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政的袖尖被人轻轻扯住了。他只顿了片刻, 并未回首:“今日,我不大正常,你别再招我了。”
两指之间的那片薄袖,流云般被抽走了。常歌愣了片刻。
整个钟楼的楼梯贴着四围螺旋向下, 祝政离开的很快, 好像要逃离什么致命事物一般, 片刻间便下了两三层。
见他远去,常歌忽然醒神, 接连喊着“先生”边追下楼去, 只是祝政走得决绝,二人之间始终隔着两三层的距离,眼见他即将下至底层, 常歌扫了一眼,见高度已算不上太过危险,纵身一跃,自从四层高的距离一跃而下。
他本没抱希望祝政会回头, 只想着多少能追上一些,落在祝政身后就好,没想到他刚刚腾空,祝政脸微微一侧, 当下回眸。
祝政横眉入鬓,狭长含情的凤眸更是衔着一抹薄红,仅仅小半个侧脸,工笔勾勒般的眉目便能让人心神荡漾。
常歌呼吸一滞,落脚之时, 身体当即失衡,险些踏空, 正在此时,他身子被人紧紧一托,祝政上前一步,助他稳住身形,又扶了一把他的胳膊,帮他稳稳落在地上。
一句先生还未唤出来,祝政已转身,掠起一阵冷冷的香风。
“先生。”这回常歌并未放他离开,而是死死攥紧了他的手腕。今日天暖,方才楼顶更是斜阳万顷,可祝政的手腕却如坠冰窟,凉得吓人。
“先生,今日是我思虑不周,你不愿意,我便再不提了。”
祝政顺着自己的小臂轻轻一顺,将常歌的手捋掉,一语未发。
常歌见状,当即从一侧绕至祝政身前,挡住他的去路:“我说话不讨喜,我也不知该怎么说了,我那个傻提议,没有半分不在意先生的意思,我……”他又气又恼,也不知该如何说合适,只好顺口道,“实在不行,就按你的意思,将我关起来,谁也见不着,我以后只见你一人。”
祝政侧着脸,发丝雅致分成两束,露出精致白皙的耳垂,这时候常歌才发现,他的左耳垂上居然有颗淡色小痣,宛如点上去的细小花朵。
常歌见他并未抗拒,当即再进一尺,“你平时……也无需压抑自己,该如何便如何。反正我身体好,也天性大大咧咧的,你怎样折腾我都耐得住。”
他刚说完,祝政的头又低了三分,耳根居然漫起些红晕,常歌只以为他略有缓和,大着胆子凑上去,轻轻啄了一下祝政的耳垂,片刻间,祝政薄薄的耳廓已然红透。
常歌试探问道:“一个……一个够不够……”他见祝政仍侧脸站着,又要凑上去,却忽然对上了祝政的目光。
祝政转了过来,他本就比常歌高上三寸,此时又站在高一级的阶梯之上,压迫感愈发强烈。常歌打小是天不怕地不怕,连周天子都敢在文书上违抗,可独独怕两样东西,一是顶苦的汤药,二则是动真格的周天子。
常歌稍稍退了一步,听得祝政低声道:“小将军,不明白意思的话,不要乱说。之前的提议也是,现在的道歉也是。”
木头的拼缝漏进来些许光亮,晖映在祝政精致的眉眼上,常歌略退一步,脊背抵在木制墙壁之上,然而祝政毫无退却的意味,缓而重地覆了上来。
氛围紧张到常歌几乎难以呼吸,他干巴巴道:“……要你无需压抑,是真话。我耐折腾,也是真话。关起来……”他声音低下去,“关起来倒是假的,我还是挺喜欢出去玩——”
话未落音,他后背死抵着墙壁,竟被整个抱了起来,脊背顺着墙壁蹭上去,一路火辣辣地疼。祝政沉着脸看他,他面上虽如冰似雪,毫无澜动,却莫名有种危险的致命之感。
祝政迫得极近,眼帘低垂,音色更是又沉又蛊,又复了一遍常歌的话:“‘无需压抑’?”
常歌后背疼得厉害,身体却被卡得动弹不得,纵使如此他还是咬牙道:“这句是……真的。”祝政稍稍离开半寸,常歌小松一口气,说完后半句,“先生怎么样我都喜欢。”
话刚落音,他的半片耳朵被人衔住了,祝政的呼吸几乎贴着他的耳朵,心更是贴着他的胸膛乱跳,祝政缓缓加了力道,他耳廓有种难以言喻的古怪感受,手更是不自觉抓紧祝政的肩背。
祝政放过了他的耳朵,被轻轻衔过的小半片左耳依旧烫得厉害,祝政乌润的眼眸直直盯了过来,莫名让常歌胸口一抑。
那双好看的眼睛缓缓阖上,祝政再度凑了过来,常歌只以为他又要和鹰奴似的,下口咬人,全身都紧绷起来,眼睛更是死死闭上。
闭上眼睛之后,他背部粗粝的触感变得愈发清晰,常歌等了片刻,只有轻柔的气息掠过他侧颊。
祝政低声问:“怕了?”
常歌谈不上怕,但确实有些提心吊胆。
这段时间以来,祝政性情温和许多,甚少让他回想起之前息怒无常的周天子,反而更贴近于事事包容于他的扶胥哥哥,只是今日,不知是刚下朝堂的原因,抑或是今天惹得他动怒的原因,眼前的祝政,他忽然有些揣摩不透。
他心虽七上八下的厉害,还是壮着胆子道:“这有什么,放马过来!”说完,为彰显信心,还稍稍抬了抬下巴。
他听得祝政极轻一笑,这笑终于转暖些许,好似忍俊不禁。
唇上忽然传来些清甜的触感,如落在唇上的融雪那般冰凉、轻柔。
常歌睁开眼,祝政纤长的眼睫在咫尺的地方轻轻颤着,正专注而温柔地吻他。
这吻如泉水一般,顺着咽喉胸膛,一直甜进心里。
夕阳留下的暖光愈发熠熠,点得祝政眉目上俱是金光。他眼帘轻掀,乌润的眼瞳被日光涤得透彻:“今日,暂时放过你。”
常歌终于被缓缓放回地上,死死抵着他的人也渐渐松开,分开之后,祝政再度轻触了一下他的唇,彻底结束了这个吻。
常歌在仔细捕捉祝政的神色变化。
虽然都是冷若冰霜的,但现下他的眸中如含春水,整个人也暖融不少。常歌主动去牵他的手,他也仔细握好,不轻不重地回握常歌。
二人下至底层,刚打开钟楼大门,夕阳沿着长街斜斜铺了过来。
巨神像的阴影被拉得悠长,以长街为轴,隔开了东西两片城区。
常歌神色忽然一动。
祝政解开马的缰绳,正欲扶着常歌上马,却见常歌忽然将缰绳一夺:“先生,我有个猜测!”
*
巨神像旁边正是个不大的空地,此时搭起了临时营帐,东城区不少居民业已迁入,居民往来不断。
一阵马蹄声渐近,尘嚣尚未散去,常歌自马上一跃而下,周围民众认出了他,同他打着招呼,常歌身后,祝政亦是飘身下马,将白马牵至一旁。
常歌脚步未停,急声问道:“白医官在何处?”
江陵守军还在扎着新的营帐,听得这一问句猛然抬头,先是一惊,朝常歌行了个礼,方才朝某个营帐一指。
常歌大阔步走了过去,帐帘一掀,听得一声脆响,一把药刀摔在地面上。
帐帘内大大小小摆了几十个药罐,整个帐子都满溢着浓郁的药味儿,白苏子站在一药罐旁,满脸惊愕地看了过来。
他的左手正拉开个血口,殷红的血正顺着指尖朝下滴着,右手则悬空,从药刀掉下的位置来看,当是从他的手中掉下去的。
常歌将帐帘内大扫一眼:“你在做什么?”
白苏子张了张口,声音却哽在喉中,他眨眨眼,干巴巴道:“不……不是在下毒。”
他的手腕猛地被抓起来,常歌掏了随身的绢帕,敷在他左臂内侧的伤口上:“谁问你这个了,我是说你好好的,割自己做什么!”
白苏子紧抿嘴唇,连面色都有些发白,他慌张从常歌手中接过绢帕,自己以手按住,只局促站着,一句话也没说。
祝政也撩帘跟了进来,大眼一扫,猜出了七八分,他见常歌僵持,轻声提醒:“你方才找他要说什么?先说正事,有什么误会,延后再说。”
血已止住了,白苏子臂上扎着他的绢帕,弯下腰拾起药刀,开始慢慢收拾药罐。
常歌开口道:“小白,你可有能检出毒物的东西?”
白苏子低低应了一声,他一通翻找,在一旁的小药柜中找到一只素白的小缶,里面关着一只试毒小鼠。
常歌招呼白苏子往远离药罐的地方去,他自袖中拿出一纸包,包里乃一层薄土,他小心将这层薄土撒入白苏子带来的小缶当中,动作百般小心,薄土一点都未外漏。
缶中的小鼠好奇,用前爪捧起这一小捧土嗅了嗅,不消多时忽然开始抓狂,片刻间便蹬了腿。
祝政看得恼怒,当下甩了袖子。
白苏子问:“这是何处来的尘土?小鼠片刻间死亡,这剂量比我们所接触到的大上许多!”
常歌一面抚着祝政的脊背,要他消气,一面叹息道:“……大上许多,那便对了。同我猜测的一致,毒源,找到了。”
白苏子愈发觉得奇怪,毒源找到了应是好事,但祝政却为何震怒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