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异能>撞邪>第31章 华夏的子嗣

  漫长的折磨不知过了多久。

  有好几次, 白岐玉都觉得自己已经与混沌融为了一体。

  意识已然超脱,加速湮灭成尘埃,回归最原始的物质。

  但下一秒, 过于真实的刺激清晰又残忍的告诉他:还没有。

  痛苦, 无与伦比的痛苦……

  并不是单纯的疼痛, 甚至说和“疼痛”毫无关联, 是那种无法用言语表述的痛苦。

  他好像在燃烧。

  燃烧生命力,燃烧理智, 细胞活性或者更简短的一些名词, 总归是那些与生命力相关的东西, 超负荷的翻滚、灼烧。

  超载……

  身体被麻醉物质或者什么别的分泌物弄得酥酥麻麻的, 脑中一片空白。

  是被超载的信息流填充到膨胀、充盈到超越承受力的空白,那些人类不该知晓的光怪陆离碾压了蝼蚁浅薄的意识海, 一切发生的都很快, 也似乎很慢,时间的流速变得错乱而不可知。

  除此之外,体内翻涌着过于强烈的、怀疑是某些生物用来刺激猎物活力时分泌的神经毒素作用下的离奇兴奋。

  这是不可能的……白岐玉脑中一片空白的想, 人类不可能……也不该如此……

  温柔……这种东西也会拥有的么?

  如果一年前,甚至一个月前,有人对他说“你会在野外与人外之物双鱼戏水, 并不知廉耻的乐在此中”,他一定会认为那人疯了,甚至撕了他的嘴。

  可现在呢?

  白岐玉茫然的望向很远处的天,那里同样是一片漆黑, 与身边、身下、还有身上一样, 并无区别。

  然后……

  嗡——

  嗡——嗡——嗡——

  嗡!!!

  地震?

  不, 震源并非来自地表, 而是整座山、整个天柱峰区以及它的地表在剧烈摇晃。

  像是远古蛰伏的活物正在苏醒,短暂的令人牙酸的泥土挤压声后,便是沉闷若某种巨型皮鼓被敲击的声——

  祂停下了动作。

  百万张吵闹的嘴一张一阖的发出怪音,白岐玉能感觉到,祂令祂的“子民”们蔓延开来,去寻找震源。

  然后,白岐玉听到了极其细微的说话声。

  一个女人,或者一个嗓音尖细的男人,他/她说:“到这边来。”

  那个声音极其温柔,仿佛是在大脑皮层伸出对他做出指引,如此遥远又如此接近,柔和的如春日融化的暖水,美好的让人不禁落泪。

  “……哪里?”

  “到这边来……到祖辈身边来……到白氏血脉这边来。”

  “我该怎么去?”

  接收到白岐玉回应,那声音窸窸窣窣的拉远……

  远到一片纯白的、极度光明的空间去……

  光怪陆离的白色幻觉中,白岐玉被太过刺眼的纯白弄得睁不开眼,然后,宛如地下室不见天日的传世画作被揩去浮沉,色彩填充了纯白的幻境,退散黑暗……

  头顶,是镂空天窗的天花板,手边,是雕花楣饰的木窗,还有明亮通透的灯光,若有若无的神秘线香味儿……

  这幻觉太真,太美好,与白岐玉遭遇的现实极度割裂而格格不入。

  他一度怀疑自己确实已经疯了,又痴痴的挪不开眼,从未有过的虔诚祈祷这幻觉是真的。

  那个听不出性别的声音耐心又详细的引导着他。

  “回来吧……白氏的子孙,炎黄的子嗣……你的祖辈、你的父母在等待你。”

  声音越来越清晰,画面也一点点铺完颜色,点缀高光,鲜活热烈的将白岐玉的意识海包裹。

  他看到一张三尺三的暗红挂毯,密密麻麻的神名,以金墨与宝石粉尘誊写……

  即使看不懂任何一个神名,涤荡灵魂的圣洁感仍震撼人心……

  白岐玉似乎在某个地方见过这样的陈设……

  “告诉我,你要到哪里去?”

  “我……”那个答案呼之欲出,“罗太奶……我要到罗太奶的身边去!”

  嗡——

  白岐玉回归了光明的海洋。

  再次醒来时,他是被冻醒的。

  他在水中浮沉,像一具艳尸,过于昳丽的眉目朦胧着怅然,潮湿漆黑的发柔软的从苍白肌肤上滑过,留下粼粼冷光。

  眼前,像是某个大房间的耳室。

  开着“天圆地方”的天窗,暖褐色宗教风格的挂毯,还有缥缈着向上升腾的白烟。

  一切都在告诉他:放心吧,你安全了。

  白岐玉真的太怕这又是梦了,紧紧闭上眼,再睁开,什么都没变。

  他正光\裸的躺在一个黄铜“浴盆”内。

  与其说是浴盆,倒不如说是某种祭祀用的大盘、或者供桌。长宽两米有余,镌刻一整圈刻度与神纹。

  水里飘着麦穗、鼠尾草与茶叶梗,身下铺满了一指深的生米与豆粒。

  旁边半米处,放着柔软的浴巾和浴袍。

  缓和了一会儿劫后余生的心悸,白岐玉才从水中迈出铜盘,擦拭身体,穿上浴袍。

  他极为尴尬的犹豫了一会儿要不要清洁那里,最后还是把浴巾伸过去。

  啊……什么都没有。

  全身上下……竟然所有的地方都毫无损伤,也没有留下古怪的痕迹或者什么,就好像方才全是一场梦了。

  他一方面觉得奇怪,另一方面又在暗自庆幸。

  不是所有男人都会经历这样的困惑,他很快把这个难以启齿的记忆封锁进脑海深处,期望这辈子再也不要回想。

  饶是察觉到他的苏醒,紧闭的门被敲响了。

  “白先生,你醒了吗?”

  这声音……

  白岐玉几乎是用跑的去开门。

  “观河先生?”

  看到门后一身褐绿法袍的人真是秦观河,白岐玉喜极而泣,他实在顾不上什么礼节了,一把抱住来人。

  “真的是你!”他哽咽着,“我以为我要死了……”

  秦观河愣了一下,胳膊在空中顿了一会儿,不知道如何是好,许久,无奈的回抱了他。

  “不要怕,你已经安全了。”

  这个拥抱持续了很久,白岐玉无助的趴在秦观河肩膀上抽噎的哭着,想停又停不下来。

  他哭的很小声,却又那样绝望,这份感染力让再铁石心肠的人都无法不为之动容。

  秦观河亦是如此,想到白岐玉被救回来时的模样,他不忍叹气,宽大的手掌一下一下的拍着他的背,轻轻地安慰着他。

  许久,白岐玉才意识自己的失态,后退两步,“对不起,我激动了……”

  “无事。”秦观河颔首,“劫后余生,人之常情。”

  白岐玉沉了沉心,又焦急的问:“小云儿怎么样了?”

  脱口而出后,才想到秦观河并不认识小云儿,便解释说,“就是我身边那只小刺猬……”

  秦观河了然:“放心,那只小白仙已带去医治了。”

  “她的伤势怎么样?”

  “没有生命危险。”

  白岐玉这才松了口气。

  见白岐玉精神状态好了,秦观河一挥袖子:“来吧,太奶在等你了。”

  去主祭室的路上,秦观河短暂的说了白岐玉的获救缘由。

  罗太奶所处理的邹城市高架桥一事提前结束了,后续已由当地城市规划局和安全局接手。

  回程票本预计在周一晚,却因为家中突发急事,周日晚便连夜回的靖德市。

  而方家祖坟旁的B61国道,正是邹城回靖德的必经之路,路过时,罗太奶突然被老仙附了体,要求救人。

  “你的仙缘一定很好,”秦观河感慨,“这是罗太奶出马到现在,第一次有仙家主动要求去救人。”

  “没耽误太奶的家事吧?”

  “没有。”秦观河道,“一场乌龙而已。”

  “真的吗?”

  “嗯。太奶的孙子说朋友失踪了,厉小仙婆替他问了仙,说人压根没事儿,连靖德市都没离开。”

  厉?

  这个姓可不多见,白岐玉心里咯噔一下,心想不会这么巧吧?

  见他愣住,秦观河继续劝慰他:“小仙婆一看,就是明显的红鸾星动,估计是情侣间闹别扭呢,出不了大事儿。”

  “……那就好。”

  走廊尽头,是一扇高的异常的门,与天花板无缝衔接。

  比起房间门,更像是礼堂或大厅的门,让人无端联想到许多玄妙的事物。

  一个二十来岁的男生恭敬的站在黄铜之门的门口:“观河先生。”

  事到如今,再说自己是无神论者,俨然是鸵鸟心态了。

  想起那日见秦观河前韩嫂的说词,白岐玉小声道:“见太奶……有什么要注意的点吗?”

  小男生微笑着摇头:“太奶很和气的,你不用拘束。快进去吧,时候不早了。”

  “谢谢。请问先生你是?”

  “当不得先生,”小男生腼腆的说,“我叫裴世钟,还没能立堂呢,正在跟着太奶修行。你喊我小裴就行。”

  裴世钟的衣饰与韩嫂相同,白岐玉还以为他们是服务员、引导员一类的员工,原来是修行弟子。

  看来,是否能立堂并不只看岁数。

  说着,裴世钟轻轻扣了三下大门:“太奶,白香客到了。”

  与见秦观河那日一样,门内同样没有回应,裴世钟恭敬的推开了门,退下了。

  门后,是一间与之前礼堂比更加恢弘、广阔的祭室。

  高耸的供桌几近顶到天花板,数十个宝相端庄的神像们从房间最左排到最右,居高临下的悲悯目光笼罩了室内的每个角落。

  层叠的七彩琉璃宝灯如信仰之河,明灭的金焰把整个祭室燃亮如白昼,庄严而神圣。

  供桌最下方,一位鹤发老太,正敛目垂眸,正襟危坐于蒲团。

  奇怪的是,她的面前不像秦观河那般,摆着各式玄学秘术的道具与法器,只在膝盖前放置一小小的黄铜烛台,一把金灿灿的线香正静谧的燃烧着。

  而最震撼的,不是玄秘神奥的供桌,而是那条“点名簿”。

  从天花板最高点垂下,像天际倾泻而下的赤红瀑布,神秘庄严到震撼无言。

  那些细细密密的金丝穗子如千手观音的肢干,一丝不苟的垂下,将供桌包裹。

  挂毯的四边,纹有晦涩圈绕的梵文,不,也许是蒙古文或满文,用金墨、宝石粉尘,苍劲有力的书法写着密密麻麻、十行八列、大小不一的神名。

  没有一个神名是白岐玉能看懂的语言,可视线接触到的一瞬,心中便漾开无比圣洁、纯净的涤荡感,仿佛能净化一切污秽……

  三千仙家,皆借我力,莫过于此。

  正是将他拯救的幻境中见过的那个。

  在缥缈的仙香中,白岐玉抑制不住的想要下跪、请求罗太奶的拯救,可下一秒发生的事,让他愣在原地。

  罗太奶猛地睁眼,直直看向白岐玉的身后。

  随即,“啪”的一声,一旁的秦观河竟行了个跪拜大礼!

  现代社会了,人拜鬼神拜父母,却鲜见拜其他人。

  可秦观河这大礼标准而恭敬:双手紧紧贴附在地,腰躬的极低,俨然是放足了尊敬。

  不仅如此,未等罗太奶开口,秦观河便“哐”“哐”的磕起头来。

  是那种不顾一切,诚惶诚恐的磕头,每一下都是直起腰板,十足十的把头砸在地上。

  地板是上好的大理石,与人头骨相撞,发出沉闷的撞击声,五,十,十五……白岐玉默默数着数,竟是连着磕了四十九个响头,秦观河才停下!

  地板上已经满地血污。

  即使是别人家事,白岐玉也觉得有些过分了,他忍不住开口:“尊敬的太奶,观河先生他……”

  “竖子勿管!”便听她阴沉、嘶哑的嗓音响起,“黄皮小儿,你可知错!”

  她的并未大声怒喝,却给人以极大的压迫感。

  像幽暗丛林中苏醒的独\裁者,训斥后代子孙般地位碾压,理所应当。

  从内容中,白岐玉了然:是仙家附身了。

  磕完头,秦观河颤颤巍巍的跪直身子:“靖宗爷,奴才错了,奴才再也不敢了……”

  “贱奴就是一时鬼迷心窍,想耍耍威风……也,也没想害人的,这不是您不在,想着帮您分担解忧么……”

  “住口!”罗太奶一拍桌子,线香震得晃了三晃,“借口忒多!仅离去三日,你便闯下如此大祸!败坏我堂口名声事小,害人事大!”

  “若非今日阴差阳错,偶遇香客,便因你一时逞能贪名,酿下无法弥补的大祸!”

  说着,她俨然气急了,眦目赤红,遍布皱纹的面上青筋暴起,竟是一抬食指,秦观河便横着飞了出去!

  至少一百四十斤的青壮年男子,像鹅卵石般轻盈的划过空中,“轰”的砸在墙上。

  白岐玉惊得说不出话,再看去时,“秦观河”竟已泪流满面。

  额头的伤口血流不止,触目惊心,混着泪水狼狈又可怜。

  纵是如此,他仍摸索着从地上爬起,卑恭趴在地上,继续“哐”,“哐”的磕头。

  边磕,他边求饶:“贱奴再也不敢了,再也不敢了!黄十九发誓,如有下次胡闹,定将天打雷劈、不得好死,永世不得成仙!”

  “……呵,胡老六已上告,你自称‘上仙’、‘大老爷’,还妄称自己为得道高仙、玉皇大帝之名,实在是荒唐、胡闹,无法无天!你这般下去,吾堂口已是保不了你,不出三日雷收了罢了!”

  “贱奴真的不敢了,真的……半神爷,靖宗爷,您惩罚我就罢了,看在这秦姓小儿的面上,也饶了他吧!”

  罗太奶还要降罚的手,闻言一顿。

  她,不,“靖宗爷”方才是气急了,一时忘了此刻惩罚的是弟马秦观河。

  他一甩宽袖,横眉竖眼的又训斥几句,便让秦观河起身了。

  “……基本功不扎实,继续多修行!这点道行就出来丢人现眼,岂不是害人误事!”

  “吾等出马者,为的是救治一方、积攒功德……这次是罗小妹偶然提早回程,也是香客命不该绝……不然,一条人命冤死的因果,你要如何还债?”

  “靖宗爷说的是,靖宗爷为的也是奴才好,十九知错。”

  “行了,”罗太奶疲倦的摆了摆手,“快滚罢,去给秦弟马疗伤!自作孽,还要连累别人……唉!”

  “黄十九”便一边说着讨喜的吉利话,一边恭敬的后退着出了门。

  巨门缓缓阖上,带起一阵线香缭绕,屋内只余惊魂未定的白岐玉与神情不定的罗太奶。

  后者神情莫测的一甩广袖,坐回了香案前,白岐玉才猛地回过神来。

  他赶紧深深鞠了一个躬,字字诚恳:“多谢太奶,多谢靖宗爷救我,今日之恩,必不会忘。”

  “嗯。”罗太奶沉沉应了一声。

  她的姿态已于刚才的正襟危坐不同了,是上位者特有的大刀阔斧,漫不经心。

  但这样的气势恢宏,出现在一位瘦弱老太身上是怪异非常的,违和的人心慌。

  白岐玉憷的心慌,还要哆嗦着说些感激之词,便听罗太奶打起了哈欠。

  是那种又细又长的哈欠,连天的哈欠一个接一个。

  在第五个哈欠落下时,罗太奶面前燃烧正旺的线香也倏然灭了。

  星点一瞬消失,不仅如此,线香还从根部断裂了!

  老人家都说,香断、燃不尽,都不吉利。

  就在白岐玉不知如何是好之时,罗太奶清醒了过来。

  震慑心神的压迫感散去,又是那个鹤发慈和的老太太了。

  她不急着招呼白岐玉,而先是换了一个坐姿,变成了较为闲适的盘坐,呼唤门外:“小裴,给我换把香!”

  “来了!”

  短短一分钟后,裴世钟便端着黄铜托盘而来。

  托盘上,一杯清水,一堆堆成宝塔山的酥皮小饼,还有一把新的鎏金线香。

  放下托盘,裴世钟便离去了。

  老太太眯起慈和的眼,露出一个略带狡黠的笑:“小帅哥,还记得老身么。”

  白岐玉一愣:“您……认得我?”

  “大孙儿的朋友么!”

  “是您?!”

  她招呼白岐玉坐下,白岐玉才如梦初醒,坐在了罗太奶面前的蒲团上。

  方才被唬的不敢喘气,现在,白岐玉才敢打量传说中的仙婆。

  仔细一看,不就是欧包店偶遇的厉涛歌的奶奶么!

  白岐玉印象深刻,那位小老太太时髦的很,旗袍、毛绒外套,还有顶复古的小毡帽,像时装秀场下来的。

  ……无论如何也没法和高深莫测的仙婆联系起来。

  “好了,你的八字观河已经告诉我了。现在,不要动。”

  “啊……”

  罗太奶便拿起清水净瓶,用左手顺时针轻摇了三圈,然后蘸水,把水滴打在白岐玉的眼睛、额头、两侧肩膀、和头顶上。

  同时,她的口中念念有词,右手捏指,以韵律奇特的指法掐算着。

  白岐玉一动不动的受着,连眼睛也不敢眨。

  他注意到,罗太奶的十根手指,以指节为单位,纹满了繁复得咒文。

  是一些神秘的象形符号,逻辑复杂却又自成一体,不同于白岐玉认知的任何语系。

  像驱邪又像祝福的仪式重复了三遍,罗太奶才停下。

  她把清水放回托盘,示意让白岐玉把酥皮小饼吃了。

  点心是蛋黄夹心,一口下去甜美无比,让饥肠辘辘的肠胃喟叹的蠕动着。

  钟表显示现在是凌晨四点多,白岐玉这才意识到,他已经将近十个小时没吃东西了。

  “饿了就多吃点。”

  见他吃得急,罗太奶又招呼裴世钟给他倒了杯茶水。

  接连吃了三个,白岐玉才停下。

  不知为什么,茶水一下肚,胃里点心被泡胀了,让他突然反胃起来。

  他干呕了几下,勉强把甜腻腻的恶心感压下去。

  “不要吃得这么快。小裴,找找消食片……”

  他赫然放下手:“谢谢,不用了。我想问……”

  未等白岐玉开口,罗太奶制止了他:“嘘……你先回答我几个问题。”

  “啊,好。”

  孰料,罗太奶开口第一句,就是一记重雷:“你的命格被人改过,知道么?”

  她虚阖着眼,不知何时,面前线香已燃起,袅袅白烟溃散开来。

  这样的一点火光,应是形不成大的光源与头顶吊灯或供桌上连绵成龙的琉璃宝灯抗衡的,可奇怪的是,它就是做到了——

  罗太奶的背后,打下一个巨大的“形”。

  骨以白烟虚构,肉以火光填充。

  它似乎端坐在罗太奶身后,以正襟危坐的模样,也好似身形就是那般矮壮不羁。

  然后,白岐玉便感受到了被看透般的目光,两双?不……数十双。

  重重叠叠的火光后,那些或泥塑或陶瓷、金属的神像,似乎都活了过来!

  工笔画勾勒的眉眼变得鲜活,是那样犀利、庄严,不可直视之神相。

  他们透过罗太奶沧桑深邃的双眼,一齐看向他,好似千万个长辈、一齐为他撑腰——

  那种震撼能超越时间与空间,化作沉毅厚重的安全感,将他细密包裹。

  在那一瞬,白岐玉忍不住热泪盈眶:不管那东西是什么,炎黄子孙之儿女,都有华夏土地的仙家们庇佑。

  三千仙家,皆借我力。

  呼吾尘名,出马庇佑。

  他不是孤独一人。

  罗太奶张口,偌大祭堂里同时响起万千张口的回声,她说:“你的命格被改,但又破了。所以,观河身上的那只道行不够的小黄皮子才看不透真相。告诉我,你到底改了什么?”

  改了什么?

  这个问题问白岐玉,他可能比秦观河还不明就里。

  “我……不知道。”他迷茫道,泪珠从卷翘的睫毛上脱力落下,在过于白皙的面颊上滑落,是一种雨打梨花的崩溃美。

  出马仙这一概念,白岐玉还是不久前从方诚那知道的,因为短时间内老马也提起过,才有心去找。

  至于城中村一行,就更没什么了,上个香还倒了。

  白岐玉实在想不起来最近“改”过什么。

  “好好想想。”罗太奶循循引导,“不一定是最近,或许是几年前,十几年前……改命格的媒介也很多,风水、名字、法器,甚至人助,或者借命换命……”

  罗太奶这样一点,一个答案浮出脑海,白岐玉脱口而出:“我改过名字,算吗?”

  罗太奶神色一凛:“讲讲。”

  那要回溯到白岐玉童年了,若非被专门提起,白岐玉真联想不到那么久远的事儿。

  白岐玉原名白绮,出生于齐鲁中部的泉城城区。

  家里是祖辈儿的文化人,听说太爷爷建国时还是将军文秘,亲戚叔伯们多在机关工作,可谓小康人家。

  在这样一种氛围内,他自幼说着普通话长大,说来惭愧,到现在,当地土话他也不会说。

  理论上,是没有途径接触鬼神论的。

  可在上小学前的暑假,白岐玉记得清楚,奶奶突然要给他改名。

  那年暑假也没发生特别让人印象深刻的事儿。

  只记得二姨奶奶,也就是奶奶的二堂姐查出了胃癌晚期,在第一人民医院住院,时日不多了。

  奶奶不放心小孙子一个人在家,去探望时带上了他。

  白岐玉对二姨奶奶唯一的印象,就是夸奖他长得好、是个聪明毓秀的。

  医院回来后,奶奶便一路忐忑不安,心神不宁的,弄丢了钱包,还差点坐错公交回不来。

  一到家,她就打电话给姨奶奶,挂了电话后面色铁青,要给白绮改名。

  自然,这一举动遭到了大多数家庭成员的反对。

  一是孩子大了,改名无论手续还是认知都很麻烦;二是觉得没必要。

  别人家孩子改名都是谐音不好被嘲笑,或者难写难记不好听,白绮这名字寓意好又简洁好记,折腾什么呢。

  但奶奶就是铁了心要给他改名,问原因也不说。

  拉扯了许久,奶奶气的要离家出走,并以“二姨奶奶的遗愿”为由,强行让白绮的爸妈屈服。

  那年暑假忙的鸡飞狗跳,终于在小学开学前,白绮变成了白岐玉,这名字还是奶奶和二姨奶奶天天打电话商讨下来的呢。

  白岐玉记得清楚,考试时好几次写错名字,童年好友喊错名字,弄得他难受的很,和奶奶抱怨过好多次。

  后来,二姨奶奶在八十五岁大寿生日后一天过世,喜事变成了丧事。

  二姨奶□□嗣缘浅,只有一个女儿,还早早去世了,留下一个外孙女在外地工作。

  她的丧事交给白岐玉的大伯主持。

  按照惯例,是让白岐玉的两个堂哥守灵,奶奶却强行让白岐玉也去。

  祠堂阴森恐怖,虽然有哥哥们陪着,年仅7岁的他也被吓得睡不着觉。

  临终前,二姨奶奶还叮嘱,要白岐玉这辈子都不要接近大水,别说大海了,湖泊、小溪都不行。

  因为这个,当年大学填报志愿,白岐玉本想报考临海城市的一所985,被家长极力否决了,改到了北京。

  回忆到此,罗太奶示意可以了。

  她慢条斯理的挑了一下线香,金粉簌簌散落,像一朵又一朵蓬松的金花。

  “我本还要问,你祖上是否有出道仙,你的答案已经给出来了。”

  出道仙?

  白岐玉上网搜索过,出道仙和出马仙仅一字之差,却迥然不同。

  出马仙是仙家出马,借世间人身行走,替人看病消灾攒功德。

  而出道仙的作法本领都在出道仙本身,功德亦是。

  但与道士、高僧不同的是,出道仙真身是上方仙的轮回转世在下凡历练。

  上方仙的定义,则是“得道高仙”,已经位列仙班的、被众所周知叫的出名字的神仙。除了玉皇大帝如来佛做,座下仙兵仙将之类也算。

  “您是说,我的二姨奶奶是神仙转世?”

  “是出道仙不假,却不是什么神仙转世。”

  听到与网上资料不同的地方,白岐玉侧耳倾听,但罗太奶没有再细说,只含糊的说“世上的神仙并无转世”。

  “你身上有很浓郁的女性能量。”罗太奶话锋一转,“从小到大,都是女人在保护你。”

  想到去世的母亲与奶奶,白岐玉的泪又流了下来:“是。”

  “把你原名写下来罢。”

  白岐玉接过韩嫂送来的纸笔,写下“白绮”,递过去。

  罗太奶稍一掐算,便长叹一口气:“你这孩子……告诉我,为什么要靠近大水?”

  “真是因为这个?”白岐玉一愣,“但是,我一直很遵守叮嘱的啊?别说大海、湖泊了,长这么大我连泳池、温泉都没去过。”

  “你的命格是在一年前,准确的来说,一年半左右破的。好好想想,那时候,你到底做了什么?”

  一年半左右?

  那就是2019年年中那一块。

  “……毕业季?”白岐玉尽力回忆,“我没做什么特别的吧?”

  “我读的中文系,不想读博了,选择就业。但我这个专业么……除了考公,在齐鲁没太多出路,就天南海北的飞去面试。”

  “但我记得奶奶的叮嘱,都是在内陆城市面试的。最后还是因为受不了南方的生活习惯,也不想离开齐鲁,就定下了靖德市的这个二线的游戏公司。”

  “入职工作后,更是一直定居在靖德,996么,也没时间到处乱跑。”

  靖德市在鲁中,和临海城市离得八竿子远。

  “那就再往前想想。”

  “再往前?”

  万千回忆如幻灯片一一掠过脑海,庞杂的信息量中,闪过一个片段。

  步行街上,老大爷说“你该去去晦气”。

  无法逃离的出租屋中,半夜水声淅淅沥沥。

  还有挥之不去的海腥味,后颈正隐隐作痛的鱼鳞……

  “青岛……”白岐玉喃喃道,“我和城市探险队……去了旧租界的地下水道系统,发现了一个防空洞……那时,我虽然没浸泡水中,但……”

  答案呼之欲出。

  是了,整个地下水道,一定有一段路程、甚至多段路程,是包裹海水的怀抱中的。

  白岐玉就在完全不知情的情况下,打破了所更改命格的红利,打破了十几年来的安稳生活,步入了那条等候已久的定轨。

  恍惚间,他似乎回到了那条纵横曲折、阴冷潮湿、幽深不见尽头的地下水道。

  大海独有的腐臭味中,他的头顶上、德国工艺的老旧管道上,那些漆黑海水漫过的洞窟与滩涂中,什么东西正苏醒而出,朝他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