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政侧过脸, 胸口起伏的厉害,深深平复些许,方才冷声道:“……大魏竟如此亵渎于你。”
常歌只连连抚他的背,小声劝着, 只是祝政愠怒地厉害, 一副听不进去的模样。
白苏子看得困惑:“毒源究竟是什么?”
常歌叹息道:“……这是我从巨神像上刮下来的。”
白苏子蓦然一顿。
“……今日我一直在想, 为何东城区疫病频发宛如死城,而西城区几无影响?今日在塔楼, 当时正值夕阳西沉, 我看到巨神像立于江畔,将江陵城分成东西两侧,江水环抱江陵城, 自北向东而去,于是才有了这么个猜想。”
常歌将疫病之事尽数整理一遍:“仔细想想,最开始出现的异端被我们全部忽略了,应当是长堤决口之后, 那几个无端疯癫的纤夫!若毒源为巨神像,一切便都可以解释——长堤决口时巨神像仍被死死包裹,可能只是不慎沾染,又或是江水冲淡, 故而症状不重。”
“巨神像开启之后,便是连日大雨,大片大片的疫病正是发自于那时!大江东流,江陵城天然带有倾度,街巷之间, 雨漏水网为了方便排出雨水,尽数朝东城区汇集, 这一次,投毒之人正是利用了这一点。倘若雨水流经巨神像,自然会因倾度朝东流淌,又经过水网扩散至整个东城区,今日我带人检查,东城区井水、地下管道乃至庭前野草皆有毒素,亦是此因。”
白苏子道:“若是找到毒源,接下来找人一点点擦拭神像,将表层毒物剥离即可。”
常歌点头,他刚要随意换上几个江陵守军,祝政反而擢了他抬起的手腕,轻缓摇头:“此事交由我来安排,断不能随意喊人除去巨神像上的毒物。”
常歌不解道:“为何?此事难道不是要立即公开?好让寻常民众避开涂满毒物的巨神像。”
祝政定定凝他许久,本想说几句,最终低叹一声,甩袖背身。反倒是白苏子开口:“将军……先生是为你着想呢。”
白苏子轻轻点拨:“你想啊,若是寻常民众得知,这祸乱半个江陵城的疫病源头竟是你的神像,这神像将会如何,你又将会如何?”
常歌略一设想,恍然大悟。他道:“我倒不在乎旁人怎么对待这一神像,打也好骂也罢,它毕竟是个死物,还是根治疫病要紧。”
白苏子意有所指:“你不在乎,有人在乎。”
祝政沉吟片刻,朝向白苏子:“毒物之事,你知不知。”
白苏子摇了摇头。他补充道:“襄阳围困之后,我便一直跟在将军身侧,巨神像之事,我同将军一样,待庞舟至江陵方才初见,断不知晓。”
祝政只凝向白苏子,一语未发。
“……这毒只是原料复杂,炼制过程却极其粗制滥造,也正因如此,反倒让中毒之人逃过一劫。你们若是不信,大可问问滇南颖王,这毒水平如何。”白苏子低声道,“若我制毒,即使经过雨水稀释,大半个江陵城,定成鬼城。”
这话听得常歌心中一寒。
白苏子说完这句,恭恭敬敬欠了欠身子,回身料理身侧的一大片药罐子。
祝政唤来景云,朝他悄声交待着擦拭巨神像之事,常歌则上前一步,压低声音道:“你同我说实话,方才你为何割伤自己?我记得,你身上似乎还有十数种毒未解。”
白苏子扇着蒲扇的手顿了顿,他低着头,大半脸都埋在阴影里:“将军……还是有些信不过我。”
常歌道:“……若这是我一人之事,断不会有过多微词,但此事波及众多,我不得不多问一句。”
白苏子未回身,他本就瘦小,此时坐在一矮凳之上,愈发显得背影单薄。他轻叹道:“将军……大可放心吧。我若有心害人,直接动手即可,何须劳力至今。”
祝政常歌奔波一夜,至江陵后一个入朝堂,一个定都城,皆是两天一夜未眠。白苏子也好不到哪里去,他一进城便将病人搜寻至一处,先大致望过面色之后简单分类,而后再号脉进行组别调整,最后差人依据体况煎药,眼下这几十罐药物,已是今日的第十八轮。
常歌声音低了下去:“……对不住。”
白苏子背着他轻轻摇头。常歌心中愧疚,补充道:“我让幼清来替你,你先回去歇息片刻吧。”
“歇不了。”白苏子抬头,看向空中袅袅的白烟,一张字条忽然从他扇着蒲扇的袖中掉出,飘落在地上。
白苏子轻声说:“我一字未说,将军一句未问,我的字条掉了,我只懵然不知。”
他说得奇怪,言谈间都是“天知地知你知我知”的意思,常歌将地上的字条拾起,上面是极短一句话。
“陆月拾柒日,新城郡,软筋散五瓶。”
常歌身后响起了细微的脚步声,祝政已交代完擦洗巨神像事宜,轻轻走了上来,常歌将字条轻轻倾斜,递予他看。
祝政当时一语未发,直接将纸条递予药罐上烧成灰烬。
那日傍晚,常歌终于过完了漫长的一日,一个翻身滚至祝政身侧,单手撑着脑袋逗祝政:“先生脸苦了一天,总算好些了。”
祝政半倚在床头,他已散了发,柔滑的乌发流水般垂坠而下,他本就生得眉目含情,此时眼帘半垂,愈发显得情致流转,眼波动人。
他张开胳膊,将常歌收入怀中。
巨神像上的东西,紧赶慢赶已经擦去大半,祝政的火气也消下去不少,此事魏国做得确实阴毒,更触了他的逆鳞,他正思索着如何方能让魏国痛到一剑穿心。
此时,祝政方才同常歌谈起白苏子掉出来的字条。
“能对白苏子下令的,定是无正阁巨子。”祝政道,“一瓶软筋散便能用上许久,忽然索要五瓶,定是有大范围制服的场合。”
若按照此前无正阁的行事推断,无正阁应仍是站在楚国对立面,常歌本放松枕在他胸口,闻言如同一只松鼠般灵巧翻身,眨了眨眼:“你的意思是……战场?一军发上一瓶,好制住楚国军队?”
祝政温和摇头:“若是我,这种东西,我会用在更关紧的地方。”
这下常歌更不明白了,眉毛鼻子全都皱了起来。
祝政轻轻抚着他的头发:“小将军,你总想着如何对付敌军,可有些人的刀口,是会朝向自己人的。”
见常歌不解,祝政进一步道:“此次五国意图分楚,三面出兵,看似来势汹汹,但其实豫州世子被大魏掳走,是被胁迫的;益州则是新主公刚刚上任,内乱未定,何况同月氏又有世仇;月氏本就是因鬼戎才被赶去益州北部,此次出兵,更是因为不出兵便再无容身之地;鬼戎南下数百里,战线极长,且获益如何尚未有定论,所以五国连横看似凶悍,实际上……”
常歌眼神一亮,趴在祝政胸口笑了起来:“实际上却是同室操戈!”
祝政低头,在他额上印下一吻:“我的将军,聪明过人。”
常歌被吻得心中一暖。
祝政低声道:“字条上的六月十七日,我已让博衍打听出了结果,说是大魏打算做东,宴请五国连横主公,一道宴饮相王。明面上是相王,实际上这五国定会暗中争斗,非要决出个首领出来。”
博衍也是祝政的影卫之一。他总是行踪神秘,多数时间在外单独潜伏,甚少回旧居。从他带回的消息看,眼下博衍应是潜伏在大魏。
“宴饮当日,各国主公也会担忧这是鸿门宴,定会带上不少人手,倘若有人想在宴会上下手,便必定需要能一举制敌的——”祝政刻意停了话头,等着常歌补充。
“软筋散!”
常歌刚说完这三个字,他便再吻一次额头,温声夸他聪明。
今日疲累,祝政稍稍起身,掀起灯罩,他一吹灯,室内陡然陷入黑暗。
常歌的眼神在晦暗中熠熠生辉:“先生,既然有人布局,想要螳螂捕蝉,我们不如来做黄雀!”
*
十数日后。
鬼戎月氏大军奔袭,行军千里之外,此时粮草已近空虚。撤是不可能暂时撤军的,耗费巨大,决计不能空手而反,若不撤,十几万大军,吃饭都是问题。
乌洛兰垓站在鬼戎大营沙盘前,盘算着该从何处夺些粮草来。
“大王!”
帘帐猛地一掀,参军大阔步走了进来:“那襄阳守军又来献礼了!这次有鱼有牛,还有上好的襄阳黄酒!”
几个鬼戎勇士抬了几坛粗泥罐的襄阳黄酒,进帐便置于地上。
这段时间,襄阳守军时不时便呈上鱼肉美酒,表明罢戈和平共处之意,先后送了七八次,鬼戎这边都原封不动退了回去。参军上前几步,大略说了个数,乌洛兰垓听得一惊:“这回送了这么多?!”
“送来的时候,襄阳人敲敲打打,引得众人围观,不少勇士都看到了送来的鱼肉美酒,将士们奔袭数千里,已不知多久没大口吃肉大口饮酒,前几次退回送来的东西,下面已经颇有微词,连说大王不够勇猛,连汉人的吃食都不敢抢来,这次……”参军谨慎问道,“这次,还退回么?”
“又送?”
乌洛兰垓快步走至营帐前,撩帘遥望,襄阳城虎头山大营上,常歌的纯黑大纛高高飘扬。
他站在帐口,回首问:“近日襄阳守军有动向么?”
参军答还和往日一样,晨昏出营训练,除此之外并无异样。
乌洛兰垓低笑道:“收拾收拾,今晚……也许就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参军颇感不解。
乌洛兰垓回身,右手遥遥指着常歌的大纛,“你觉得常歌,在不在此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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