖巧的少年。
“这是什么?”他问。
“什么是什么?”少年怔然,不懂师尊言语中的意思。
宗悟用手指点点自己,又指了指戚无深。
“我说,你对我的,我们之间的是什么?”
宗悟是真的不清楚,他甚至连别人口中的师徒情谊是怎么回事,都搞不清楚,更遑论,两人之间超乎师徒,并非亲情,又不只是情爱的复杂感情。
他修无情道,被严令禁止拥有一切感情。
在感情上,他就像是一棵枝叶干枯的荒木,而这样贫瘠的枝干上又怎能开出繁花似锦。
他知道的唯一一件事情就是,当年戚无深飞升之时,遭仙界众人非议,无人愿意收他为徒,为他提供庇护之时,他愿意为小徒弟遮风挡雨,守望相伴。
少年嘴角扯出一个柔和的微笑,他扯着师尊的手,敬重之中又带着几分虔诚。
“是亲情、是师徒情,当然也是爱情。”
少年一字一顿地说道。
过去的他不懂,用敬和重,代替了对宗悟的全部感情。
但现在,他懂了,他懂得彻彻底底。
从他第一次被父亲强迫跪在那尊白玉雕像之时,从他飞升见宗悟第一面开始,他和宗悟之间的缘分就开始了。
他们之间的感情究竟叫亲情师生情还是爱情,并不重要。
因为,他们早就如同纠缠的藤蔓一般,难舍难分,相依相生了。
少年弯下膝盖,单膝跪在宗悟面前,他牵起师尊的手,放在唇边,用无比郑重的语气说道:“所以,师尊,徒儿想照顾您,想保护您,您愿意给我这个机会吗?”
二人相对,沉默良久。宗悟终于哑着声道了一个「好」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