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剑落千山雪>第50章   忽闻雪满山

  紧接着,是漫长的昏黑。

  胥沉鱼忙着帮沈樾找寻能够调制解药的医师,尽量拖延了时间,其间又有落雁门与沈家的刻意隐瞒,所以沈樾这件事,并没有流传出去,偶尔的风言风语,也只是胆寒地说一句大门派、大家族的人物,就是如此草菅人命,就是如此的不将小门派放在眼中。

  原本,沈樾令落雁门面上无光,理应回师门接受惩罚。

  但是落雁门的掌门,胥沉鱼的父亲,胥寄舟,素来与沈樾的父亲交好,沈府不消两日就得到了消息,沈父怒不可遏,立刻派出亲卫将沈樾接回,碍于他的面子,胥寄舟只好叹息着答应,决定不插手他的家事。临走之际,沈樾很想说,我不想回去,掌门,师父,师姐,求你们挽留我,求你们别送我走......但是他什么也没说,沉默着离开了。

  沈樾实在是太了解自己的父亲了。

  他们是那样相像,又截然不同。

  沈父的眉头一皱,沈樾就知道他要说“你看看你在外面都做了些什么混账事情”;沈父的手在桌案上一拍,沈樾就知道他要说“我以前都是如何教导你的”;沈父气得胸膛起伏,喘着气,似愤怒的狮,说“来人”,沈樾就知道他下一句是“给我狠狠打”。

  边打,边要问,你可知错。

  沈樾说,我不知。

  他是绝不会松口,绝不会示弱的。

  他生来反骨,越是要逼他求饶,他越是咬破了嘴唇不肯求饶。

  破烂的衣裳缓缓沁进了血水,一片血肉模糊,辨不清楚形状,沈樾逐渐感觉眼前昏黑,嘴里全是腥甜的味道,呛得他喘不过气,唇瓣被牙齿撕咬得开裂,丝丝血痕顺着嘴角往下淌,一直淌进衣襟里。兄长尚且看不下去了,低着声音,近乎恳求地说,小弟,你就说你知错了吧,你说了,父亲就让人停手了......小弟,沈禾,你为什么不肯说?

  沈樾已经说不出话了,嗬嗬地抽着气,如同被刮得崩裂的破旧草屋。

  他当然没有错。

  药不是他准备的,他没有对谁起过杀心,也没有将小门派的弟子视作草芥。

  他也并不觉得后悔。

  当沈父一遍遍地跟他强调,跟他形容,说因为你,那个人现在已经被痛苦折磨得不成人形,神志不清,沈樾也只是更加确信自己这么做是对的,他近乎庆幸地想,幸好那药没有用在祝枕寒身上,即使有一分一毫的可能性,至少他在一切发生之前阻止了它。

  这场酷刑直到沈樾昏过去为止。

  他醒来时,发现自己被锁在柴房里,兄长怜惜他,偷偷给他送来吃食,因为害怕被父亲发现,所以也只是些干瘪的馒头,稀粥。沈樾接过来,也只是很沉默地吃着,并不是饥饿促使他进食,他一点也不饿,一点也不想吃东西,喉咙疼得出奇,吃什么东西都难以下咽,味如嚼蜡,他进食,只是因为他需要这场煎熬的、无声的抗争持续得更久。

  如果这件事会令父亲感到片刻的痛苦,那么,沈樾想,他会愿意去做。

  沈父大抵也是猜到长子在给小儿子送吃的,但是他选择了视而不见,只是派人,每隔五天来问一次,问沈樾可知错。沈樾一开始会说“不知”,后来再听到管事隔着门问他,就干脆拾起石头往门上扔,石头砸在门上,发出闷闷的响,象征着他的态度坚决。

  沈樾是闹腾的性子,见不得静的,非要找些什么话来说才行,不然就难受。

  然而,他就这样一声不吭的,像是失去了声音般的,沉默了二十多天。

  顾厌来探望沈樾的时候,下人将柴门打开的一瞬,他几乎没认出来里面的人是谁。房间中阴暗如潮,沈樾浑身狼狈,兀自蜷缩在角落里,像是寻求安慰的鸟,然而他听到动静,抬眼之际,眼中仍余澄澈冷光,看到是顾厌,那张木然的脸这才很缓慢地、后知后觉地露出了一点不同的表情,牵动着肌肉僵硬地挪移,大约想对他笑,却笑不出来。

  顾厌看了一阵,移开视线,问:“沈老爷说过,连澡也不叫他洗吗?”

  他神色冷淡,辨不出情绪,然而他的那层身份就足够让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有咄咄逼人的意味,下人哆哆嗦嗦地听着,忙说:“没有,没有。奴才这就去准备。”

  下人忙不迭地去准备了,顾厌转过头,重新看向房内的沈樾——他的手指抚上衣襟上细细的锁扣,解开,褪下华美艳丽的红绸外袍,身侧的侍女低眉接了过来,另有侍女用一根玉簪将如瀑长发束起——紧接着,顾厌迈步走进柴房,嗅到房中腐烂的气息时,他轻蹙眉头,却没说什么,走到沈樾的面前,将衣角牵在掌心里,缓缓俯身蹲了下去。

  “沈禾。”他说,“那个人还是死了。”

  沈樾看着他。

  顾厌继续说道:“这件事,你师姐谁也没告诉,在落雁门大抵只有掌门与那几位掌事才知晓,即使你回去了,最多受一些掌事的冷言相对,你的住所她也给你留着的。”

  沈樾的睫毛轻轻颤了颤,却还是没有说话。

  他不声不响的,像个哑巴,和平日里的样子大相径庭,顾厌一时间还有些不习惯,终于不耐似的,拉着袖子去擦沈樾那张脏兮兮的脸,力度很重,要将他脸上的污垢全擦掉不可,沈樾这才感觉到了有点疼,嘶了一声。顾厌就说:“现在终于愿意吭声了?”

  沈樾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慢慢的,张了张嘴,唇齿间却只发出了一些破碎的音节。他太久没有说过话了,不知道该说什么,也不知道该从哪里说起,甚至有些抗拒说话,被顾厌这样硬逼着说话,停了又停,才勉强哑着声音,问:“武林大会,头筹是谁?”

  顾厌盯着他,“沈樾,够了。”

  沈樾亦是固执地回望,从喉咙中逼出两个字:“是谁?”

  “祝枕寒。如此,你满意了吗?”顾厌微微垂眼,睫毛在脸上落下一片阴翳,他的声音是很冰冷的,神色略带厌倦,低声说道,“从此以后,再也无人质疑他小师叔的身份,他清清白白,风光无限,不染尘埃......你想从我这里知道的,不就是这些话吗?”

  他忽而抽身,站起来,居高临下地望向沈樾,“你准备在这里呆到什么时候?”

  无论是顾厌,还是沈樾,都很清楚,沈樾若是铁了心要走,总能离开的。

  他们也都清楚,这一走,就没有任何归处了,从此流离失所,在天地间漂泊,失去了束缚,何其自由,也何其孤独。沈樾向来都是无所畏惧的一副模样,却最怕孤独,那名为沈家的绳子锁着他,让他感到痛苦的同时,又能感到一丝确实活在这世上的真切。

  从小的教导,潜移默化的,一点一滴地影响着他的观念。

  在沈樾的眼中,自己就是一个什么也做不好的废物。

  离开了沈家,离开了落雁门,失去了这两层光环之后,他还剩下什么?沈樾不愿意去想,也不敢去想。他像这样静默地抗衡着,如同一场漫长的拉锯战,他将所有都赌了进去,只为了让父亲感到哪怕一瞬间的愤怒或是痛苦,然而真正溃烂腐败的人只有他。

  顾厌说:“沈禾,你不是这样沉默的人。”

  “你的反抗,理应更盛大。”

  他看见沈樾愣愣的出神,便不再说话,只是取了腰带上的那颗玛瑙石,放进沈樾的手里,说:“我去看一看热水怎么还没有备好。”顾厌懒得要命,从来不亲自做这种事情的,沈樾想着,将玛瑙石纳入掌中,沉甸甸的,他望着顾厌的身影逐渐远去,踏出房门,然后彻底看不见了,如同一抹翩然离去的晚霞,是滚烫的,寒凉的,也是肆意的。

  沈樾在原地坐了半晌,终于下定决心似的,站起身来。

  他把招风剑偷回来,翻墙出去,走了。

  去西平郡吧,沈樾想,听说西平郡和商都截然不同,商都繁荣,西平郡荒凉,然而众星近得像是触手可及,天地宽阔,即使是失去一切的人,也能在那里找到容身之处。

  到了那里,他要改名换姓,不再要沈樾这个名字。

  叫什么好呢?他想,就叫——青庄吧,像鸟一样自在,想去哪里都可以。

  在去西平郡之前,沈樾回到了阔别已久的临安。

  他还是想向胥沉鱼和祝枕寒道别,如果可以,他还想对胥沉鱼说一句对不起,对祝枕寒说一句恭喜你——尽管祝枕寒到现在也没有任何消息,就像是忘记他这个人似的,但是沈樾就是忍不住地想要见他,克制不住地想要见他,如同刻骨铭心的执念。他不想说自己是间接因为他而中途退出了武林大会,不想让祝枕寒觉得他可怜,他只是想他见一面,见一面,然后就去西平郡,兴许祝枕寒还会挽留他,而他希望听到这一句挽留。

  无论最后结局如何,沈樾如今只想知道这一切值不值得。

  他已经失去了容身之处,至少需要什么东西来让他感觉真切地活着。

  沈樾写好了信,托人递往刀剑宗,给剑宗宗主的弟子,祝枕寒,然后他就坐在摘水亭里等。从西落西山,等到星月高悬,再等到夜深人静,四处寂寥无人,云间泅着的水汽终于沉沉地砸了下来,起先是一滴,两滴,然后是无数滴雨珠,落在身上都是疼的。

  第一个时辰,沈樾想,雨下得好大,祝枕寒走的时候有没有记得带伞?

  第二个时辰,沈樾想,祝枕寒是不是路上因为什么事情耽搁了?他以前好像没有这般迟来过,又或者根本就没有收到他的信?沈樾想得思绪混乱,不知道该做什么。他没有带伞,也不敢贸然离开亭中,怕祝枕寒找不到他。雨越下越大,寒风裹着冰冷的水珠飘进亭中,溅在他身上,也足以让他的外袍和鞋子湿透,渐渐的,感到了刺骨的寒意。

  第三个时辰,沈樾想,祝枕寒兴许真的不来了。

  可是,他苦苦追寻这件事本身又有什么意义?无论祝枕寒是收到了信,还是没收到信,都已经是这样了。倘若祝枕寒没收到信,如今也已经太迟了,来不及了;倘若祝枕寒收到了信,却不来,这比他没收到信还要令沈樾难过。他实在是不敢赌,也没有那个勇气去赌,因为哪怕只有万分之一的可能性,他也不愿意去知晓那个他最害怕的答案。

  第四个时辰,沈樾听到了声音。

  那个声音隔了一个月的时间,又重新出现在他的耳边。

  它说:“为什么还不恨他呢?”

  沈樾发现自己甚至已经习惯了这个声音的出现。

  他实在是太孤独了,太寂寞了,像是溺于水中的人,即使是刀刃也愿意去抓住。

  于是他并没有像之前无数次那样压抑身体中的另一个灵魂,而是默不作声的,听它继续在自己的耳畔窃窃私语,说道:“沈樾,不要装清高了,你恨他是理所应当的。”

  旋即,它又笑:“我知道,你不愿恨他,因为你觉得自己应该大度,你觉得自己可以包容一切,也理应包容一切。沈樾,你是凡人,又不是圣人,你凭什么要原谅一个注定冷淡,对你不闻不问的人?你付出了你可以付出的一切,却没有得到任何的善意。”

  被关在柴房里一个月,沈樾以为自己早就习惯了等待,也足够冷静。

  然而,在这一瞬间,他忽然感觉到心底的火腾腾地燃烧起来,这一次,比以往的任何一次更汹涌、更灼热,将浑身的血液都烤得沸腾,他发现自己确实是痛恨祝枕寒,痛恨他的视而不见,痛恨他的冷静自持,痛恨自己如此近乎癫狂,他却仍然那般的清白。

  他恨自己多管闲事,恨自己故作高尚,恨自己付出太多,得到太少。

  他恨不得......撕碎那副冷淡的脸,将祝枕寒碾进尘泥里,让他也像自己这般困于煎熬中,难以忘怀,让他也知道什么是求而不得的滋味,让他也知道等待是多么痛苦。

  于是他将小心翼翼捧在手里的细雪,散了,碎了,弃之不顾了。

  清晨,胥沉鱼刚醒过来不久,就听见门被敲响了。

  下着这么大的雨,按理来说不可能有人来找她的。她这么想着,一边起身披衣,一边去开门——门外站着的,是浑身淋得湿透的沈樾,他没有带伞,就这样硬生生从雨里走回宗门,神情麻木,对她说:“对不起,师姐。是师弟不争气,差点连累了宗门。”

  顿了顿,哑着声音,又说:“我要走了。”

  胥沉鱼心神俱震,赶紧抬手拉住沈樾,触到之后才发觉他的手冷得没有温度,脸却很红,再一摸额头,烫得要命,几乎要将她的手烫伤。沈樾在她面前哭过许多回,这次却没有掉下一滴眼泪,反倒是她的眼睛酸涩,几欲落泪,央他,求他,不要毁掉自己。

  沈樾烧得神志不清,迷迷糊糊间,听着胥沉鱼的声音,都是破碎连不成句子的。

  有一次,他勉强撑着精神,问:“师姐,你说什么?”

  胥沉鱼却又不说话了,摇摇头,让沈樾好好休息。

  她此番举动,算是私藏罪人,然而她望见沈樾脖颈露出的一截肌肤上,满是鞭痕,一直蜿蜒生长进衣襟中,她就无法狠心弃他不顾,胥沉鱼甚至后悔起当初竟然如此轻易地就让沈府的人接沈樾离开,她,或是胥寄舟,都很清楚后果,却仍选择了漠然旁观。

  胥沉鱼了解沈樾,知道沈樾是怎样的人,所以她相信沈樾。

  身为父亲的人,流着同样血液的人,却连问一句有没有隐情的耐心都没有。

  沈樾时常高烧不退,如此反复,等到他的体温终于彻底降下来,只是身体发虚,脸色并不好,时不时的,还要咳嗽几声。引路的童子私传胥沉鱼,说,有人要见沈樾。

  胥沉鱼说,不见。

  那童子却迟疑着没有走。

  胥沉鱼只好又问,是谁?

  童子如蒙大赦,连忙说道,是刀剑宗的小师叔,祝枕寒。

  胥沉鱼想起,从一开始,似乎一切的失控都是因祝枕寒而起的。

  她虽然不明白其中的曲折,却隐约能够凭借直觉猜到,于是,她这一次并没有贸然拒绝,而是回去告诉了沈樾,让自己的师弟来决定要不要见——但是,沈樾说,不见。

  于是童子端着一副不属于他这个年纪的纠结神情,去传话了。

  胥沉鱼坐在床沿,沈樾靠在床头,怔怔的出神,他没说,胥沉鱼也就不问。

  过了片刻,换了个童子,气喘吁吁地跑过来,绞着衣角,很难为情地说:“师姐,师兄,我们同那位小师叔说了,师兄不见他,可他非说要见他,不见到就不走似的。”

  他犹豫一瞬,又说:“现在......渐渐有弟子围观,再拖下去事情恐怕会闹大。”

  胥沉鱼没有应下,只是看着沈樾。

  几秒后,沈樾像是后知后觉终于意识到他们在说什么似的,慢慢地将视线从窗户挪开,脸上没什么表情,看不出是愤怒还是欢喜,他只是很平淡地说道:“好,我见。”

  在落雁门的山门,沈樾确实看见了祝枕寒。

  他想了祝枕寒不止一个月,想得快要发疯,如今真的见到时,却并不觉得宽慰,那张脸上出乎意料的带着焦急的神色,他素来清冷的声音也染上了情绪,喊他,禾禾,沈禾......沈樾。然而,沈樾只看了他一眼,就不敢再看第二眼。有了第二眼,就有第三眼,他就会再次陷入那种困局中,无法脱身,而他已经打定了主意,不再留在临安了。

  台阶的尽头,沈樾闭了闭眼,不再看祝枕寒,转身离开。

  踏入山门之际,他恍恍惚惚地想,这好像是他第一次让祝枕寒看见他的背影。

  然而,他心中却半点快意也无,都说长痛不如短痛,但这短痛,已经足够他的指尖发麻,藏在袖子底下,颤得像是紧绷得快要断掉的弦,所有遗憾或是喜悦,都一并摧毁殆尽,溃为云烟,那些刀剑宗与落雁门的恩怨,悬殊的身份,都在此刻成为“往事”。

  此后,温柔残忍得像一柄断水之剑的临安逐渐远去。

  随之迎面而来的,是千里风沙,烈烈如咽,却是钝刀,一点点将过往剥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