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先生好眼力, 确是‘戈玛拉绣’。”姜怀仁点头。
祝政自然识得这绣样,确切地说,不是识得,而是刻骨铭心。
北境鬼戎部落混杂, 叫得上名字的就有三十二部落一十二国, 这其中又以绵诸、西灵二国为大。
曾经大周苦于北境鬼戎之乱, 将祝政出质北境,出质国正是绵诸国。
戈玛拉绣, 粗看类似于“岚”字, 实乃一多叉长戟纹路,北境尚武,这多叉长戟是北境绵诸国绣娘常用的吉祥纹路。
祝政将衣料放回:“我以为刺杀公主之人, 是西灵狼胥骑。常歌从他们身上,摸出了鹰骨笛。”
“这就更怪了。”姜怀仁道,“旁人不知,您却知晓, 绵诸、西灵二国之间,是血海深仇,怎会有人着绵诸绣衣,携西灵鹰骨笛?”
大周定北境, 是从西灵国开始的。
常川娶了本是仇敌的西灵公主火寻鸰,大周多了一位女狼将,更多了一份北境领土。
此后火寻鸰建狼胥骑,同大将军常川一道,遏北境鬼戎人, 大周再辅以羁縻治策,收编了北境不少鬼戎小国, 更勒令所有归顺小国,断了同绵诸国的商贸往来,军事商贸双管齐下,北境绵诸大国险些灭国。
为何说是“险些”,事情还是出在西灵国上。
西灵国向大周称臣数年之后,忽生叛乱,狼胥骑立时反水,有狼群助阵,大周军士几乎毫无胜算,那一战说是杀了七天七夜,连草原上淌下来的泥水都是红的,生还者更是寥寥无几。
当时发生何事早已说不清楚,唯一能确定的是,西灵叛乱之后,西灵近乎国灭、狼胥骑崩解、常歌生母,狼将火寻鸰更是葬身该战。
常川因此战胜利得了个“定安公”的称号,他生来恭谨机敏,知晓这称号近乎于敲打,为了表忠诚,常川将方才十岁的爱子常歌质于长安城中,而自己率军固守漠北——当然,常歌是不知道这一层缘由的。
纵使有定安公常川,大周失了西灵与狼胥骑,也无力遏制北境绵诸国。几年之间,绵诸国四处兼并,几乎一统北方,祝政登基之时,北境已尽属绵诸。
若不是常歌数次大败绵诸国于北境,使该国元气大伤,绵诸国早已策马南下,进犯中原。
绵诸国不敢明着怨恨大周,只将愁怨算在曾经西灵国民众之上;而西灵国更笃信本国毫无叛乱之事,实乃绵诸国间者阴谋,于是二国虽出于鬼戎同源,却相恶甚深,两国民众见面便打个你死我活,更不会有“着绵诸衣、用西灵笛”之事。
祝政支着额角陷入沉思,他手中的茶盏斜在几乎要倾倒的角度,茶水顺着杯盏溢了不少,他却浑然不觉。
姜怀仁正要出声提醒,听得屏风后一声低吭,类似于翻身之时无意哼出的鼻音。
那声音轻微,若不是此时屋内太静,根本注意不到。
这点细微声响却瞬间唤醒了祝政,他当即扶正了杯盏,连满桌的水都来不及擦,只简短说:“今日就到这里,你先回去。”
祝政急急朝屏风后走,步履都失了素日里持重的分寸。
姜怀仁见他身影消失在屏风之后,方才咋舌叹道:
“啧。昏君。”
*
屏风里,红纱帐轻垂。
一只手探出纱帘,只懒懒垂着。
这手生得白润,指间绕着条红色绫缎,那绫缎绕着胳膊垂坠而下,手腕处更不知为何,留着数道深深缚痕。
祝政轻握住常歌的手,小心放回纱帘内,顺手撩开纱帐,坐在榻侧。
常歌睡得手心手背都无比暖和,反倒衬得祝政的手有些发凉,他刚想抽开手,却被常歌抓了回去。
常歌只抓着祝政最末二指,他还有些困倦,连眼皮都没掀,只低声道:“我帮先生暖暖。”
祝政笑着应好。
烛光透过红纱帐,燎燎融融,将常歌映得满身猗靡。
他浑身懒懒,胡乱裹着喜被朝祝政这边凑了凑,拿先生的手指磨牙玩。
祝政轻声问他:“口渴么?”
常歌本侧脸躺着,被祝政柔缓的气息蹭得面颊发痒,他干脆转脸,睁开眼睛看着祝政:“不渴。但先生给水,我便饮下。”
祝政便轻兜起他上身,将杯盏递到他唇边。
常歌不乐意倚在他人身上,自行坐了起来,他眉目温顺地垂着,就着祝政的手,只衔着一点杯沿,小口小口饮水。
小睡才醒,常歌鼻尖上一层薄汗,看着细致白腻,又在灯烛下闪着暖融的光泽。
饮毕,他抬眼看向祝政,他双颊的绯红还未褪,身上更是只掩了件祝政的薄衣。祝政的衣衫本就宽松,在他身上更显大不少,右肩快整个掉出来,锁骨更是漂亮的晃眼。
他似是注意到祝政的目光,推了水碗,仰头看过来:“先生看什么?”
祝政温和道:“看你好看。”
常歌不愿搭理他,扶着祝政的手臂坐正,衣衫险些滑落,肩胸上数道红痕露出,犹如雪上点点红梅。他急着掩前襟,后颈处的桃瓣胎记却露了出来,上面还留着个浅浅的牙印。
祝政没遮没掩,以目光仔细将春色品了个遍。
常歌急着拢衣服,身上却被柔软的绷带缠得乱七八糟,他越理越乱,发丝却因他乱动,蓦地散垂下来,激起一阵幽香。
祝政轻轻拉开上衫,助他理着绷带,常歌只道:“先生的伤也白处理,药也白上了。”
“怪我。”
祝政说着,自翻到的药箱中挑拣出药瓶和绷带,再重新为他处理伤口。
常歌白皙通透的肤色下一片片潮红,仿佛下一刻就要溢出鲜血来。祝政探了探他的体温,只觉他遍体微微发热,室外风雨过甚,祝政唯恐他受凉,忙取了常歌自己的衣衫将他层层拥好,只露出左肩上的伤痕。
衣衫杂乱着一裹,倒显得常歌比平日更清瘦些,他温和靠着床柱,由着祝政稍稍俯身,一点点为他清理伤口。
“先生既然早已知晓绣球赌坊之事,为何不同我商量?”
祝政手上动作一滞,而后音色泰然自若:“将军听到了。”
常歌点头:“隐约。只是没想到,姜怀仁居然是先生的线人。”
祝政没再遮掩:“他确是我的线人,但此事也并非刻意瞒着你,我着手之时,将军已经启程去往襄阳。”
常歌难得靠着床柱,目光只飘向他处,一语未发。
祝政试探道:“将军吃醋了?”
常歌嗔怒般瞪他一眼,再度转眼。
祝政抿唇,声音愈沉几分:“那我现在同将军商量,可迟了?”
常歌没搭理。
祝政开始自顾自解释:“将军出发之时,我做了两手准备,战或是和,都有预案。和的方案因为牵扯到金鳞池盛宴,需要拿出钱币预算,为此我多次催促楚廷,四处口径都说连年亏空,滇颖王上位后,滇南已经数年未上供丽金,眼下是一点多余的钱银都拿不出来,更何谈有多余精力开金鳞池盛宴。”
常歌长睫轻颤,似在思索。
“将军聪明,此事自是借口。”
常歌斜瞥他一眼,愈发转脸过去。
祝政道:“说是一点钱银都拿不出来,可楚国一介卫将军的府邸,浩大却犹如宫殿一般,他虽未正式婚娶,但江陵城中相好女子却有十数人之多,不仅相互不避不让,还以姐妹相称和谐相处,相传卫将军程政有一珍珑绣球,夜明珠大小,以金丝攒成,上镶红玉,合计十二个面,正是他每日用来投掷点数,决定去往哪位相好府上留宿所用。”
常歌蓦然转脸,他抓着前襟,急急下了床,在一侧书案上翻找,终于在木盒中找到了那枚物件——金丝攒成,上镶红玉,合计十二个面,正是楚国大司农尸体手中握着的那枚“入门信物”。
“竟然是他!”
“这位程政,虽兵法上谋略尚浅,是你手下败将,但庙堂上却风生水起。当今楚王仍是世子之时,他便投其所好,一路高升,眼下世子继位、改称楚王,程政更是平步青云。”
祝政忽然面露迟疑,停了话头,常歌催促道:“先生不必多虑,但请直言。”
“——三年前,司徒镜篡权大周,改立大魏,他亲弟司徒信本乃楚国大司马,得知此讯后勒马北上,却被司徒镜亲手斩杀,此后楚国大司马一职便一直空缺。近日有传言,楚王有意将大司马之位,交予程政。若不是楚国丞相梅和察一直扛着,大司马虎符早已送至卫将军金殿了。”
常歌掀开了船窗,冷风扑面吹了进来。
今日无月,骤雨刚过,大片大片的云向后飞逝。
人在船上的时候,很容易有种错觉——天高江阔,世间唯此清宁。
他轻声道:“先生迟疑,是怕我卷入这些纷争当中么。”
祝政不语,只款步上前,仔细帮他理好衣襟。
“——我挂印襄阳,并不是秉持高风亮节之意。”常歌回头看他,“楚廷什么都由着先生,却先后只给了太常、司空这样的空职,这意思很明显,他们愿意用先生,却依然防着先生。”
祝政拍他的肩:“我知。不必为我烦忧。”
常歌摇摇头,回身,轻巧坐上高高的书案,他将祝政拉近,指尖沿着祝政柔软的前襟衣料滑下。
他略有些出神:“先生已经官拜三公,先是和楚王并列、为先王扶了梓宫,后又力排众议,开金鳞池盛宴,面上看着是风光无二,可树大了,本就招风,何况楚廷原就提防着先生。此番我来襄阳,是先生举荐,若此时我受了定襄阳的功勋,接了将军金印,楚廷定以为先生要染指军事,断会提前起了疑心。”
他抬眸望向祝政:“前路漫漫,不可在此时错了步履。”
常歌说得动人,眸中更是波澜闪烁,内里虽着祝政的冰寒白衣,烛光下,却比春日还要和暖。
祝政心弦乱颤,只将他圈在案前,抵住他的额:“将军挂念我。”
常歌假意推开他,却被环得更深,祝政凑在极近的距离,低声道:“——吾心甚喜。”
掀开的窗户朝里灌着凉风,这让他二人愈加亲密地紧依在一处。
一道闪电接连天地,祝政的脸庞被照得端肃又俊美。常歌觉得,那光直震彻到他心尖上。
祝政稍稍低头,细碎的吻落在他眼帘上,那触感让他心神悸颤。
祝政从他的眉眼吻至额头,又絮絮往下,最终深深吻住他的唇。
*
作者有话要说:
政政,昏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