谷雨那天, 天上当真下了几滴零星的小雨。

  由于连日苦读,苏晏害了风寒有些咳嗽,坚持拖延了两三日, 终于是发起热来, 晨起挣扎了几次也不能起身。

  顾深哄着人靠在自己怀中先行睡下, 又吩咐小冬儿去往郭信老先生家中报信, 说是苏晏病倒这几日都不能前去听学了。

  又让四个小厮中脚程最快的春雨去往城中找来郎中。

  白胡子老郎中捏着胡子说了十车八车顾深压根听不懂的怪话, 实则总结起来无非就是一句。

  “操劳过度,偶感风寒。”

  然后便写下了一整张密密麻麻的药方单子, 嘱咐了几句要病人多注意的话后, 拿着诊金揣着胡子扬长而去了。

  苏晏的这场小病终于给了顾深疼爱这人的机会。

  高烧中的苏晏脸色潮红, 四肢无力,额头滚烫, 手脚却是又冰又凉, 的让人摸起来心疼极了。

  顾深推脱了村民们要他一日前往田间的请求, 专心致志的在家中陪伴病中的苏晏。

  他咳一声,顾深便与他顺背, 说一声冷,立刻便将他收拢在怀中抱紧。

  不让他等, 也不让他有半点难受。

  苏晏是个从来都不曾轻易抱病喊痛的人,至少在顾深的印象中是这样。

  他总是想尽一切办法, 将顾深照顾得很好。

  哪怕是在他们最最穷困潦倒的时候也是如此, 顾深有热汤面吃,他便只吃难以下咽的白面糊糊。

  这是顾深穿越至今苏晏第一次生病, 他也要这样事无巨细,不让他受半点委屈。

  “阿晏,吃了药要不要再睡会儿, 我让厨娘把紫米香粥给你温在火上,你醒了再吃可好。”顾深拉着苏晏露在外面的胳膊盖回了被子里:“怎么样?还是说阿晏觉得身子发了汗不清爽,我拿些温水来与阿晏擦擦如何?”

  “少爷别忙了。”苏晏靠在床上,头顶盖着降温用的冰帕子,嘴角上扬的弧度都显得格外虚弱:“我眼下没有什么不舒服了,可以陪着少爷说说话了。”

  “阿晏的精神看着还很不好呢,可是我太殷勤了?让阿晏觉得不舒服了?”

  “不是,是我一直躺着总觉得昏昏沉沉,睡又睡不着,倒是巴不得让少爷陪我说说话呢。”

  “原来如此啊。”顾深伸出手在苏晏的额角上轻轻揉按:“那我与阿晏说说话,阿晏闭着眼睛听着,等头疼好些了阿晏便能睡下了。”

  “也好。”苏晏安然的在顾深的指腹按压下闭上了眼睛。

  顾深看着那张安逸静谧的小脸,念叨起了自己这几日生意的账目。

  口红多少多少销量如何,香皂多少多少又分到了哪个地方。

  新产的香薰质量有多惊人,还有匀面用的润膏有多供不应求。

  这些事无巨细零零散散的账目终于让疲倦的苏晏双目阖紧,呼吸平稳下来。

  顾深也跟着松了口气,坐在苏晏的床榻跟前一边看着人的动静,一边又抱起系统富贵儿扒拉起系统之中所剩下的礼包和未兑换的礼劵。

  苏晏睡熟一个时辰后,抓药回来的小厮雨春面露慌张的来给自己通风报信,说是门前来了两个官差点了名的要找顾深的家,不知是所谓何事,他跑得快,一溜烟的便飞奔回来给顾深报信,为得便是顾深能就此有个提防。

  顾深努力回想了一下,他的的确确不曾犯下什么恶事。

  而且五日前他去上缴税款时还给县尉钱志学送去了三百两纹银的利钱。

  侧头看了一眼床上熟睡的苏晏,吩咐小厮雨春好生看护病中的苏晏,独自一人自屋内迎了出去。

  果不其然,那两个衙差手里并未带着枷锁镣铐,看见顾深也十分客气:“顾少爷,您二叔顾宇夏今日来报了个案子,当堂指认说您是证人,忽而让我二人来传您一趟。”

  “哦?竟然有这事?”顾深十分懂事的自腰间的钱袋里探出了两块银锭子搁在了两个衙差手上:“敢问二位小哥可知道是何事?”

  “这话,我等一句话两句话也说不清。”其中一个年级长些的衙差将银子团在手里与顾深作揖道:“我等唯一得知的是您二叔状告您三叔,好似还与您的继母有关,总之您去了便知道了。”

  “原来如此,既然事涉我顾氏本家,我自然是义不容辞,有劳二位前方带路了。”

  衙差的一句话让顾深心下了然,自从那日顾宇夏从自己家中走后,顾深便隔三差五的寻了由头去与他还有他那个倒霉儿子顾南华吃饭说话,每次酒过三巡都会提起那日在他家中提起的话。

  事实证明,顾宇夏的的确确是个蠢出升天的货色。经不住顾深这一来二去的反复洗脑,这才几日功夫就当真顺着他顾深的意思把顾宇秋和顾方氏告到了公堂之上。

  跟着两个衙差的脚步,顾深来至水源县城的大堂之上。

  顾深恍如置身于八十年代的老港剧中,府衙两边当真有那么两班唱堂威的青衣皂隶。

  明镜高悬的匾额之下也当真坐着那么一个宛如龟丞相一般穿着绿衣,留着两撇小胡子的青天大老爷。

  顾深是见过这位县尉大人的,素日里穿常服还不觉如此,而今见他穿了官服不知为何,怎么看,怎么猥琐。

  堂下跪着二人,一个是原主顾南亭心宽体胖肥头大耳的二叔顾宇夏。

  另一个是原主强行英俊潇洒,一表人才的三叔顾宇秋。

  这二人皆跪于堂下似乎都在等人发落。

  顾深上堂,按着自己脑中的记忆与这个高台之上的龟丞相大人跪地磕头。

  “草民顾南亭,见过青天大老爷。”

  哦,这般中二病似的台词实在让人浑身皱起了鸡皮疙瘩。

  “无妨,起身吧。”县尉钱志学还是很给顾深这个现成的小金主面子的:“找你来不过是问话,你也不必多想,更不需有什么顾虑,只消话实说就是,既然到了这里,就别想着欺上瞒下。”

  “是,草民自知您是青天,自然知无不言。”

  “那好,本县现在问你。今有你顾家二叔顾宇夏状告你顾家三叔顾宇秋,说他与你继母顾方氏合谋,害死了你父亲顾宇春,又兼私通生子,珠胎暗结,可有此事?”

  顾深心里险些被这些话惊得倒仰,这个顾宇夏简直比他心里想得还要蠢三分,杀人越货珠胎暗结这样的事,没有实证他也说得出口。

  “回大人,我父新丧不过一年,我这一年又都在家外,实在不知家中情形如何。”顾深看了身旁的大胖子顾宇夏一眼忍不住偏过头去:“更不知我二叔所言是从何说起。”

  “顾南亭!你怎么能说你不知从何说起呢?分明是你说让我拿住了短处别松口,一朝将他们赶出家外,你拿我当亲爹供养!”顾深的话让顾宇夏有些慌神。

  他也不知这个混蛋小子究竟意欲何为,分明是他撺掇着他把顾方氏和顾宇秋告上公堂,眼下他真来告官,何以这个混小子会这般一问三不知,直接将他晾在当场?

  “大人明鉴,此事实是事出有因。”顾深跪地挺身,朝公堂之上的龟丞相大人拱手作揖道:“那日,草民的二叔来草民家中找草民说话,说是家中寡母容不下他继续留居家中,要我出钱与他安置,否则便要状告我寡母与人私通有染,我年少无知畏惧人言只得听从。”

  “顾南亭!你说什么!你再说一遍!”顾宇夏瞪大了眼睛几乎要把眼前的顾深生吞活剥:“好你个小兔崽子!你敢阴你二叔!”

  “二叔,你这些日子在我这里搜刮的银子没有一千也有八百了,我给你银子是为了破财消灾的,怎么您钱也收了,还是不肯放过我呢!”顾深那张少年天真的脸上露出了无限无辜的神情。

  “顾南亭!你个小兔崽子!”

  “停停停,大胆顾宇夏!谁准你咆哮公堂的!”

  顾宇夏被惊堂木吓了一跳,连忙向上拜道:“大人明鉴,顾方氏这个臭婆娘与我三弟有染之事确有其事!不光是我有所察觉,我家中上上下下多少人都该有所察觉!他们自顾方氏嫁入某家之后便一直不清不楚,不明不白的,他们先是合谋害死了我大哥,又把顾南亭这个小兔崽子赶出家门,这难道还不足以证明这两人图谋不轨,欲夺家财么?”

  “顾宇夏!难不成你的意思是全家上下分明知道我们私通却有意纵容是么?别忘了,当初可是你张罗着要把南亭赶出家门,还带着全族上下的人把南亭的腿打断了,难道你不是为了谋夺家产么?”一直没有说话的顾宇秋厉声抢白了一句,狠声道:“今日你能陷我于不义,来日你还不知能做出什么旁的事情来呢!”

  “顾宇秋!你这个小娘养的野孩子,我今日非扒了你的皮不可!”顾宇夏当真急了,犹如一头野熊一般扑到了顾宇秋身上连踢带打。

  顾宇夏那肥胖的身躯直接把顾宇秋压得一声惨叫。

  围观此事的顾深都吓得不由自主的倒吸了一口凉气。

  “飞猪炸弹”

  不知为什么,顾深脑子里凭空弹出来了这四个字。

  “肃静!肃静!”高台上的大人钱志学实在忍不住了,手中的惊堂木都险些拍飞出去:“大胆顾宇夏!你当这是哪儿?!你当这是什么地方,能容得下你这般放肆?!”

  钱大人一声呕吼,吓得顾宇秋熊躯一震,由着两边的衙差将两人拉开。

  “顾南亭你还有何事要说的?本府都可与你做主。”

  “大人在上,草民只有一言。顾宇夏虽是我叔父,可早年间早已分完了家产,是他早早败完了所分家的产业。转头便带着一家老小住到了我家的宅子里。眼下我生父生母都已然亡故,他依旧赖在内宅之中不肯离去,甚至还曾放话如果我继母顾方氏深宅寂寞,他愿意替我死去的父亲好生照顾这个我继母还有那未成未成年的弟弟。此人一向如此,昔年如果不是为了他,我生母亲也不会早早的贴光家中带来的嫁妆,以至于身死之后都不能厚葬。我想,我继母如今不愿他再留在家中居住,为得便是担忧他会对自己心怀不轨,请大人明察秋毫,还我母亲一个清白。”

  “顾南亭,你敢诬陷我!你从头到尾便在骗我!你就是为了骗我给你出头是不是!你个杀千刀的小兔崽子!我迟早有一天会要了你的命!”

  “够了!”钱志学这次是当真急了,手中的惊堂木一体扔出老远,厉声道:“本府现在宣判!顾宇夏状告其弟顾宇秋,杀人越货,谋夺家产之事纯属子虚乌有!顾宇夏本人屡次咆哮公堂,讹骗亲侄,调戏寡嫂罪名成立!着当庭杖责四十,轰出县衙!并且限期三月着其搬出顾府,另立门户!”

  顾宇夏被衙役七手八脚的按在了地上,裤子一扒,红木大杖直接便抡了上去。

  顾深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看见这种场景,红木大杖落在人身上没几下就是血肉横飞。

  顾宇夏像条生猪一般嘶吼哀嚎,痛骂捶地,到最后鼻涕眼泪流了一滩,直接昏死过去。

  顾深这法子算是一箭三雕,既打了顾宇夏,顺理成章的将这人赶出家门。

  又能制造舆论,将顾宇秋与顾方氏的事情就此传扬出去。

  更能把自己与身在顾家本家的顾方氏拉到同一战线,能够为自己将来回归顾家本家打好基础,做好铺垫。

  顾深离开县衙时已是傍晚,顾深想着苏晏还在病中,顺便在城里与人排队买了几块口味清甜美味的桂花糕,以免他吃了药嘴里发苦,心里发涩。

  回到家中,苏晏已经醒了过来。

  才一见了自己,就跌跌撞撞的奔到床下,一把扑到了顾深怀里。

  “少爷,你总算回来了,你去哪儿了?怎么好端端的到衙门里去了呢?”

  “我不过是去做个人证,现下都处理好了。”

  “没事么?当真没事么?”苏晏围着他转着圈,来来回回的看了一遍又一遍:“少爷若是有事可万万不能瞒着我!”

  “傻瓜,我说没事便是没事。”顾深双臂一沉,将人稳稳抱在怀中,款步向一旁的床榻走去:“你啊你,还病着,光着脚便跑下来了,也不怕再受凉么?”

  “我担心少爷,我醒来的时候雨春告诉我少爷你上公堂了,可当真吓死我了。我还以为少爷又出事了呢!”

  “不是我的事,是顾宇夏那个蠢货,他无凭无据的去状告顾方氏和顾宇秋杀人越货,珠胎暗结,谋夺家产,拉着我去做人证。”顾深抱着苏晏上了床榻,将人稳稳的拥在床榻内里,无比温柔的与人暖手暖脚。

  “他拉你去做人证?”苏晏皱眉不解:“他为什么要拉你去做人证啊?”

  “因为是我暗示他去报官的啊。”顾深弯眸一笑亲口人的侧脸道:“我不是说了,我迟早有一日会带着阿晏回到那个家里去的啊。”

  “可是少爷暗示他去报官了,少爷手里也没有什么凭据,来年若是真想翻案,是不是就成了悬案么?”苏晏乖巧的枕靠在顾深怀里,仿佛昏昏沉沉的脑袋终于有了依靠似的:“少爷这一步一步,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无论是顾方氏,顾宇夏还是顾宇秋,于我而言他们都是敌人,都是害我不浅的人。他们也都曾经伤害过阿晏。”顾深大手搭在苏晏的脊背上轻声细语道:“顾宇夏曾经让阿晏在砖地上罚跪,还时长让管家挑刺责罚。所以我今日让他当堂挨了四十大板,有顾宇夏为例,所有伤害过阿晏的人,我都会一一让他们付出代价。”

  “少爷。”苏晏抬起头,两只水汪汪的眼睛里透着诱人的温润,他仰着头试探着将自己柔软的双唇贴到了对面顾深的嘴唇上。

  这是他第一次亲吻顾深的嘴唇,也是第一次主动献出自己的亲吻。

  由于高烧,苏晏的嘴唇带着一股让人焦灼的干枯之感。

  很烫,也很温柔。

  像是新烹的热茶,直接能烫到人心坎里去。

  顾深抱着怀中的人,认真且专注的回应着。

  这是苏晏献给他的第一个吻,第一次永远都是让人难忘且惊讶的。

  他很珍惜,珍惜这个温柔怯懦的人,终于愿意敞开心扉接纳他了。

  “阿晏,我知道,我也曾经伤害过你。”顾深将嘴唇转移到了他的下颌,又从人下颌吻到人的耳廓,含着人的耳垂小声说道:“我愿意用余生赎罪,把今后命中最好的一切都带给你,再也不让你辛苦,不让你受罪,你只要跟着我,在我身边就好。”

  “少爷。”苏晏躲过了耳边酥热的痒意,微笑着与人额头相贴:“我不要你赎罪,因为我从不曾把你给我的一切视为伤害,我一直把少爷把我当做我心里最为珍视的宝贝,只要少爷高兴我便会高兴。我从不觉得跟在少爷身边会受委屈。少爷愿意喜欢我,心疼我,于我而言是天大的喜事。所以,我会学着怎么回应少爷的爱,少爷的喜欢,学着不再让少爷失望。”

  顾深被苏晏的一番话暖得几乎融化,他抚摸着他的额头,一字一句道:“只要是你,我便永远不会失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