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剑落千山雪>第86章   我今还海涯

  戌时前一刻。

  与沈樾来到曲灵山附近后,祝枕寒绕道而行。

  魔教要表现出诚意,一定会将楚观澜、侯云志、燕昭绑在显眼的地方。

  果然,没过多久,祝枕寒就看见了这三人,距离他用以藏身的灌木丛不远。此时在场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大摇大摆来赴约的沈樾身上,更别说祝枕寒动作极轻,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他虽然身法不如沈樾,却足够谨慎,这一路过来根本没有人察觉到他。

  就算是三个人质,也满面的不甘心,既懊悔又无奈,直勾勾盯着沈樾,高兴他为了他们而赴约,又不愿他白白地将保护了一路的鸳鸯剑谱交出去,没意识到暗处藏着人。

  远处,沈樾开始与聂秋对话。

  聂秋离人质太近了,所以沈樾必须将他引走。

  只有这个大麻烦走了之后,祝枕寒这边才好行事。

  所以沈樾在一番交谈后,按照原计划,取出了鸳鸯剑谱,然后借此引诱聂秋上前,祝枕寒数着步数,一步,两步,三步......聂秋离自己越来越远,离沈樾越来越近,直到那两人之间的距离仅剩三步之遥,所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儿,沈樾把剑谱烧了。

  对,烧了。

  这就是祝枕寒和沈樾的计划。

  这就是沈樾说的——比魔教更无赖千万倍的事。

  魔教想要的是鸳鸯剑谱,而剑谱本身于祝枕寒和沈樾已经没有了意义,他们拿着鸳鸯剑谱,只会成为众人围攻的对象,借此机会,也叫那些打着算盘的正道门派知晓,他们已经没有了利用的价值,如果实在想要得到接下的剑谱残页,便去找魔教讨要好了。

  除了这些理由,烧掉剑谱,还有个更重要的理由。

  沈少爷何时因为这样的东西如此憋屈过?他早就想这么干了。

  沈樾的声音在渐渐酝酿得昏黑的夜空中回荡,愈发清晰明亮,众人目瞪口呆,一时不敢相信沈樾方才做了什么蠢事,聂秋那一步却已踏了出去,鞘中的斩/马刀应声而出。

  同一时间,祝枕寒扣动铁片,袖箭飞出,准确无误地击倒那名距离三位人质最近的门众,鲜血喷涌,他眼睛眨也不眨一下的,在其他人还未能反应过来之前,冷静而迅速地转动筒壁,发动机括,接连击倒另外两名门众。此时已经过了五秒,再如何迟钝其他人也已经反应过来有敌袭,纷纷抽出武器,祝枕寒索性放弃了袖箭,转而拔剑迎上去。

  如果是沈樾,应该能做到直接射断束缚住那三人的绳子,可惜祝枕寒还不行。

  在兵刃将要相接之时,那名门众暗自紧张,因为他们在符重红与祝枕寒交手的时候就在旁边看着,所以很清楚祝枕寒的实力,不由得提起十二分的精力去接剑,没想到祝枕寒竟松手令剑自然下落,同时换至左手接剑,拧身从他刀刃下险险避过,并不应战。

  这当然只是为了唬人的把戏。

  以祝枕寒如今的身体状态,还是保存实力最重要。

  所以他只是心心念念要把那三人救下来,不欲恋战,避开那些迎面而来的刀刃,用极快的速度赶到楚观澜、侯云志、燕昭身边,剑光一显,斩断他们身上的绳索,脚下一挑,把那三个被他解决的门众的武器踢向方才缓过神来的人——虽然他们惯用的武器都并不是弯刀,不过,聊胜于无,至少有防身的东西了——三人立刻做好了接战的准备。

  在祝枕寒成功把人救下来的时候,沈樾正与聂秋缠斗。

  咳,确切来说,这并不算缠斗。

  沈樾的身法,在整个江湖都是排得上号的,他不一定接得住聂秋的刀,但是只要拉开了距离,就能够保证自己可以躲过,所以当他与聂秋之间的距离缩短至三步之内时,他就已经在后撤了,而沈樾来的时候就已经瞅好了,自己身后不远处正是邱家的弟子。

  他这一烧,一扔,一退,几个动作行云流水。

  邱家的弟子们在视野最好的位置围观这场闹剧。

  如环伺的鬣狗,等待着猛兽相争,倘若有好的时机,他们也可分得一份羹。

  哪想得到沈樾竟然烧了剑谱,还恬不知耻地朝他们的方向靠去?

  沈樾退得飞快,明显早有准备,好似一块石头,嗵地一声砸进名为邱家的池塘里,惊起万千波澜,引得几个心性差些的弟子吓得大叫躲闪,因为聂秋那尊煞神就杀气腾腾地追在沈樾的后面,他这一躲可不要紧,受牵连的可都是他们这些看热闹的邱家弟子。

  有些弟子实在看不过眼,伸手想要抓住沈樾,结果沈樾滑得跟泥鳅似的,还没等碰到他衣角他就已经躲得远远的了,穿梭在人群之中,如鱼得水,到哪里都能引发骚动。

  沈樾可不是乱逃的,而是兜着弯子朝那些有地位的人的方向逃去。

  正好邱家这次领路的是七师父,地位不高不低,所以这差事就落到了他头上,眼睁睁见着沈樾朝自己的方向跑来,这还不算,他还眼泪汪汪、诚恳万千地拉住自己的手,说道:“前辈救我!那鸳鸯剑谱于我们这些门派无用,只有双人四剑才能修得此剑谱,那魔教教主身负的剑匣正是当年薛姚二人的武器,我原想用剑谱换得友人和自己的安全,没想到这右护法竟然唬弄我,我便是打着玉石俱焚的念头,想与他殊死一搏,但——”

  七师父咬牙切齿,道:“那你与他玉石俱焚去,为何要拉着我不放?”

  他嘴上这么说着,心底却暗暗吃惊,没想到鸳鸯剑谱这之中还有如此多的纠葛。

  若非如此,沈樾恐怕也不会一把火直接将剑谱给烧了。一念至此,他既是心痛,又是庆幸,邱家练棍法,剑谱这事情原本也和他们没有太大干系,只是师祖留下来的言语中透露剑谱中有几招是克制邱家棍法的,所以邱家才对此事如此重视,却未贸然动手。

  没想到竟然在这时候遭了这飞来横祸!

  七师父越想越气,又听得沈樾可怜兮兮地说道:“因为我害怕。”

  他怎么也掰不开沈樾的手,也不知沈樾手腕间挂了什么饰物,尖锐得很,勾着他袖角,若是使劲一扯,这袖子也得裂开条大口,只得端着形象,低声警告:“你放手。”

  其他人没听到七师父的话,就听到沈樾那句不要脸的“我害怕”,一时引发众怒,七师父的弟子更是气得肝肠寸断,大喊道:“你真是不要脸啊!师父,弟子也害怕!”

  聂秋听到身后传来异动,也明白过来这不过是调虎离山之计。

  然而祝枕寒已经救下了人,他不可能回去拦截那四人,反倒把沈樾给放了过去。

  他刀刀斩向沈樾,沈樾躲得很快,周遭又全是能够用来躲藏的人群,往往这一刀没落到沈樾身上,反倒是落到了来不及闪躲的邱家弟子身上,□□何其锋利,登时在皮肉上豁开了一道深宽的口子,聂秋不愿与邱家交恶,自讨麻烦,便只好先收住了攻势。

  手持锋利长刀,冷着一张脸,这样追过来时,真应了他“白罗刹”的名号。

  沈樾暗想着。

  反正他将鸳鸯剑谱的苛刻之处已经在众人面前说了出来,任务也结束了,便松开了七师父的手,在心中说了句“抱歉”,觉得这群邱家弟子也实在倒霉,看热闹也不知道找个远的地方看,结果引火烧身了。他趁着聂秋还没追上,准备借着人群的掩护逃走。

  岂料人群中忽然有人疾呼:“师弟!师弟你怎么样,师弟你回答我啊!”

  沈樾心里咯噔一声,别说他了,所有人心里都咯噔了一下,人群呼啦一声散开,有个弟子跪在地上,怀里紧紧抱着一个手臂被刀锋割开大口子的弟子,血流如注,乍一看十分吓人,那弟子被拢在怀里,很虚弱,支支吾吾想说什么,又拼凑不出完整的音节。

  这刀伤明显是聂秋造成的。

  沈樾之前只顾着躲了,听到身后传来了“诶哟”一声,没想到替他接下那刀的弟子伤得这么重......咦?他仔细一看,又觉得有些不对劲,怎么抱着这个弟子的人看起来如此眼熟,仿佛不久前才在哪里见到过,可惜这个人垂着脑袋竭力呼唤师弟,根本看不清面目,他字字泣血,几欲痛哭,就连七师父的心头也一紧,护短的心腾的一下起了。

  他冷言道:“右护法,鸳鸯剑谱又不是我邱家烧的,你这是什么意思?”

  聂秋眉头微蹙。旁人看不清,他却看得清,自己的刀造成的伤确实看着吓人,然而方才他发觉这刀将要落在邱家弟子身上的时候是刻意收了势的,故而只是看着吓人,实际上都是些皮肉伤,若是他动真格的,恐怕整条手臂都已经削了下来,哪里还留得住?

  嘴唇动了动,他正欲出言解释,耳畔又如惊雷炸响般的打断了他的话头。

  “魔教难道就可以仗势欺人了吗?”人群中的声音大喊道,“况且那剑谱也不是说专属于魔教的所有物,凭什么你们就要向毫不相关的两个人下追杀令,如今又在剑谱烧毁之后将我们邱家弟子也拖下水,你看师弟都伤成了那般模样,不要太欺人太盛了!”

  此话一出,早有怨气的邱家弟子们纷纷附和“就是”,不过声音倒是很低。

  那地上抱着师弟的弟子却突然发狂,大喊了一声“师兄如今就要以身为你报仇”,就捡起师弟的棍子朝聂秋的方向冲去,七师父大惊,阻拦不及,只得喊了句“不可”。

  他一动,四面八方的人群都躁动起来,又有几个弟子救人心切,也冲了出去。

  整个局面霎时变得一发不可收拾,堪称乱成了一锅粥。

  沈樾和祝枕寒一开始就约好了分开跑,如今正是逃跑的最佳机会,他心底虽然对这事情的发展感到些许疑惑,不过大好的机会总不能白白错过,他脚下抹油,立刻开溜。

  当他终于脱离人群,就发觉身后跟了好几个人。

  手指下意识抚上腰间的招风剑,沈樾止住脚步,谨慎地回过头来。

  便瞧着五张熟悉的面孔,见他一脸惊讶,还向他招了招手,说道:“好久不见。”

  ——正是九候门的宿、行、骇、崂、帑五剑。

  原来这五人一路游山玩水,好不容易晃荡到了曲灵城,听闻宋渡卿身在城中,就四处打听他消息,想要向这个传闻中归隐许久的剑心讨要几招,再不济,要个签名也是好的,结果遍寻不见人影,转而又听闻魔教以那三名镖师为要挟,逼着祝枕寒和沈樾来曲灵山下用鸳鸯剑谱换得这三人,便想凑热闹,穿着颜色相近的衣服混进了邱家弟子中。

  抱着弟子嚎啕欲哭的是行剑,在人群中煽风点火的是宿剑,最先冲出去的那几人就是这五个人了,反正这是邱家与魔教的混战,他们干完坏事情也打算偷偷摸摸跑了,免得被发现抓起来,因为逃跑路线正好与沈樾一致,于是就演变成了他们追着沈樾跑了。

  实在是“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

  估计那受伤的弟子也想问一句,你们都是谁啊,我还没死呢!

  崂剑笑嘻嘻望着沈樾,说道:“沈少侠,回去之后记得向剑仙前辈美言几句,要是能拿到他亲笔的感谢信就更好了,我们五人就不耽搁你们的事,如此便先行离开了。”

  这五个人......倒也都是妙人。沈樾颇有些哭笑不得。

  下一刻,神色却又一凝,沈樾抽出腰间软剑,先是出剑令来势汹汹的攻势偏离,而后就地一滚,避开那刀,起身之际,拍了拍身上的尘土,望着眼前神色冰冷带霜的人。

  好消息是,这番举动为沈樾争取了很长时间。

  坏消息是,即使再设有重重阻碍,聂秋还是追了上来。

  五剑也吓了一跳,幸而聂秋的目标也不是他们,登时撒腿就跑,连最沉稳内敛的骇剑也已经被彻底同化,一声不吭地扛着瘸子帑剑,五人脚下飞快,很快就跑没了踪影。

  剩下沈樾和聂秋再次对峙。

  聂秋的耐心彻底被消磨殆尽,挥刀掠过半空,带起猎猎风声,直朝沈樾面门而去,沈樾拧身躲闪,便又攻他胸前命门,每一刀都似随意的一挥,每一刀也都似精心打磨,刀刀致命,光芒凌冽如霜寒,堪称艺术,若不是被攻击的是沈樾,他就要叫一声好了。

  软剑在斩/马刀面前,脆弱似蝉翼。

  这是一种比面对段鹊时更加强烈的压迫感。

  段鹊是疯狂,疯狂得让人心惊,聂秋是冷静,冷静得让人心惊。

  即使被意料之外的事情打乱了计划,又被邱家阻挠了脚步,面上虽然微沉,然而从他的招式中可以看出,他或许觉得心情不佳,却远不及恼怒的地步,步伐稳重,刀法丝毫不乱,而这种几乎刻在骨子里的冷静,让沈樾面对他时感到了深深的无力与失重感。

  沈樾接了聂秋二十招,就已经是极限了。

  他的招数本来也不适合硬接招,然而不接,那刀就落在了他脖颈上,所以他不得不接,这样做的代价就是那柄轻薄纤软的招风剑,在扭曲压迫中发出令人牙酸的尖啸,裂痕一点点出现在视野中,逐渐蔓延至整个剑身,然后......被那柄含霜刀劈成了两段。

  那是一声令人心惊的、震耳欲聋的响,撕裂沸腾的夜空。

  “闹剧该结束了。”

  聂秋如此落下判词,动作没有停顿,刀刃顺势而下,朝沈樾的脖颈斩去。

  预想之中的疼痛感并没有到来,因为另一柄剑,锋似翠柳的剑抢在长刀落下前接住了这一刀,沈樾甚至能够感觉到它微微的寒意,在肌肤上一触即分,他立刻反应过来挡在自己面前的是祝枕寒。这个初出茅庐的祝镖师,并没有听他这个镖头的话离开此地。

  沈樾想说,为什么走了又回来。

  可他没有什么也没有说,望着祝枕寒的背影,咬了咬牙,从地上拾起了断剑。

  沈樾想好了,他要在这里同聂秋斗个玉石俱焚,你死我活,祝枕寒此时此刻站在沈樾面前,就已经表明了他的态度,沈樾不需要开口说一个字——他们只需要用剑对话。

  然而任由沈樾做好了何种决心,聂秋的目光却没有放在他们二人身上。

  他抬起眼睛,用晦暗不明的眼神眺望——

  不远处,尘埃滚滚,夜色尽头,有两队人马,疾驰而来。

  江蓠的声音遥遥地传来,冷声警告道:“魔教若胆敢继续对祝枕寒与沈樾动手,就休怪刀剑宗与落雁门清场,聂秋,今日即使是方岐生来了,你也不要想离开这里了。”

  一声破空,有一物踏风而来,沈樾下意识抬手接住,纳入掌中之时,靛蓝的剑鞘尚有余温,牵动着琉璃珠子轻轻晃动,他认得,这是师父胥轻歌的剑,剑名“将进酒”。

  他心下顿时似倦鸟归巢般的安定。

  他知道,他与祝枕寒这一路上竭力拖延时间,劳累疲惫,终于没有枉费。

  隔着千山万水,刀剑宗与落雁门终于赶在最后一刻追上了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