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世清面上忽红忽白, 他将此前所有头绪回想一遍,恍然大悟,“这是圈套,这竟是圈套!”
祝政温柔一笑, 这笑却让人凉彻心骨:“刘尚书, 所言正是。”
祝政探查绣球赌坊, 本以为是一寻常贪腐案,谁知牵着丝线却拉出了西瓜, 此赌坊盘根错节, 竟然将大半个楚廷都带得糟污!此后庄姬之事更是无法无天,自那时起,他便起了心思, 好好下上一盘大棋,将这块腐肉彻底从楚廷剜去。
刘世清此人,素爱结交文臣,手中并无实际兵权, 他又身兼頖宫祭酒,若要起事,定会从易于糊弄的学子下手。此次学子闹事本就在祝政谋略之中,事发之后, 他更是推波助澜一把,连夜送了大江水和柿饼的木盒,将已临深渊的楚廷官员再朝挟天子宫变的路上前推一步。
果不其然,这些官员垂死挣扎,竟想借梅相之死反咬一口, 他将宫门口的烂摊子全权交给最为信任的常歌,而他则亲自处理此事的后半段计划。
——绞杀楚王。
杀一王侯不易, 名正言顺地杀一王侯,还要留得清白好名声,更是难上加难。
除非,假借他人之手。
宫城口一开闹,祝政立即明白,宫变就在今日。
要上谏他,直接奏疏一本即可,压根不需要闹出这么大的阵仗。很显然,在此处闹事之人不仅要毁了他的名声,更重要的,是闹事地点。
刘世清自以为做得高明,在宫城口喧闹,吸引大多数宫城守备军,另一面,宫城深处自然为人所忽略。哗变当时,宫城宛如一座空城,倘若宫城之事失败,这些人的后手,必定是楚王。
然而刘世清千算万算,死到临头方才发现,祝政的目的打一开始便是要激起宫变,再假借他的手杀了楚王。
他更没想到,祝政在楚王身边也留了后手,即使今日他不亲自追来,楚王也会被那神秘的楚王后处死,此局结局也无甚改变。
“楚王后”莫桑玛卡正倚在树上,凉凉望着尚书令刘世清,那些游移冰冷的蛇依旧将他的手脚捆得死紧,“楚王后”甜笑一声,正在他笑得最为娇俏之时,刘世清胸膛之处盘着的蛇猛地遒起,听得咔嚓一声,刘世清喉中涌出一股腻甜,他低头一看,数节断裂胸骨穿透胸腔,刺了出来。
“你……不如……一剑——咳咳咳……”
“我只问你一件事。”祝政轻抬手腕,剑尖顺着刘世清的前胸上移,直直抵住他的咽喉:“梅相,是否为你所害?”
尚书令刘世清森然大笑起来,他张着口,牙齿俱被鲜血染得殷红:“当然,当然!”
“我跟了他那么久,不说……大司马剑,他走之后,连丞相一位都未曾想过给我!我……我寒窗十——”
噗呲一声,剑尖彻底没入了他的咽喉,刘世清喉中发出声气音,便再也说不出任何话。
祝政垂眸,面色凝冷:“……真让我恶心。”
莫桑玛卡无言,地面的蛇群渐渐退去。
远处脚步声渐近,一道暖火先行映亮了来路,照亮一截火红的衣摆。
中护军将领乔匡正亲自为常歌掌着灯笼,走在最前方,乔匡正眼尖,隐约看到前方的龙辇,慌忙唤道:“速速跟上!此处有龙辇!”
常歌朝四周环望一圈,他分明嗅到了若有似无的沉香气。
这香气,和他早上闻到的淡香一模一样。那时候他正环着祝政的腰,为他环上革带,当时祝政的前襟正是熏着这样的沉水香。
“蛇,有蛇!”
常歌慌忙收神思,赶了过去。
五六个灯笼照亮地面,率先映入眼帘的是尚书令刘世清的尸体,一条铜钱斑蟒蛇正从他胸口离开,倏忽没入黑暗当中。
“刘尚书,刘尚书?”上前探寻的侍卫忽然看清尚书令刘世清的脖颈,惊得跌坐地上。
刘世清咽喉破出一个大口,右手正提着长剑,刺向前方。
“这是...这是!”
灯笼上移,映亮刘世清刺死之人,火红的灯笼蓦然摔在地上,灯油倾倒,迅速燃了一大片枯叶,在场人过于讶异,竟无人扑火。
片刻之后,江陵城沉钟敲响。
楚王,驾崩。
*
江陵城,太极殿。
听得沉钟敲响,楚廷文武百官已于最快的速度换上朝服,又在朝服上笼好白麻孝服,当下奔赴太极殿议事。
今日本是楚王大婚,谁知未过一日,大婚竟然变作大丧。
此时文臣在左武官在右,文臣没了牵头的丞相梅和察,武官没了爱嚷嚷的卫将军程政,众人面面相觑,没人打头阵,这帮子人竟不知该从何开始议起。
太极殿最深处,九层白玉丹壁阶梯层层递进,丹壁之上置着空无一人的王座。
玄色的长摆流缎般顺着丹壁玉阶倾泻而下,司空大人支着额,背对群臣坐在丹壁顶端,正抬首望着王座之上的牌匾——“阴阳大顺”。
丹壁这种地方,岂是臣子可以染指,可一来现在纠结此事,时间点不对,二来也无人敢当面数落先生,众人只肃立站着,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国不可一日无君。”最后还是甘信忠老将军率先开口,“梅相已去,楚王已去,还望先生能主持我楚国大事,另立新君。”
祝政的眼神凉凉瞟向一侧,文武百官之首,有三四个年约几岁的小孩,额上缚着白绫跪在一侧,有的哆嗦、有的木然,祝政的目光投过去,竟无人同他对视。
楚王并无子嗣,眼下这几个孩童,都是楚臣连夜从不知哪个旮旯里拉出来的,八竿子都打不着的楚王旁支远戚。
祝政收了目光,依是望着那块“阴阳大顺”的牌匾,柔滑的乌发坠在身后。
他背着群臣,缓声道:“诸卿觉得如何?”
“国不可一日无君。”
“他国使臣仍在,盛宴未央,还请先生出面,了结诸多杂事。”
其余臣子俱举着玉笏,齐称附议。
祝政仍是背身:“我问的是,诸君以为,新君当立谁?”
“这……”
群臣又是一阵沉默。
甘信忠道:“此处有四名楚王远戚,可先从中挑选一名合适的暂立储君,登基大典还需准备些许时日,在此期间,依旧由先生总领国政——”
祝政扶着丹壁上的蛟龙护栏,徐徐起身,殿内燎燎灯火,在他玄色礼服之上流动。
他右手摸索着蛟龙角:“甘老将军,你想立谁?”
这问题,答或不答都显僭越,甘信忠稍稍低头,干脆闭嘴不语。
祝政的指缓缓敲着蛟龙头,他随手朝文臣队伍那侧指了指:“你们又想立谁?”
文臣更是咋舌,只觉说什么都烫口。上一个口无遮拦的中书仆射宋玉大人,现在还挂在宫城门口示众呢。
祝政低低笑了数声,文臣中不知谁高喊一声:“请司空大人继相位!”
“臣附议。”
“臣附议。”
那三四个被挑出来的孩童大着胆子看了丹壁之上的司空大人,已开始战抖。
“大争之世,少主领国,山河危矣!当请司空大人摄政!”
“臣附议!”
廷上文臣武将,明目张胆地交换着眼神,不知是谁高声喊了一句:
“请司空大人继位!”
这句话过于僭越,楚廷之上文臣武将竟然一片大跪,而后不敢再议此论题。那三四个小孩已伏倒在地,身如筛糠。
祝政自殿上徐徐转身,玄色衣摆如一团浓影般扫过玉石丹壁。
除甘信忠老将军外,尽数跪倒一片。偌大的楚廷鸦雀无声,无人敢抬头窥他天颜。
众人虽跪伏着,不敢抬头,可全部的心神思绪,都挂念在祝政身上。
祝政一步一步,拾级而下,每一步似乎都踩在众臣的心尖上。他停在四名幼童身前,沉声道:“抬起头来。”
四名幼童齐齐起身,却个个都敛着眼帘,无人敢同他对视。
祝政耐心等了一炷香的功夫,依是无一人敢抬头。他挨个打量过四位孩童,脚步顿在第四名孩童之前,此人虽跪伏在地,双手却攥了拳。
一文臣大着胆子再提:“请司空大人继承大统!”
不知是谁藏在人群中起哄起来:“请司空大人继位!”
“请司空大人接任楚王!”
祝政尚未说出一个字,甘信忠老将军冷哼一声,抚袍便去。
祝政的靴尖依旧停在第四名孩童身前,他淡淡问道:“谁喊的司空大人继承大统?”
一片寂然之后,有一文臣试探般举了手,他刚一出列,便连着唱了几通溢美之词,将祝政吹得是上天入地绝无仅有。一番话说完,本就死一样寂静的楚廷,愈发安静了。
“说的挺好听。”这人刚满脸堆笑,却见祝政抬头,冷淡望了他一眼:“拉出去,先打八十大板。”
“司空大人,司空大人!下官冤枉啊!”几位带刀侍卫当即将他拖出楚廷。
“诸君还未回答我的问题。”
众臣伏地,只能看到祝政的衣摆柔滑扫过大殿,停在太极殿中央,“你们这次,又想立谁?”
没了直言的甘信忠老将军,更没了谄媚之人,楚廷上下只紧张大跪,连大气都不敢喘一下。
祝政站在殿中,无声地叹了口气,他抬脚,大阔步出了太极殿。
祝政离去的脚步声在空旷的殿堂中四处乱撞,待这脚步声直下玉阶,彻底远去,一众楚臣这才缓缓起身,悄声窃语起来。
那几位继位孩童,竟无人照拂,呆呆跪在太极殿上,听着廷上之人讨论他们的往后余生。
*
大梦起,帝心浮沉天下计
——卷二《江陵宫变》完
*
作者有话要说:
不会篡权即位的
政政自己就是被外戚篡权的
§ 卷三【天保定尔,日升月恒】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