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变已过, 祝政无需隐匿行迹,换回了五驾银鞍马车,马车停在归心旧居门口,出来迎门的正是幼清。
软帘一掀, 祝政稍稍低头, 由幼清搀着, 踏着桂蹬而落。他将站定,低声问:“将军可归?”
幼清脖子蓦然一缩, 死死抿着嘴巴点了点头。
“怎么?在生气?”
幼清连连点头, 而后又补充道:“冀州公送来了只苏尼特羊,还特意留了食官,说将军素爱吃烤羊腿, 要不,我现下就将那羊宰了烤上?”
祝政边朝院内走边道:“赶紧烤上。”
眼见祝政远去,幼清忽然想起什么,朝着他背影道:“先生, 原本将军没生多大气,只脸色少许难看,可他见过冀州公后,反而……”
祝政脚步一顿, 轻轻侧头:“谁?”
“冀州公啊,这羊是冀州公亲自送上门的,正好撞上将军回府,也不知他们在门口谈了些什么,将军忽然生了大气, 连别都未告,径直走了。”
“知道了。”祝政刚刚抬步, 忽而又停下:“将军在何处?”
幼清抿着嘴,活生生哽了片刻。
祝政道:“大部分时候听他的,小部分时候,尤其这种时候,当听我的。”
幼清慌忙从实招来:“将军……在泡热汤。”
*
常歌这一日过得是无比困乏。自午后清灵台观礼开始,历经九天阁、宫门口哗变以及宫变,此刻天色已发青,快要大白。
常歌双臂轻放在温泉壁上,任由暖流涌动,蒸出他整整一日的疲惫。
温泉里的园景已重新装饰过,仰头便是刚冒嫩茬的无患子,身侧植满节节高的佛肚竹,池底则铺满大大小小的圆润卵石。
他略微后仰,温泉水立即温和没过他的前胸。此时听得吱呀一声,热汤入口的木门开了,常歌当即坐起,警惕侧耳。
这人只行一步,常歌便认出来人。他的脚步常歌熟悉异常,正是祝政。
看来他百般对幼清交待,还拿拧脸蛋威胁,仍是不顶用。
祝政的脚步停在他身后三步之处,开始宽衣解带,衣料摩挲出细微的声响。
温泉里无人说话,除了咕嘟冒泡的温泉声之外更是安静,衣物一层层剥落的声音便尤显清晰,他都能从各式声响推测祝政在身后是何动作。
清越脆响,那是解了带钩,卸下革带,丢在一旁的草地之上;梭梭之声,是脱了带着长长拖尾的外衣;还有更轻微的声音,是一点一点抽开衣上系带。这些声音接踵而至,常歌听得心乱如麻,干脆将身一沉,整个人蜷做一团,狠狠没入水中。
周身的水流忽然涌动起来,是有人入了热浴,搅得暗流涌动不止。常歌的这一口气也憋到了头,他猛地出了水面,目不斜视,回身便要走。
结果恰恰撞上了森白的胸膛。
他明明听得右侧水花翻动,这才向左回身,谁知祝政却是从左侧入的水,又是一招声东击西。
祝政只着了最后一件里衣,里衣素白,布着层叠的卷云纹路,水便顺着这些流云的形状,沿着他的胸口向上爬,他衣襟稍稍松开,露出小半个胸膛,热雾更将这片胸膛蒸得白透。
常歌没抬头,只看到及胸口的位置,祝政的发丝一半贴在湿润的胸口,一半顺着水流,袅袅流动。
常歌左行一步,这人也稍稍朝左挪了些许。他复而右行,祝政亦右行堵住通路。常歌无奈道:“让开。”
他的左肘被祝政轻轻握住:“生我的气?是气宫变没提前告诉你,还是气别的?你见了从伯,都说了些什么?”
常歌一甩胳膊,语气冰冷:“我‘没见过’从伯。”说完他回身便走,这回祝政没拉住他,他却主动站住了脚步。
他听到了一声铃响。
常歌身后的水徐徐漫过来,祝政稍稍追上他,抓起他的左腕,往上套了个镯子。他的身体被温泉暖得热乎,相形之下,他腕上的镯子显得冰凉无比。
常歌右手轻轻摸了摸这只银镯,绘满玄鸟纹路,最末端缀着个极其玲珑的银铃铛。这镯子上有几处深深的凹痕,那是鹰奴嚼着玩留下的。
他鼻中一酸,连声音都有些发哽:“这东西,为什么在你这里。”
这是北境孩童佩戴的长命镯,火寻鸰给他套上一个,无论常歌野去哪里,都能让达鲁循着铃声找到常歌。这镯子底部有一相错拉环,从前常歌年幼腕细,拉环相错,戴上还有不少余量,眼下拉环伸至最大,也戴得勉强。
祝政停在他身后半步之处,轻声道:“那日,我确是见了定安公。此物,也是定安公交予我的。”
定安公便是常歌父帅常川,襄阳大狱里,司徒玟死前,曾暗示过定安公去世前所见的最后一人,正是常川。
当时他询问祝政,祝政的回答却是“未曾见过”。
常歌低头:“那日他究竟同你说了什么。展从伯说,他见着父帅要对你大跪,你却不肯,二人拉扯许久。”
温热结实的双臂环住了他,祝政自背后松松地拥了上来,他原没使力,但常歌挣得愈发厉害,只好加了力道,将他死死锢紧。
“我没敢告诉你,只是因为虽然我应了定安公,可我做得着实太差。”祝政拿侧脸轻轻贴着常歌的发丝。他的头发并未散开,依旧高高束着,温泉的雾气沾在上面,犹如沾了层化开的轻霜,愈发冰凉。
“今日今时,江陵城大纛升起……我终于能为你正名,这才敢将这镯子交还给你。”
常歌不知在想些什么,只是好歹没在闷着生气,他避开腰背敏感的部位,温和引着常歌,将他拉至自己怀中,温热的水流环着二人,暖意融融。
常歌虽侧坐在他身上,手肘却压着祝政的右肩,巧妙地拉开些距离,更转着脸没看他。
祝政倒没同他计较,只温声道:“今日你佩大司马剑前去,此物是你的助益,也是他们用以攻击你的剑锋。如果我猜想的没错,他们定是以此剑得来不正先攻击我,而后牵连于你。”
常歌稍稍软化,点了点头。
“所以我事先召回了吴御风,他曾是你下属,有他的证言,再加上沉沙戟,世上无人会怀疑你不是常歌。你是常歌,昭武君常歌,你都不佩这柄大司马剑,世上便再无人能佩。”
祝政缓缓收拢胳膊,视线几乎是黏在他脸上,常歌的白更类似于柔润的花瓣,此刻挂了水珠,更像是下一刻就要透出水来。
常歌收回手肘,低声道:“这我猜到了。”
“宫变之事,我也并非十成十的把握,倘若他们指控真的成真,你不知道此事,至少不会被牵连。况且我若提前告知你,你哪里还会留在宫门口,只一门心思要往我这边来了。内里宫变关紧,可宫门口更是关紧,他们在此事闹得如此浩大,正是想要你我二人再也站不住脚。这局现在看来,是求出了条生路,可万一卫将军的左军镇压住了众人、又或者是梅相没能事先写那封信、或者是吴御风再晚来些许时候,此局是生是死,都未可知。”
事发当时,常歌是不怕的,只是现在祝政将惊险关窍一说,他反倒后怕起来。
若是失败,他现在哪还能在此放松泡着热浴,好些的他和祝政一道逃出生天,运气差些,城门楼上的宋玉,便是他们的下场。
常歌在水面下,稍稍环住了祝政的背。今日他环得略高些,却在祝政肩臂处,摸到了几道细细的伤痕。
他仰头看祝政:“这是何时伤的?”
祝政整个人都氤氲在缥缈的热雾当中,眉眼更是如晕开的工笔一般,精致又哀愁。
他敛下凤眸,视线向旁侧移了些许:“宫变的时候。”说完后,他补充道,“并非此次,是……倾覆大周的那次。”
那次宫变,常歌被赐假死鸩酒,由祝政推入暗道离了宫城。他不知在暗道中走了多久,逃出生天之后,方才知道,大周的天已经被掀了,而周天子也崩于那场宫变。
知道真相之前,他最恨的是大周,他为其出生入死数年,换来的却是一杯赐死鸩酒。知晓真相之后,他却忽然不知该恨谁,大周也好、祝政也罢,不过都是被裹挟着前进的可怜人而已。
同他相差无几。
今日宫变,他生着些琐碎小气,几乎忘了一件事情——当时大周倾覆也是一场宫变,被乱臣背叛的楚王,对祝政来说,更是温故一般,强迫他面对那日的记忆。
常歌轻轻靠在祝政肩上,他的手轻缓覆住那片伤痕:“那日……我若在便好了,定不会让他们伤你。”
搂着他的双臂忽然加了力道,祝政的声音沉了几分:“那日,你不能在。你若是在,定要同他们拼个你死我活,我……我便愈发愧于定安公。”
他死死搂紧常歌,声音蓦然有些发哑:“定安公那日,是托付于我一件事。”
事已至此,常歌已略感释然,只道:“你不想说,便不说罢。”
“不,我并不是不想说。”祝政道,“只是今日,我方才有底气说。”
他在水下捉住了常歌佩着长命镯的手腕,连着手腕同镯子一道圈紧:“他说的是——”
“‘歌过锐易折,此后余生,尽托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