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剑落千山雪>第87章   试作山中吟

  戌时。

  闹市之上,某个窗前,符白珏仍在与方岐生对峙。

  棋盘已经被黑白两种颜色彻底填满,倘若一定要说出什么名堂来,大抵就是落子的人每隔一枚白子就要放一枚黑子,如此黑白交错,阴阳横布,下得既散漫又毫无意义。

  符白珏的房间就像是遭了洗劫般的,所有抽屉都被翻了个遍,东西放置得杂乱。

  他是敢怒不敢言,只能看着这头感到无聊的黑狼在他的房间里东翻西找,看到有书简也要打开来看看,觉得没什么意思也只是就势一叠,塞了回去,这人手里没带武器,剑匣就放在桌腿旁边,甚至很光明正大地把后背露了出来,毕竟他不担心自己会偷袭。

  方岐生当然不在乎。

  自他成功登上魔教教主之位后,还没有人能够成功地偷袭他。

  而胆敢这么做的人,早就已经不在这世上了,所以他更加狂妄,更加肆无忌惮。

  不过方岐生这样的举动对符白珏来说造不成任何威胁,顶多让他感到窝火,毕竟这房间里所有机密的东西早在魔教破那三重锁之前就已经被转移了。符白珏看着方岐生到处洗劫一遍,然后终于找到了有趣的东西——是他放在箱子里的,雕刻至一半的傀儡。

  方岐生把那颗头从箱子里取出来,拂去上面的一层木屑,端详了片刻。

  “你的雕刻技术,比十年前来说精进了许多。”符白珏不觉得方岐生的话是夸奖,果然,紧接而来的下一句便带着皮笑肉不笑的冷意,“刻了十年。别告诉我,你这十年来一直都是照着聂秋的相貌刻的这些傀儡,说实话,你私底下到底观察了聂秋多久?”

  那颗头在方岐生手中转动,面目逐渐朝向了符白珏。

  观那眉眼、神态,确实与聂秋有九分相似。

  符白珏早年还在精进自己的技法之时,不知该如何将人雕刻得像真人,也没有个参照,只能凭着记忆去照聂秋的相貌来雕刻,为什么雕的是聂秋,理由其实很简单,他小时候最崇拜的就是聂秋,总想像他那般厉害,无论是在正道还是在魔教都能够混得风生水起,所以经常打听聂秋的事情,描摹聂秋的画像,所以对他的相貌自然就十分熟悉。

  当然,他并没有把照着聂秋雕刻的傀儡拿出来用,只是练手罢了。

  没想到今天又被当事人的......呃,夫家,给抓了个现行。

  这场面多少有点熟悉,但是符白珏一时间想不起来哪里熟悉了,总之,他谨慎地回望方岐生,语气平淡,说道:“只是用来练手的习作而已,方教主若是介意,现在便将这些丢掉也无妨。这世上并非人人都喜欢男子的,我恰好不是这小部分之中的一位。”

  方岐生好似抄家的大理寺首辅,冷哼一声,将那颗头放回箱中,合上箱子,符白珏还以为他如此肚量,要将这件事揭过去了,就听到他吩咐下属:“把这箱子拿回去。”

  符白珏无语,只能眼睁睁看着魔教门众将那一箱雕刻完整的木雕给搜刮走。

  箱子被抬走后,这房间里的东西基本上都被方岐生翻了个遍,他是觉得无趣了,在房间内慢慢踱步,踩得木板吱嘎吱嘎地响,烦死符白珏了,这还不止,方岐生还满是深意地盯着他,开口说道:“袁阁主,你请来的那位剑心若是再不到,我不能保证我接下来会不会对你动手,你或许是木头做的,不会饿,我却有些饿了,想早点了结此事。”

  符白珏丝毫不慌,反而问道:“你为何如此执着于同宋渡卿交手?”

  “为何执着于同宋渡卿交手?”方岐生重复了一遍,走到符白珏对面坐下,手指在桌案上敲出一串低切的响,“因为我想杀了他,成为天下第一剑,这个理由够不够?”

  “先杀宋渡卿,再杀花蕴,然后是胥轻歌,最后是江蓠。”他风轻云淡地说着,好似在说什么大不了的事情,“可惜他们都龟缩于门派中,鲜少出关,宋渡卿更是早早就金盆洗手。他真的以为封剑就能够结束一切吗?直到他死,所有纠葛才被一并清算。”

  “我这几年常常后悔,没能在更早的时候解决温展行,让他得以去当个县令。”

  方岐生说道:“所以,我还要谢谢你,能够让宋渡卿入世。”

  符白珏觉得方岐生的脑子是有些问题的。

  还是说,魔教的人脑子都是这般长的,只知道战斗,永远不满足现状吗?

  可惜宋渡卿不会来了,方岐生也没有机会和宋渡卿交手了,他永远成不了天下第一剑......符白珏刚这么一想,窗外忽闻马蹄声急促,闹市多有喧哗,听不清是谁来了,但是他敏锐地捕捉到,有那么一瞬,闹市似乎安静了下来,转而演变成更热烈的喧闹。

  方岐生朝窗外望了一眼,紧接着就笑了。

  这似乎是他第一次在符白珏面前笑,如此真诚,如此胜券在握,如此充满恶意。

  “你的剑心前辈如约而至,来救你了。”他说,“还好,他没让我等太久。”

  方岐生猛然起身,衣角带翻棋盘,盘中棋子散落一地,黑白相融,不分彼此,而他如同终于等到了合适时机的野兽,抓住了符白珏的衣襟,将他从窗户中丢了出去——他们所处的房间并不高,符白珏这么摔下去顶多摔个骨折,他心中狂跳,连忙甩开白蟒丝攀住窗沿,作为缓冲,方岐生哪管那么多,提起剑匣破窗而出,顺手拽着他跳了下去。

  眼前突然多了一个身影,宋渡卿皱起眉头,勒马悬停。

  方岐生根本不给他思考的机会,抽出剑匣中的双剑,登时发出铿锵铮鸣,他嘴上说道:“四时剑匣,请剑心赐教!”身形已如猎豹般的飞射而出,转眼已至宋渡卿面前。

  宋渡卿好歹也是被称为剑道祖师爷的人,反应速度不谓不快,指节一叩,那剑几乎是有灵性似的飞至他手中,稳稳地接住了方岐生的剑,眼底神色无波澜,足尖在马背上一踏,松了缰绳,受惊的马儿得了自由,立刻狂奔而逃,他则持剑望向这位魔教教主。

  此时身处闹市的人见形势不对,也不敢凑近围观,立刻躲得远远的,让出位来。

  而魔教门众跟得很快,欲要再次控制住符白珏,符白珏见方岐生无暇顾及自己,垂在袖中的手指微动,正待出手,却又听到一声清脆的娇喝传来:“大胆!”他还没想明白这是谁的声音,已有一人挡在了自己身前......紧接着,还有第二个人,第三个人。

  即使只是看这身蓝袍水纹的服饰,符白珏也看出了来人正是刀剑宗的弟子。

  一看武器,方知身份。圆茎有箍,剑格倒凹,斜端淬火,是江蓠座下三弟子,城山剑何长风;鞘为黑檀木所制,鞘身以蛇皮包裹,剑柄宽长,是与祝枕寒同时期加入刀剑宗的后生,斩蛇剑宋尽;剑格轻薄,圆茎无箍,也是祝枕寒同期的后生,倒春剑池融。

  那一声,自然是池融喊的。

  她全然是路见不平,拔剑相助,边喊边赶,当真如故事里的女侠。

  宋尽性子更稳重,在符白珏来找祝枕寒的时候,与他也有过几面之交,见池融兴致勃勃地准备大展身手,三师叔也是个随性的人,跟着胡闹,便担负起了解释的重任,对符白珏解释道:“我宗门与落雁门赶路的途中偶遇了剑心前辈,一番试探后,才知原来我们的目的都是相同的,便索性同路而行。抵达曲灵城后,我们听说了魔教威胁小师叔和沈樾用鸳鸯剑谱换人的事情,还有魔教教主要求剑心前辈前来救你的事情,于是准备分道扬镳,没想到剑心前辈却说,你让他以小师叔和沈樾为先,他暂时不准备赴约。”

  他顿了顿,看到池融和何长风已经冲上去和魔教门众打了起来,无奈地摇摇头,也拔出了剑,加快了语速,继续说道:“江宗主与胥掌事有感于你一片真情,便劝解剑心前辈先来助你,既然我们来了,小师叔和沈樾那边自然有两大宗门做主。而我们三人正是在那个时候主动提出要与剑心前辈同路的,没想到千机阁阁主竟然就是符兄弟啊。”

  这层假身份是被扒得差不多了。符白珏也不在意,毕竟“符白珏”对于大多数人而言还没有“袁千机”三个字如雷贯耳,他唯一的亲人符重红又是白虎门门主,根本不需要担心敌人将符重红抓起来要挟他,倘若这事情真的发生了,世上恐怕没几人能破局。

  宋尽说完,也跟了上去,熟练地配合起池融的招式对付起魔教门众来。

  怎料到,自己让宋渡卿去帮助祝沈二人,兜兜转转,反而还是回到自己身上来了。

  而且这局面已经演变到了这种地步,再想要让宋渡卿留住这一剑也难了。

  符白珏轻轻地叹了口气,感受到宋渡卿的目光,便抬起眼睛,对他点了点头。

  棋局啊。

  他想,天底下谁能狂妄到将所有人当作棋子。

  局中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想法,都会因另一枚棋子的出现而产生变化,沈樾如此,祝枕寒如此,宋渡卿如此,自己更如此,没有谁可以保证自己能够完全操纵这盘棋局。

  所以符白珏不下棋。

  他成为局中的一枚棋子,用自己来牵制、改变,推进一切。

  那厢,宋渡卿见符白珏点头,知道这迟迟悬在自己心头的人情债终于能在此了结,便再不犹疑,从狂风暴雨般的剑招中找到一丝机会,变守为攻,剑似流虹,扶摇直上。方岐生感到虎口发麻,面上却未生出惧色,宋渡卿的强大反而令他的战意愈发地高昂。

  七大剑客中的两位剑客交手,速度快到目光根本跟不上,即使有人偷着躲在远处观望,也只看得见翻飞的剑光,逆卷的衣袍,到后来,在场已经无人能够辨得清方岐生和宋渡卿之间到底是谁占据了上风,耳畔只有接连不断的撞响,如同最激昂的战鼓擂鸣。

  方岐生的武器,名为四时剑匣,分别是:景明、池莲、残风、乍雪。四柄剑象征着四季轮转,大体类似,细节之处却有所不同,例如象征春的景明剑剑格处镶嵌着一颗深绿翡翠;象征夏的池莲剑剑格被做成了莲花的形状,剑柄做成根茎的形状;象征秋的残风剑凹槽颇宽,剑锋一分为二,适于放血;象征冬的乍雪剑剑身镌着细碎的雪花暗纹。

  宋渡卿的武器,名为玄清剑,没有剑鞘,仅用一根破旧的布条缠绕着,在二人交手之际,布条逐渐地被撕裂,飞散空中,显露出一柄极为特别的剑。它和别的剑不同,剑光并不凌冽鲜明,通体呈古朴陈旧的颜色,如果要形容,它更像是随处可见的烧火棍。

  就是这样一柄丑陋的、不起眼的剑,在当时几乎打遍了所有剑客。

  两人皆是神色紧绷,不敢有任何的懈怠,剑招愈发圆满,没有露出半点破绽。

  宋渡卿惊异于方岐生较于四年前那次交手进步巨大,难道这个人就没有瓶颈吗?

  方岐生则惊异于宋渡卿已经两年不曾出山,没有强敌环伺,他的剑法竟也未退步。

  斗得正酣之际,方岐生忽闻玄武门弟子来报。

  宋渡卿的剑过于凶猛,方岐生分不出精力去顾及旁人,然而那玄武门弟子似乎很焦急,他只好卖了个破绽给宋渡卿,顺势脱身,退至玄武门弟子身侧,面上还是未褪的战意,他擦了擦鬓间的汗珠,呼吸略带急促,声音低低的,问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沈樾应约前往曲灵山,当着右护法的面将鸳鸯剑谱给烧了。”玄武门弟子赶紧汇报道,“如今刀剑宗与落雁门已经赶到,右护法正在与剑痴江蓠、剑仙胥轻歌交手。”

  众人只见方岐生一怔,随即神色微变,立刻将剑归入匣中,再不提与宋渡卿交手的事情,转身离开,动作干脆利落。他这一走,同符白珏等人缠斗的门众也纷纷离开了。

  离得较远的符白珏等人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情。

  见他们满脸茫然,宋渡卿把剑重新缠好,将自己听到的几个关键词说了出来。

  听到沈樾把剑谱烧了,四人皆是大惊。

  不过这局势凶险,他们很快也想明白了过来,何长风甚至哈哈大笑。

  商议之下,池融、宋尽、何长风也跟着赶往曲灵山,符白珏留下来收拾残局。他知晓方岐生找上他的时候就遣走了千机阁的人,毕竟方岐生不会对他下手,不一定不会对其他人下手,如今见事态拧转,祝枕寒和沈樾那边用武力解决残局,他也要做些什么。

  至于宋渡卿要做的事情已经结束了,符白珏命人好生招待了他一番,宋渡卿本欲推辞,又想到方才自己似乎也没有做什么事情,便有意在城中停留了一段时日,观察事态是否再度变化,没想到在酒楼正巧遇见了死里逃生之后准备大吃一顿的九候门五剑,又被他们五人拉着听了一遍曲灵山下发生的事情,挨个签了名给他们。此为后话,不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