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剑落千山雪>第85章   逍遥寄冥寞

  申时。

  沈樾见祝枕寒的精神状态恢复了许多,便重新给他上了一次药,包扎好伤口。

  柴房毕竟不是久留之地,趁还没有人发现他们之前,二人又悄无声息地离开了,临走时将血迹清理干净,免得留下破绽,沈樾还溜进后厨里留了几枚碎银,全当感谢了。

  魔教已将饵抛了出来,只等祝枕寒和沈樾咬钩,城内的追捕较于之前有所松缓,他们回到客栈的时候,客栈内静悄悄的,沈樾贴墙翻窗而入,房间果然被翻得杂乱不堪,遍地都是衣物,想必是已经有人来找过鸳鸯剑谱了,见剑谱不在客栈,这才悻悻而归。

  这些人大约也只是来碰碰运气,毕竟没有谁会傻到把重要的东西留在客栈。

  他沿着回廊出去,望了一眼,客栈大堂内并没有可疑的人,不过他还是让祝枕寒从侧门进来,沿着楼梯后的杂物室上来。二人回到房间之后,立刻将门从内抵住,又在屋檐、窗沿缠上细线,如果有人碰到了,细线便会牵扯着另一端的铃铛作响,以示预警。

  做完这些,沈樾走到放置着香炉的木架前,蹲下身,从架子底部取下了个东西。

  那是被牛皮革卷起来的袖箭,也是目前沈樾手里唯一的暗器——暗器不是万金油,至少对于祝枕寒这种习惯用剑的人来说,根本没有时间去思考何时出暗器,因为他的剑比暗器更快、更精准,所以祝枕寒没有接过暗器,而沈樾挑挑拣拣,最后选择了袖箭。

  袖箭小巧,纳于短轻的箭筒中,宜于携带。

  也幸好沈樾当时拿了袖箭,要是暗器全在那三人身上,就彻底全军覆没了。

  他将箭筒放到祝枕寒掌心中,解释道:“小师叔,你接下来若非不得已,最好不要动用念柳剑,要是之后出了意料外的事情,你还有余力去招架。仅凭我们两个人恐怕也难以脱身,这些袖箭交给你,等我放出讯号的时候,你就放箭,助楚观澜等人脱困。”

  祝枕寒受了江蓠的影响,一心扑在剑道上,只会用剑,不会用暗器。

  于是沈樾握着祝枕寒的手腕,把箭筒系在他的小臂上,从小孔中装入三支箭,一边调整着方向,一边教祝枕寒如何使用袖箭:“......你看,只要拨动这里的铁片,惊动弹簧,短箭便弹射而出。”他拨动蝴蝶片,短箭弹出,准确地穿过香炉盖上的小圆孔,将其钉在墙上,然后他摸索着筒壁,将箭杆转动些许,“这是抱合袖箭,筒内有三根小管,能连发三枚袖箭,只要在放出上一箭后旋转角度再引动机括就可以射出下一箭。”

  然后沈樾又教他三箭射尽后该如何在安全的地方快速地将袖箭装如筒中。

  祝枕寒很好学,也足够聪慧,学得很快,沈樾松开他的手,看他自己尝试着发射了几次袖箭,逐渐找到感觉之后,那为剑道而生的敏锐精准已足够让他射中远方的物体。

  但是这还不够。

  如果朝着那三人的方向射箭,很有可能会误伤他们。

  所以祝枕寒需要更加地小心谨慎,保证角度、风速、时机都在最恰当的时候。

  他们离开客栈后,又在鲜有人迹的树林子里练了好一阵,说实话,连沈樾都认为祝枕寒这个身为学生的学得实在太快了,可祝枕寒对自己的要求很高,一直都不甚满意。

  沈樾安慰道:“想要达到你预想的那种程度,不是一两个时辰就能够练成的。”

  祝枕寒轻抚着冰冷的箭筒,皱眉道:“但是远距离我无法保证不会误伤到他们。”

  “那就离得更近些。”沈樾将手覆在他的手上,说道,“我会尽力吸引他们的注意力的,如果你无法保证不会误伤他们,就用袖箭放倒看守的人,然后拔剑救下他们。”

  暗器是保障,不是累赘,如果只想着要用暗器,反而是顾此失彼了。

  想通这一点后,祝枕寒也不再说一定要将袖箭练得百发百中,两人专心讨论起曲灵山周遭的地形,以及整个计划要如何推行,这么捋着捋着,时间也渐渐地过去了许多。

  酉时。

  除却“魔教要求祝枕寒和沈樾在戌时之前带着鸳鸯剑谱去曲灵山脚下换人”这一条消息以外,城内又掀起了一波新的传言,那就是“剑心宋渡卿来此雍凉是为了还一个人的人情而来,如今这人被魔教教主控制住,若是想换得他平安,宋渡卿就必须露面”。

  用脚趾头也想得出来,这话的意思就是方岐生把符白珏控制住了。

  但是和楚观澜、侯云志、燕昭这三个镖师不同,符白珏是千机阁阁主,手握宋渡卿的人情债,还是白虎门门主在这世上仅剩的亲人,所以魔教并没有说要取他性命之类的话,也很大度地没有对宋渡卿限制时间,因为他们也知道宋渡卿只能选择一边来帮助。

  祝枕寒和沈樾都不是傻子。

  他们立刻明白过来这也是符白珏的计策。

  以符白珏的消息灵通,他要是想逃,是绝对能在方岐生找到他之前逃掉的。

  他不逃,是为了牵制方岐生。

  就像——魔教用血煞牵制天镜宫一样。

  该说不愧都是谋士吗?祝枕寒想,符白珏和周儒竟然在冥冥中想到同一处了。

  唯一不同的是符白珏将自己作为诱饵,以身犯险,他不比周儒谨慎,却比周儒更加疯狂,他几乎是笃定了自己才是最好的诱饵,而魔教绝不会在短时间内发现任何端倪。

  说到血煞与天镜宫。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打听之下,二人也得知了他们离开杂院后发生的事情。

  祝枕寒伤段鹊的那一下是结结实实的,恐怕连她也没有预料到,所以段鹊没能拖延花蕴太久,花蕴的剑淡如落花流水,快如紫电清霜,不过短短几分钟,已出百招有余,时间拖延得越久,段鹊的体力也就流失得越快,渐渐地支撑不住,只得边接剑边后撤。

  花蕴察觉段鹊要逃,步步紧逼。

  尽管她身上也被火焰烫出了不少伤痕,臂弯间的绸缎已经彻底抛下,但是段鹊的状态比她更差,再过二十招,便让她找到了段鹊的破绽。

  花蕴一剑指向段鹊的咽喉,火风将袖摆吹得鼓起,她垂下目光与段鹊对视,冷冷说道:“那些门众已被我门弟子制住,你也败于我的剑下......段鹊,魔教已经输了。”

  迎着花蕴的剑,段鹊面上也毫无惧色。

  她闻言,抬手握住那柄剑,朝剑尖再靠近一寸,利刃便划破了她的肌肤,血痕逐渐沁了出来,而段鹊那张寡淡的脸上甚至流露出了几分神采,像是喜悦似的轻轻笑出声。

  “花蕴。”朱唇一张一合,说道,“你追得太深了,你陷得太深了。”

  花蕴微微皱眉。

  下一刻,陶埙的声音响彻耳畔,似鸟兽长啸,浑厚低沉,原本躺在地上的尸体竟然应声而动,扭曲的四肢撑着地面爬起来,皮肤被烧得焦黑,触目惊心,眼神浑浊无光,朝花蕴的方向扑来!花蕴此时已经追得太深,被尸体团团围住,一时无法脱身而走,只得拔剑阻挡,她尚有不忍之心,然而那些毫无思想的残骸却处处下死手,也不畏利刃,花蕴不慎被利爪所伤,寒气入体,伤口登时溃烂,呈青紫之色,她便明白自己中了毒。

  抬眼望去,段鹊却已翩然离去,踏上屋檐。

  她身侧站着一个男子,身着红袍,手持陶埙,足边放着硕大的罐子,陶埙、罐中、尸骸隐隐约约形成了一种奇异的节奏——这是朱雀门的驭蛊之术,可令伏尸应声而动。

  见花蕴的身形逐渐被灰黑的尸骸所埋没,男子不屑道:“剑情花蕴,不过如此。”

  他这话是在暗讽段鹊未能将其拿下。段鹊的眸色微动,并未搭腔。

  段鹊按着肩头的伤口,逐渐感觉到了疼痛感刺破麻痹的神经,翻涌而来。

  她哑着声音,问:“符门主何在?”

  男子冷冰冰地说道:“符门主已然回程,她说这场纷争之中她不会再偏袒任何人,但她吩咐了白虎门的门众赶至曲灵城,如今已归于右护法手下。看来,那运筹帷幄的左护法也没有传闻那般精明,我若是他,便不会留那千机阁阁主一命,何必自找麻烦。”

  段鹊这才转过来,面向男子。

  被这双毫无感情的眼睛所凝视,如临深渊,有种冰冷的刺痛感。

  男子的底气有些不足,自知失言,心中焦急,便连忙解释道:“段堂主——”

  话音未落,男子脚下陡然一滑,像是被什么东西绊倒似的,朱雀门不善武功,他顿时失去了平衡,朝段鹊的方向歪斜倒去,段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并未出手相救,反而是轻飘飘地往后退了一步,眼见男子的身体被碎片贯穿,鲜血喷涌而出,溅在她脸上。

  那碎片飞来的方向,分明是屋檐底下,尸潮之中。

  碎片是段鹊当时坐过的椅子,之后又被弩/箭射得崩裂,散落一地。

  倘若段鹊没有特地留意底下的动静,死在这屋檐上的人,恐怕就变成了她。

  “你因你对敌人的轻视而付出了不小的代价。”段鹊望着倒在血泊中,口中含糊不清想说什么,却只能吐出鲜血的男子,说道,“你尽管望着我,恨着我,如果此时站在这里的不是我,或许会出手相助,不过,很可惜,看来你没有亲身体会过我的恶名。”

  “符重红不是你能非议的对象。”她眼神一点点冷却,说道,“周儒更不是。”

  段鹊掷出一枚令牌,将罐子打翻,罐中的蛊虫霎时翻涌而出,发出令人毛骨悚然的声响,钻进尸潮中,然后,她提起裙摆,抬足将男子踢下屋檐,隔着烈烈火风,居高临下地望着他死不瞑目的样子,说道:“下辈子,如果身旁站着祸水蛇蝎,小心脚下。”

  ......

  当众人找到花蕴的时候,都很愕然。

  这种必死之局,她竟然还能够活下去。

  在围攻中,花蕴心知若是再对这些尸骸保留怜悯之心,死的人就是自己了,便以剑开路,一身白衣被血水染成了红衣,而她身上最重的伤口来自那沾满了毒的一爪,在结解决掉尸骸和蛊虫后,花蕴盘膝坐在遍地血肉之中调节气息,将毒气堪堪逼在命门外。

  命是保住了,可这毒性猛烈,没有个一年半载,恐怕是无法恢复到巅峰状态的。

  尽管段鹊带来的门众折损得只剩下了两三个,但是此役仍然使天镜宫死伤惨重,而且连身为宫主的花蕴失去了战斗力,这出关下山,夺得鸳鸯剑谱的事情也就没了着落。

  这就是魔教想要的。

  祝枕寒和沈樾在酒楼里吃断头饭的时候,就是从别人的闲谈中听着这些对他们来说既遥远又相近的事情,这顿饭吃得也不甚痛快,不敢吃太撑,勉强填饱肚子就搁了筷。

  戌时前一刻。

  沈樾卸去用以遮掩面容的涂料,顶着自己的脸,大摇大摆走到了曲灵山下。

  放眼一望,果真是黑压压的一群人。不止有魔教的人,还有正道的人,楚观澜、侯云志、燕昭被绑在很显眼的地方,周围有白虎门众看守,见到沈樾来了,纷纷露出既惊喜又不甘的神色,即使他们并没有说话,沈樾也能猜到他们是想说自己不应该赴约的。

  见他来了,众人朝着两侧分去,不约而同地为他让出条道,沈樾就心安理得地接受了前半辈子没能体会过的盛大待遇,沿着这条道过去。一路上,不知多少人欲言又止,又有多少人生起歹意,所幸沈樾还是平安过去了,看到魔教右护法就站在道路的尽头。

  一身素白,落在重重昏暗的黑影之间,格外的惹眼。

  他的容貌上乘,似含着薄霜的桃花,覆有一层皎白月光,只是这样观望,就令人感到心跳加速,令人感到轻微的窒息,沈樾这时候也确实觉得心跳加速、呼吸困难,不过只有小部分是因为他的相貌,更多是因为自己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实在惊世骇俗了。

  聂秋对沈樾的到来并不意外。

  他说:“只有你一个人,那位刀剑宗小师叔不在吗?”

  沈樾笑道:“右护法这话明知故问了,你难道不知道他伤势如何吗?”

  聂秋听沈樾这样说,便也没有再继续追问,如今最重要的是鸳鸯剑谱,而不是祝枕寒,便道:“既然你如约而至,就说明你选择了用剑谱换这三位朋友的性命,是吗?”

  这时候沈樾反而平静了下来,说道:“是的。不过,我不能如此轻易地将我们好不容易得到的剑谱残页交出去。我要先向你确认,如果我交出鸳鸯剑谱,你就会按照约定放他们离开吗?”见聂秋点头,他又问道:“那么,我和祝枕寒之后还会被追杀吗?”

  聂秋的眼神略有变化,带着打量的意味,沁出些许的寒意。

  沈樾也明白了他的答案。

  魔教折进来的人不少,他们不可能就这样罢休。

  但是聂秋还是开口说道:“如果是真的鸳鸯剑谱,我可以考虑撤回追杀令。”

  ——“可以考虑”,这是多么宽泛、无的放矢的四个字。

  沈樾结结实实地松了口气,说道:“既然如此就最好不过了。”

  这话听得周围的正道人士捶胸顿足,恨不得冲上去打醒沈樾,骂他,你这个贪生怕死之徒!这魔教的右护法摆明了是在诓骗你这个初出茅庐的小子,怎么还真的信了他?

  沈樾可不知他们心里在想些什么,他取出一折火折子,将其吹燃,斑斑火光在他面颊上跳动,挪移,然后他就像头脑简单四肢发呆的那种愣头青,在身上摸索了一阵,摸索出了那两篇鸳鸯剑谱的残页,借着火焰的光,晃了一下,说道:“这就是剑谱了。”

  聂秋端详了一阵,粗略来看,确实和魔教取得的剑谱材质相同,笔触相同。

  沈樾见聂秋只是望着,没有动,便很扫兴地叹息道:“我都拿出了鸳鸯剑谱,右护法却不敢上前一步,就这么没有诚意吗?在这么近的距离,你的刀可比我的剑更快。”

  众人的目光跟着那薄薄的几页剑谱跑,眼睛都看得直了,心脏提到了嗓子眼儿,生怕这个傻子就这么把剑谱交到了聂秋的手里,根本没人有那个闲心去关注周围的动静。

  聂秋沉吟片刻,当真迈开了步子,袍角如同碎雪,纷纷扬扬,落在他鞋面。

  他一步步走向沈樾,由寒凉的月光下步入灼热的火光中,然后朝他伸出了手。

  沈樾数着聂秋的步子,直到二人之间距离缩短至三步之遥,他终于动了。

  传闻中肆意的、狂妄的、矜傲的、难以管教的沈少爷,手腕一沉,将鸳鸯剑谱朝火焰靠去,原本将要燃尽的火焰触到纸张,顿时燃得更痛快——沈樾望着聂秋微微收缩的瞳孔,以及他欲要阻拦自己的动作,反而大笑着向后退避,将碎灰残屑朝半空中扬去!

  “我低三下四地拿着剑谱来求你放过我们......这种荒唐事,你也信?”

  空气中弥漫着一股刺鼻的味道,烧成灰烬的剑谱纷纷扬扬地落下。

  沈樾隔着灰烬,看到聂秋的眼神逐渐冷却,取而代之的是彻底的杀意。

  他亦是直勾勾地望回去,无所畏惧,虽然是笑着的,眼底却没什么温软可言。

  “在你们精心筹划棋局之时,有没有想过局中的棋子竟然也敢做出反抗?”

  沈樾一字一顿,从唇齿间逼出一句话:“抱歉啊,烧了也不给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