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本以为, 他一生四处征伐,当得民众厌弃,谁知即使远在楚地,提到大周朝昭武君的名号, 众人依旧尊崇无比。
山呼一浪高过一浪, 甚至比甘信忠大将军登场时更要响亮。
常歌忽而有些得之若惊。他只觉自己何德何能, 受此跪拜大礼。
宫城门口既有甘信忠老将军、吴御风将军和常歌坐镇,门口那群唱大戏闹事的臣子一个不漏, 全被押入天牢。
让常歌惊讶的是, 甘信忠亲手锁了其女甘英,将她送至闹事队伍当中,楚国将士不敢苛待女公子, 却更不敢驳甘信忠将军的面子,只好尴尬跟着,当做羁押。
常歌出言开解,甘英却轻缓摇头:“身为楚人, 却入无正阁,着实有错。身为楚国女公子,得知绣球赌坊之事,并未及时上报, 错上加错。长堤决口,险些毁田伤民,更是弥天大错。将军不必出言相劝,来此之前,甘英早已想清楚。只是……只是我, 对不住恩养我的老父亲。”
她面向甘信忠,深深鞠了一躬。
甘信忠当即背过身, 留给甘英一个冷漠的背影,但在常歌的位置却能看到,老将军早已红了眼圈。
前头的队伍挪动,甘英被礼貌催了三四次,终而起身,跟上了去往天牢的长队。
甘信忠指挥在场将士维护秩序、疏散民众,楚军守卫更是该回职守的回职守,该清理现场的清理现场,梅相的梓宫,被八人恭谨抬着,请回了府邸。
“甘老将军。”
甘信忠正亲自监督,听闻常歌上来答话,拱手行礼。
楚国曾为大周诸侯封国,常歌封地长安近畿,封号更在其余诸侯之上,甘信忠虽资历长,但于情于理,都当行礼。
“甘老将军不必多礼。”常歌道,“宫城门口便交给你,还请甘老将军拨我百人精骑。”
甘信忠疑惑道:“此事已毕,将军要精骑何用?”
“甘将军,你细想想,他们若真要讨伐司空大人,何须在此搞这么大的阵势,恰巧堵在江陵宫城门口,将江陵宫城大半守备军吸引于此。”
甘信忠战场上摸爬滚打数十年,精通兵法,经过常歌一点拨,顿时恍悟:“声东击西!”
“老将军英明!”常歌道,“他们围着宫门口刻意吸引注意力,败坏司空大人民望,恐怕真正关紧的,却是在宫城内部。方才在此耽误许久,我怕内里已然生变,要这数百精骑,正是为平宫变。”
甘信忠面上略有犹豫。
常歌补充道:“你若不信我,大可我留守此处,由老将军带亲兵深入,平了宫变。”
依方才万民朝拜的威望来看,常歌若有反心,振臂一呼即可,实无需用这种方式。甘信忠放下心,点头道:“将军大纛既已升上江陵城,便是我大楚福将。且将军手持大司马剑,我楚军士皆听从将军调遣。”
言毕,他亲自挑选一百精兵,郑重交予常歌。
列队整兵之时,吴御风见得蹊跷,过来问了一句:“将军此去,所为何事?”
常歌还剑入鞘:“定宫变。”
江陵宫城大门,沉重旋开。
*
南云殿。
尚书令刘世清抱着垂落的衣摆大带,慌慌张张于石道上逃窜,他逃得过急,险些踩着大带,摔个嘴啃泥。
他刚刚得了消息,城门口哗变生乱,不仅没能如愿毁了司空大人,反不知何处冒出来个昭武将军助阵。
不过好在已拖延够了时间,他留在左军将士中的奸细更是冒死从程政尸体上摸来了楚国三军虎符交给他,眼下他紧赶慢赶,正往楚王所在南云殿去。
这事发展至此,连他也被迫着不得不走上最后一步。
城门哗变失败便是鱼死网破,他唯有挟令楚王,方能博得一线生机。
守门的卫士见着来人,当即横起剑鞘:“刘大人,楚王病重,非宣勿入!”
尚书令刘世清边跑边喊道:“城门动乱,快,快护着楚王逃走!”
守门卫兵两两对看,此处距离宫城门口太远,他们虽知道门口似有大事发生,调拨了许多兵士前去镇压,但并不知究竟所为何事,更不知现下情况如何。
“此乃卫将军程政亲令!”刘世清高举虎符,“虎符在此!”
守门卫兵一见卫将军虎符,当即神色凝重,分好班组,一队先行勘探路线,一队护送楚王和楚王后随之,其余人等断后。
楚廷后山乃一人工假山,假山之下有隐匿逃生之处,守王的中护军但凡入伍,第一天便会习得此事。此刻南云殿楚王最为近身的中护军,正护着龙辇,朝楚廷后山而去。
刚上后山,看得山上密林攒动,忽然哀嚎声一片,中护军校尉当即拔刀:“警戒!护好王上,护好王后!”
十几名中护军当即收拢,背靠龙辇,警惕看着四周密林。
林中忽然乱草抖动,数十道弓箭同时钉了过去,与此同时,那草丛中飞蹿出一白兔。
中护军校尉当即松了一口气,自觉太过于紧张,当即下令:“起辇。”
龙辇将将抬起,忽然一人惊叫着,猛地从密林中蹿出,乱刀当即朝那人脸上招呼,可他突然冲出,中护军阵脚更是大乱,那龙辇四面通透,只缀有白色垂纱,此时左右摇翻,楚王一个不慎,竟被摇落在地。
中护军当即卸了龙辇,乌泱泱跪了一地。
“蛇……蛇……”
冰凉的血手捏上了离尸体最近的一名中护军,惊得他即刻跳起,这时候众人才发现,原来刚才自密林中蹿出来,被乱刀砍得模糊之人,竟然穿着和他们一样的中护军铠!
那人正以紫胀得不成形状的手指,竭力想要抓着什么,口中不住喊道“蛇,蛇!”
中护军不明所以,只举着刀,缓缓朝此人迫近。走得近了,一位中护军忽然认出这人,原来他正是勘探路线的前队中护军!他遇难折返,恐怕是警告护着龙辇的队伍:前方有危险。
趁着中护军的注意力都被引走,尚书令刘世清急忙上前,扶起楚王,地上枯枝尘土众多,楚王给滚得灰头土脸的,本就煞白的脸色看着愈发难看,楚王双唇阖动,不知要说些什么,刘世清压低声音问:“传国玉玺在何处?”
楚王伤重,只能说出些气音:“你……你……”
“我王放心,我断然不会害你。”刘世清悄声道,“我只需您下一道诏书,赦免于我,再封我为相国,便太平无事了。”
“他……他……”
这时候刘世清才注意到,纵使中护军都被尸体吸引走,四周也太过于安静了。他抬头环视一周,竟发现那群中护军已然倒成一片,尸体之上大大小小,盘着的全是各色花蛇!
刘世清被吓得惊坐于地上,他连起身都顾不上,以手撑地,仓惶朝后逃窜几步,却猛地撞上什么东西,他一回头,见楚王后神情楚楚,正满目怯懦望着他:“刘大人,蛇……好多蛇!”
刘尚书仓惶爬起,他没理楚王后,而是朝前爬了几步,在楚王身上一通乱摸,想从中摸到些类似于信物之类的东西,楚王口中一直念着什么,但他伤势过重,昏昏沉沉,竟没有一个字说得清楚。
“玉玺呢!玉玺在何处!”刘尚书大吼。
楚王:“……”
刘尚书慌忙附耳,终于听清了楚王所述:“王……后……”
“都这个时候了,还想着往后!”刘尚书急火攻心,竟将楚王推倒在地,他若拿不到玉玺,此时往前招了那蛇塔是死,常歌带人追上来也是个死。眼见着数十条蛇弃了中护军的尸体,贴地朝他行来,刘尚书仓惶在地上爬了几步,没料到手背上却传来了冰凉的触感。
是蛇。
他身后居然也有蛇!
蛇的信子正若有似无地掠过他的手背,他全身的汗毛都要立起来了,只感觉腿脚如灌铁铅,浑身更是动弹不得。
“他不是念着王后。”刘尚书身后忽然传来了陌生男子的声音,他下意识回头,手背上的毒蛇迅猛出击,一击咬中了他的手腕!
这一口有如青铜钳,直击筋骨,那蛇还蠕动口器,将整个口扩张得更开些,竭力要咬穿他的手腕,痉挛般的痛感自右手攀起,他疼得在地上翻滚蠕动,连视线都被泪水润得模糊,混乱中,他见着一大红喜袍下摆渐渐逼近,楚王后正弯下身子,巧笑着端详他的脸:“他……是让你提防我。”
“你……你是谁!”
数条蛇已扭错着绕上他的手腕,还有些蟒蛇缠着他的手脚脖子,刘世清竭力挣扎,无奈蛇群太多,他的挣扎丝毫不起作用。
“你不是想谋反么,怎么不谋了?”楚王后娇声道,“我来帮帮你。”
刘世清眼睁睁看着那些蛇紧紧裹住他的手腕,唰一声抽了佩剑,他口中高喊不要,但右手却被众蛇劫持,丝毫控制不得,长剑猛地刺入柔软的腹内,半温的血瞬间飙了他一脸。
楚王双目圆睁,噗地从口鼻中倒溢出不少血液,他本已是强弩之末,只强留着最后一口气,此时被刘世清一剑刺穿,更什么话都说不出,胡乱抓着地上的枯叶。
“爱……卿……”楚王说出这两个字,口鼻中涌血更甚,他的声音业已哑透,只指着刘世清,“救……救……”
“——诸侯。”
身后猛然传来司空大人的声音!刘世清竭力回头,见着一人自密林中走出。
浓夜自他身上一层层褪去,祝政仍着着白日里的玄色礼服,精美的下摆扫过层层的枯叶,自暗影深处走来。
祝政的脚步停在刘世清身前,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诸侯,一国之君;天子,天下共主。荆州公,我从不是你的爱卿。”
他连一句“楚王”都未称,而是改称大周对楚国的封号,只称他为“荆州公”。
“你……你!”刘世清下唇颤抖,“你果然是周天子,祝政!”
那日梅相赐他大司马剑,他只听得隐约,并不确定。而后仿梅相笔迹写下血书,只是为了泼他脏水,没想到歪打正着,楚国的司空大人,竟然真的是大周朝真龙天子,祝政。
祝政已然行至他身前。他身形高大,神色更是晦暗不明。
他稍稍抬手,森白的指握着一柄长剑,冰凉锐利的剑锋,抵上刘世清的心:“是……又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