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剑落千山雪>第49章   流风枉相见

  “师弟,师弟......”

  隔着一层涤荡的水波,有声音远远地传来。

  “沈禾......你听得到我说话吗?”

  这好像是在叫他。沈樾缓慢地想着,很迟钝地转动眼珠,然而眼皮却很重,重得他抬不起视线,看不见来人,只能瞥见熙熙攘攘人群间的一抹翠色,衣袂处勾连着穗子。

  “沈樾!”

  下巴被不重地捏住,逼迫着抬起头。

  一瞬间,温暖的阳光重新照在身上,胶着的潮水顷刻褪去,沈樾终于感觉到了一点温度般的,周遭喧闹的声音也重新涌入耳蜗。他望着眼前的人,低声唤道:“师姐。”

  “我一转头就不见你人影。”胥沉鱼蹙着眉头,说道,“找了一圈,就看到你呆呆地站在这里,动也不动一下,喊你也听不见似的......你的皮肤好凉,凉得像块冰。”

  眼前的师弟,头一次露出这样茫然无助的神色,浑浑噩噩,好似魂魄被抽离。

  她收回手,尽量放柔了声音,问:“怎么了?发生什么事情了?”

  “没有。”沈樾尽量作出很轻松的样子,说道,“我只是在发呆而已。”

  胥沉鱼望了沈樾一阵,确定他确实是不肯说,像是要咬碎了牙,咬断了舌头,混着血往肚子里咽,打定了主意将一切都带进棺椁,唯独封棺之际,他才肯吐露一些心事。

  他很倔。

  她不是第一次知道了。

  然而他自以为坚硬的壳,一层层包裹的壳,在彻底被击溃的那天,仍会碎成粉末。

  胥沉鱼想,当年,沈父气得将沈樾赶出商都,扔到落雁门来,托付给她父亲,说是要让他好好吃一吃苦。沈樾表面上是满不在乎,吊儿郎当不成样子,可他跟着胥沉鱼行至商都的城门时,还是忍不住回头望了。家里人至多送到府门,没有追到城门的,所以沈樾这一望,眼泪就掉了下来,偏偏一声不吭,只是低着头,啪嗒啪嗒地掉着泪珠子。

  他从来不问她,师姐,我该怎么办。

  但是他大多时候,都是茫然的,困惑的,煎熬的,如同行走在大漠中的人。

  他越是恐惧,越是高傲;越是困惑,越是果断;越是自卑,越是张扬;越是畏缩不前,越要勇往直前。胥沉鱼想起来,沈樾唯一一次在她面前卸下防备,是他屡次在比武台上大败对手,声名远扬,他表面上不在意,心里却高兴得不行,不好意思直接说,就托人传话给家中,然而他收到回信后,却哭着来找她,问她,师姐,为什么我怎么努力都不行?为什么无论如何父亲都不肯认可我?为什么他十几年来,从未称赞过我一句?

  胥沉鱼知道,沈父严苛,鲜少有称赞之语。

  对沈樾来说,却像是这十多年来,从出生,从呼吸的那一刻起,到现在,每一次因为成功而感到喜悦之际,都会被硬生生打断肋骨。他小心地包扎伤口,将血咽回去,从不示弱,只露出牙齿来反击,然后伤口还没有愈合,就再一次......紧接着又被撕裂。

  他早就习惯一个人舔舐伤口,所以,要他袒露伤疤,比受伤这件事还要令他痛苦。

  胥沉鱼压抑着心头的酸涩,慢慢开口说道:“好。”

  却又看见沈樾怔怔地盯着她,犹豫了半晌,很轻地说道:“师姐,你别丢下我一个人。我现在不想独处,我——和我聊聊天吧,或者给我找些事情,我实在太无聊了。”

  眼前的胥沉鱼,听到这话,先是愣了一下,而后露出了欣慰的笑容,应了。

  沈樾在心中暗暗说了声“对不起”。

  他能够感觉到,在自己的身体里,似乎有什么东西产生了变化,似乎这具躯壳里不止他一个灵魂,还有另一个,游离的、狂乱的,将他挤压得喘不上气,如果只留下他一人,如果让他独处,那个灵魂就会再次苏醒过来,在他耳畔低语,如同殷殷劝诱的鬼魅。

  它说:沈樾,你很没用。没有人会真的在意你,没有人会真的喜欢你。

  沈樾紧紧地追着胥沉鱼的步伐,和她并肩,缓缓从人群中间挤过去,往前走。

  他反驳:不是。至少小师叔就不是。我在比武台上第一次见他的时候,落败于他,他却浑不在意,俯身向我伸出手,说,你很厉害。你的剑和你,都很漂亮。倒是我那时候慌慌张张,竟然没牵他的手,反而拂袖挥开了。他此后,也没有拿这件事来质问我。

  他又说:你不要说了。我不听你说话了。

  于是那声音重新沉寂下来。

  回去后,沈樾有意让自己忙起来,就在胥沉鱼身边帮忙,到处晃悠,像是一条小尾巴——反正,祝枕寒那边,还有刀剑宗照看,他这样告诉自己。总是轮不到他操心的。

  他刻意不让自己去想祝枕寒临走时的背影。

  每当那一幕浮现脑海,心中都会有钝痛,痛得他只好一边强忍着酸涩,一边嘲笑自己多愁善感,怎么一个背影都能叫他在意这么久,以往也没见他因为什么事如此挂心。

  忙碌了一下午,很快天就黑了,胥沉鱼见沈樾恨不得彻夜不睡地帮忙,带着他去吃了些热腾腾的东西,就催促着他早些回房休息。他第一场比试是在后天,按理来说明天也没什么事可做,都是在看别人比试了,但是胥沉鱼看他精神不佳,就让他好好睡觉。

  沈樾确实也有些累了,回到房间,洗漱过后,褪去衣服鞋袜,准备睡下。

  他上了床,盖上了被子,知道自己的睡相差,于是趁着失去意识之前,先妥帖地掖好每一个角,确定翻身时不会将被子掉在地上,然后才悠悠闭上了眼睛,酝酿着困意。

  ......

  它说:“你又是一个人了。”

  “你真的以为你不去想,那些事情就是不存在的吗。”

  “沈樾,你恨不得把心掏出来给他,恨不得将他的心贴在自己的心旁边捂热,但是结果如何?你被冻伤了,他却没有热。想想看吧,沈樾,这种努力过后却仍然一无所有的事你不是经历了太多吗?经历过这么多次痛苦以后,你怎么还是没有长半点记性?”

  它嗤笑一声,像是凑近了一般,耳语道:“我知道你还醒着。”

  “你最懂怎么飞蛾扑火了。”

  “那你就彻底烧成灰烬吧。”

  沈樾睁开眼睛,恍然间好像真的被烈火焚烧,胸膛起起伏伏,额上激出冷汗,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睡着,但是头疼欲裂,呼吸困难。那话似乎是梦境中的妄语,又似乎是真实发生的,他辨不清昼夜,辨不清梦境与现实,也无法准确地判断时间的流逝。

  他下了床,踩进靴子里,穿上衣服,直到系扣子的时候才发现手抖得厉害。

  他是在恐惧。

  沈樾想,他是生平第一次拥有什么。

  至少他与祝枕寒独处的时候,祝枕寒的眼里只有他。

  而他迫切地、近乎渴求地需要这一份关注,于是小心翼翼地喜欢祝枕寒,小心翼翼地看着他,小心翼翼地问他,自己可不可以喜欢他。如今,这一切都像是大梦初醒,现实比梦境更加煎熬,他可以忍受祝枕寒的冷淡,唯独不能忍受自己对他而言不再特别。

  沈樾试了好几次,一只手按着另一只手,终于将扣子系上。

  然后他缠上软剑招风,逃也似的离开这个阴暗的房间。

  这次,估计是刀剑宗为了防范落雁门,所以特地调开了两门的住处,原本刀剑宗与落雁门只有一墙之隔,现在却是分立两角,过去都要一炷香的时间,远得不能再远了。

  四处寂静,月光沉沉,沈樾不由自主地沿着石子路走向刀剑宗的住处。

  他走了大约十分钟,忽觉周遭有人,于是顿住身形,拔剑出鞘,招风剑发出极为轻微的一声响,就横在那个突然出现在他身后的人脖颈上,刃口冰冷,似这夜一般寒凉。

  来者,沈樾不认得,也敢肯定自己绝没有见过他。

  但是他嬉皮笑脸地冲自己挥手,又指了指横在自己颈上的剑,说:“挪一挪。”

  沈樾拧着眉头,不动声色地将男子上下打量了一番,确定他对自己确实没有敌意之后,便收起了剑,心中仍有警惕,隔着一段距离,问道:“你是谁?我没见过你。”

  男子说:“沈大侠当然没有见过我,我不过是个无名小辈。”

  他又说:“这么晚了,你从落雁门走了这么远的路过来,莫非是要去刀剑宗?”

  沈樾拿不住他要做什么,没有答话。

  况且,刚经历了那样的挣扎,他这时候心情烦躁,脾气比平日里更甚。

  见沈樾面露不虞,男子便解释道:“沈大侠不用警惕,我听说了,你与刀剑宗那位小师叔素来结怨,此前还当众说过要与他一决高下,夺得头筹......然而比武这件事,你参加了这么多次武林大会,自然也该知道,其中变化实在太多,可说出去的话就如同泼出去的水,再难收回,倘若你没能赢得头筹,岂不是要叫那些闲人看你的笑话了。”

  沈樾隐约猜到了什么。

  果然,他说:“如果有能够保证你赢下祝枕寒的方法,岂不是十拿九稳?”

  沈樾很轻微地咬了咬牙,问:“什么方法?”

  男子笑了。

  那张贪婪的脸上绽开笑脸,衬着黑暗,让沈樾想起了寄居在自己身体里的灵魂,也是这般殷殷劝诱。男子说:“我手里正好有瓶药,能令他喝下之后彻底丧失行动力。”

  很显然,这是鹬蚌相争,渔翁得利的戏码。

  让沈樾给祝枕寒下药,查出来,也是沈樾一同遭殃,他倒清清白白,毫无牵连。

  或许他是正准备去给祝枕寒下药,或许他是在这里等了沈樾许久,无论是哪一种情况,都让沈樾的怒火直冲眉梢,抵得他额角发疼——换成两年后的沈樾,有几十种方法能够解决这件事——然而,许是因为愤怒,许是因为那声音,许是因为他心里想向谁证明些什么,他那时候并没有选择那几十种方法里的任何一种,而是用了最愚蠢的方法。

  沈樾沉默着从男子手中接过药瓶。

  然后——他忽然出手,扼住男子的喉咙,另一只手用指腹顶开药瓶的塞子,在男子惊恐的目光中,将药瓶放在他唇边,手腕倾斜,于是药瓶也倾斜,顺着嘴唇流进口中。

  沈樾以为那大抵是迷药一类的东西。

  却没想到男子竟然胆大到敢向祝枕寒下毒。

  并且,此毒无解,起先只是身体不适,一个月后内脏就会彻底溃烂。

  当他被压到堂中,堂上人责问他,字字冷硬,问他为何对满地翻滚求饶的男子视而不见,问他为何身为落雁门最杰出的一代弟子要对一个小门派的弟子下手,问他这慢性的毒药是从谁那里得来的,可否受到师门的指使,手中可有解药,解药在何处......

  沈樾恍恍惚惚的,问十句,只答两句。

  “和师门无关。”

  “只是看他不顺眼而已,便做了。”

  他能怎么办?

  难不成要他哭着求饶,说,我冤枉,大人明察,起先不是我要做的。

  事情已成定局,人证物证齐全,他唯一能做的事情,就是将师门和自己剥离。

  堂上的人不耐烦地一遍遍重复着问话。

  那恼人的声音,却终于随着沈樾的彻底崩塌而溃散。

  师姐不敢置信的神情在他眼前回荡,问他是不是有什么苦衷,沈樾想起,自己那时候的回答是:“我不想连累师门,所以,师姐,不要管我了,我一人做的一人承担”——他闭上眼睛,很难得的,并没有再感觉到无时无刻不缠绕着他的煎熬,而是感到了一丝快意,像是削去一块血肉,在疼痛的同时,也觉得身体不再沉重,灵魂轻盈了许多。

  他想,那声音唯独有一句话说得对。

  他是飞蛾,注定要扑火的。

  他是注定要被打断肋骨,剥去高傲,空空荡荡,只剩下皮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