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歌抓着祝政的广袖, 微微仰着头吻他。祝政的袖子用的是缎,摸着犹如山涧融动的雪水一般冰凉柔滑,可顺着小臂滑向他的手腕,方能知晓, 这料子只是面上冰凉, 探进内里, 却被体温暖得温热。
他的腰被松松环着,祝政的掌心顺着他的脊骨温和地摩挲, 窗外的风声雨声似乎都行得很远, 室内只留灯油燃着的噼啪声响。常歌被整个抱起,深深放在书案之上,案上笔墨纸砚瞬间倾倒一片, 连纸张都被揉得烂碎,可没有一个人伸手去扶。
祝政伏在案上,专注地吻他,将所有细碎的声音堵住。二人不知痴缠了多久, 祝政才略微平息下来,将人狠狠扣在怀里,让常歌的侧颈贴着他的胸口。
常歌听的他的心音,低沉而澎湃, 像海潮。
他乖顺下来,安静搂着祝政的背。
祝政忽然唤他:“常歌。”
常歌含糊应了一声。
“常歌。”
“……唔。”
“常歌……常歌。”祝政不住絮絮地唤他的名字,声音柔和得能掐出水来。
常歌被喊得疑惑,他刚要挣扎,困住他的怀抱猛地收紧, 他几乎要被按进祝政的骨髓里。
“真的是你。”祝政没头没尾地低喃着。
常歌含糊地应了一声,被搂得更紧。
“还好你在。”祝政摸索着他的头发, “你在就很好。”
常歌从他怀抱中睁眼:“我似乎……以前也听过这句话。”
他回想起当时情形,声音飘得很轻:“先生幼时就是如此,心思情绪都阴晴不定的——”他扯扯祝政的衣襟,“你还记得么?是你十四岁那年。”
常歌扭着身子,挣扎出些空隙,他仰脸迎上祝政的目光,却发现他满目水光,几乎下一刻就要彻底溃塌。
“先生没事吧。”
祝政没动,常歌被他卡在一个艰难的姿势,他在桌上一番摸腾,好似探着了什么东西,将那东西举在祝政眼前:“给,你开心点。”
祝政有一瞬像是再也忍受不住,他垂眸望着那颗果糖,唇角扭出一个古怪的弧度,终而还是转做了一个微笑。
*
祝政十四岁那年,长安城里一片清宁太平,宫城里却满城风雨。
为了立储之事,公卿大夫排着队进言,每日早朝,立长派和立幼派争得是脸红脖子粗,大有一副你死我活之态。
储君人选五花八门,上到大皇子下到十八皇子都有提名,独独缺了三皇子祝政。
虽然太学里,三皇子祝政礼、乐、射、御、书、数门门夺魁,更有太宰司徒镜亲自辅弼,可他的母妃乃闵王百般厌恶的荆州夫人,在宫里受尽冷眼不说,七岁起还被君父送去鬼戎绵诸国当质子,连刚入宫的宫人都知道,三皇子祝政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主。
宫人闲来拉家常,还会嘴碎几句,司徒镜放着自己亲闺女闵王后的七皇子不辅,偏生要辅佐这么个爹不亲娘不爱的三皇子作甚。
其实这话说得对,却也不对。
祝政虽是荆州夫人所出,但他自出生便过至闵王后处,论理,祝政和七皇子一样,都是闵王后嫡嫡亲的皇子。
这道理旁人都想不明白,荆州夫人更是想不明白。
原本祝政在北境出质,她见不着,只当没这么个儿子,也不会多想些什么。祝政一回,六年风沙不仅没磨灭他的心志,反而更出落得神仙人物一般,荆州夫人忽然就挂念起了这么个儿子。
彼时祝政仍在太学,她隔三差五便去探望,后来胆子愈发大了,下学路上,常常将他拉至后花廷假山石处,偷偷塞些点心,还拿腔拿调地过问他近期读着什么书。
祝政对她原是没什么感情的,毕竟打一出生便被抱至闵王后处,从未有过什么母慈子孝的温馨日子,唤她也只能生分地唤一声“荆州夫人”。
故而荆州夫人来探望他,他记着司徒镜的训诫,克己守礼,只将她当做寻常国夫人对待,可一来二去往来惯了,祝政还真生出些依恋心思。毕竟闵王后平日里待他客气有加,却独独少了几分温存。
这日他才下学,远远便见着提着食盒的荆州夫人,祝政遥遥同她点头,而后恭顺敛眸。二人一前一后,离着数丈的距离,先后来了假山石处。
同往常一样,祝政尝着她亲手做的精巧点心,荆州夫人更是大胆,居然唆使他唤自己一声“娘亲”。
他早已过给了王后,故而祝政能唤娘亲的嫡母只有一个,那便是当今王后。
祝政本捏着木篾,切下一小片梅花糕,听闻此言,谨慎抬眼,看了眼这位“娘亲”。她的目光慈爱又和煦,比秋日里的暖阳还让人舒服。
祝政顿了片刻,小声问:“一定要喊么?”
荆州夫人的侍女四处张望一番,甜声诱惑道:“此处偏僻,园中并无旁人,三皇子悄悄唤上一声,我家夫人也就听个乐子,并无他想。”
祝政放下木篾,双手放回膝上,端端坐了片刻,他侧头思虑片刻,方才开口道:“夫人的点心好吃,我也乐意见夫人。但我若口舌失误,反对夫人不好。”
荆州夫人的神色瞬间哀伤起来。
她的侍女快嘴道:“三皇子在这里表忠心,此处王后听不到,平白倒伤了我们夫人的心。”她大着胆子翻出荆州夫人的右手,露出食指侧面一串火红水泡,看着触目惊心。
侍女道:“我们夫人为了皇子,今日卯时便早起了做点心,手烫了也没说个什么,只念着皇子下学的时刻。皇子倒好,一句开心乐子都不肯多唤。”
祝政低垂眼帘,轻缓攥紧了指尖。
侍女放软了语气:“皇子,您就喊一句吧!”
“放肆!”
侍女当即低头,荆州夫人带来的人乌泱泱跪了一大片。祝政知晓这是父王的声音,也跟着行礼。
周闵王自假山石后转出,祝政跪得低,只看到父王重重叠叠的袍边。
此时,鸦雀无声,只留周闵王踩过枯枝之音。他前行数步,停在荆州夫人一步之遥:“你便是如此教导政儿的?”
荆州夫人当即叩首大拜,她动作过于激烈,珠钗都摇了一地,精心束起的环鬓也散了一束,落在地上。
祝政拱手请命:“父王息怒,此事荆州夫人业已知错,况且儿臣并未当真改口。”
周闵王:“你该庆幸没改口。”
他一眼都没瞧祝政,只沉着脸看着瘫软在地上的荆州夫人,骂道:“贱人,不守本分。”
啪。
他扯着荆州夫人的头发将她拉起来,广袖一挥,扇得她脸一偏,鲜血当即顺着她的唇角留了下来。
祝政僵在拱手请命的姿势,唇角抽了抽,却不知该如何劝解。他虽年幼,但隐约知道,此事断不是“嫡母”那么简单。
他勉强忆得,今日来报,说荆州日强,并了滇南更吞了交州,南征北战,版图已然大过了大周,太学上还让各位学子出策,众人多主战,惟有常歌与他主羁縻,被其余人好一阵奚落。
父王现在明显是因荆州之事,正在火头上,此时随意为她请命,恐怕只会火上浇油。
“来人。”
两名侍卫沉默出列,单膝跪下。
周闵王揉着自己的扇疼的右手,语气波澜不惊:“先把多嘴的打死。”
“喏。”
侍女当即大惊,连声叫着冤枉,她尖声嚎叫却让周闵王愈发愠怒,命人堵了她的嘴,按在湖里活活溺死。
假山石处看不到侍女溺死的惨状,但她的凄厉惊叫却声声入耳,听得祝政通体发麻,心中更是翻腾不止,他思来索去,僵着手又行了一礼:“父、父王……”
劝解的话还未说出口,周闵王忽然抬着他的手肘,直接将他扶了起来,还亲手为他拍去了膝上的灰。
“仔细看着。”周闵王压沉声音说,“为父,在教你做王。”
祝政当即大退一步,连声道:“儿臣不敢。”
他的手被柔缓地按了下去,周闵王虽然没用什么力道,但强硬地不容反抗。
“看着我的眼睛。”
祝政只垂眸,并未看他。
周闵王忽而厉声道:“抬头!”
祝政这才缓缓抬起头来。
他年方十四,身量与周闵王已相差无几。周闵王面沉如水,纯黑的瞳古井一般,令人难以捉摸他所思所想。
祝政刚看一眼,侧腹忽然一击闷痛,大周朝上下,敢对皇子出手之人只有一位,这便是大周朝的天,当今王上。
祝政一语未发,咬牙忍住。
周闵王不以为然,活动了一番他的右手:“‘帝车天回,太一重光’。司天监说你是千年难遇的大周帝星,没想到是个软心肠的文弱书生。大周,怎么能交到你这种人手上?”
他低头,审视地看着祝政:“你刚说什么来着,‘夫人的点心好吃’?”
周闵王稍稍退了一步,祝政低着头,只能以余光瞥到他的唇角,周闵王居然挂着些笑。
周闵王:“你再说一遍,贱人的点心,好不好吃?”
祝政低垂着眉眼,垂在身侧的手却悄悄攥紧了拳。
此时,打死女侍的侍卫恰巧回来复命,周闵王将手轻轻一挥,那侍卫没有半分犹豫,一左一右,当即押住了荆州夫人。
荆州夫人挣扎起来:“你们干什么,你们干什么!我亲父是荆州丞相梅和察!你们……放肆!”
周闵王原本脸上只挂着丝不耐烦,听得“荆州丞相”四字,勃然大怒,他猛地甩袖:“聒噪!让她彻底闭嘴!”
“喏!”
祝政立即反应过来“彻底闭嘴”的含义,忽然抬头,侍卫的动作早已无比熟练,他抬眼的功夫,一道白绫已经缠上荆州夫人的脖颈。危难当头,荆州夫人也顾不得仪容礼节,双腿乱蹬,只死命撕扯着脖上的白绫。
祝政当即跪下:“父王!”
周闵王背手站着,为维持侧头瞥他一眼:“你是嫌她死得太过体面么?”
长安城的秋日可真冷,纵有阳光,也带不来半分暖意。
他不敢想父王这句话隐藏的含义,更不敢再贸然劝阻,只能眼睁睁看着那白绫被两名侍卫反方向拉着,一寸一寸绞紧。
荆州夫人起先还在不住喊叫,而后只能咳嗽,她奋力大喘着气,一声声痛楚的呜咽好似重锤般砸着祝政,眼前惨像更是摇摇晃晃直朝他眼上撞。
祝政连跪也跪不住了,他一个踉跄,顺着冰凉的山石,缓缓滑了下去。
荆州夫人的脚蹬得愈发缓慢,最终她眼珠缓缓上翻,彻底不动了。
周闵王平静道:“拖下去。”
堂堂一位国夫人被人倒提着脚拖了下去,她的头发已经彻底散乱,顺着地乱扫,沾了一头的的枯枝残叶。
“史官。”
周闵王朝身后随侍的史官吩咐,“荆州夫人言行无状,冲撞王后,三皇子政,讨其罪。”
祝政抬头望着父王,凉薄的日光自他顶侧洒下,父王的玉旒遮了大半面的神色,他像是生着气,又像是带着笑容。
他好像从未认清过父王。
史官面露难色:“这……”
一句“讨其罪”,这是把自己摘的干干净净,缘由推给王后,动手之人推给三皇子,不仅如此,他这笔一落,三皇子弑母的罪冠,是无论如何也脱不下了,说不定,原本有可能同三皇子亲好的荆州也会因此与他反目,再不往来。
周闵王轻瞥了史官一眼。
史官当即躬身:“下官遵旨。”
“还有。”周闵王补充道,“传朕的旨意,三子政,敦敏徇齐,仁而威、惠而信,今承顺天意,册皇太子,孟冬百祀前诹期祗告天地宗庙社稷。”
高公公扯声唱道:“奴婢接旨。”
后花廷一廊之隔,司徒镜似是感受到了什么,停了脚步。他拉住身侧的冀州公祝展,朝廊下一躲,果然见着两名侍卫先四处张望一番,而后将一位女子拖着,朝远处走去。
祝展刚要出声叫住二人,却被司徒镜拍肩制止,司徒镜深皱着眉,问道:“水月,你看那人,是否有些眼熟?”
冀州公祝展失笑:“你是日日在这朝廷当中,我年年在冀州边关吃沙子,哪里认得宫中女子。”
司徒镜脸色一变:“不,认得的。你当认得的,她嫁过来时,还是你做的喜官,千里迢迢从冀州赶来迎的亲。”
冀州封主乃王室公族,冀州公祝展更是公族中威望甚高之人,由他亲出迎亲之人,甚少。
除了当今王后,也只有——
祝展身形一顿:“荆州夫人!老梅家的丫头!”
两名侍卫拖着她已没入宫城深处,一切又重归平静,只留下地上一道深深的拖痕。而司徒镜的脸色已难看至极点。
祝展没察觉他的异样,反拱手道:“太宰大人,恭喜恭喜。”
司徒镜皱眉:“此等荒唐事,是有何喜。”
冀州公祝展呵呵一笑:“三皇子唯一的掣肘已去,他同荆州的联系怕是会被彻底斩断,而加封皇太子的诏书,估摸着已在路上了。”
司徒镜摇头道:“天家心思,岂是你我能说得清的。”
“旁人客套便罢了,你还用我虚虚实实。”祝展干笑一声,“王上对此子寄予厚望,生怕惯着宠着生得骄矜,自幼时起处处着人冷落,以锻其心志;七岁之龄更是令他担下出质他国之任;太学里,他更是样样出彩。旁人都看不清楚,你司徒太宰,看得一清二楚。”
他还有些因由,没敢放在台面上说。
司徒家、朱家把持朝政已久,周闵王面上庸碌,心思却无比清明。他若过早露出立储之意,所立之人少不了自幼便被各方势力把控,还不知会被教歪成什么样,故而他亲近这个亲近那个,却刻意冷着心中着意的人选。
一来为了磨砺祝政心性;二是要他远离远离诡谲之事;三来也是想看看这位出生便被断做“帝车天回,太一重光”的紫微帝星究竟何如。
至于荆州丞相家里送进宫的梅丫头,她今日做没做错、又是多大的错,根本不重要。
荆州日益强盛,若要扶持祝政,梅丫头的死是迟早的事。
祝展朝他调笑:“司徒太宰先是出了个王后闺女,眼下又亲辅皇太子,双喜临门,双喜临门!”
司徒镜摇头:“我一垂垂老耄,半截入土的人,要这些个大喜又有何用。”
言罢,他将手一背,也不去探那闵王后,佝偻着朝太学走。
荆州夫人出变故,他还不知祝政此时在何处,亦不知他是否已经知晓此事。
冀州公祝展则站在原地。
若是司徒镜多留意半分,定能注意到他的笑容亦是古怪异常。
祝展在心中不住琢磨,祝政自幼离母,王后又不亲待他,他才七岁便担了重任出质,在绵诸国之时,想必也是受尽冷眼。
好不容易被常川接回来,又抛在北境不闻不问数月,眼下,王上又赐死他的生母荆州夫人。
如此颠沛凄惨,无情无念,真不知当今天家,究竟想亲手培养出个什么样的王……
秋风萧瑟,天候显著冷了,枯叶飘零萧瑟,只有悲风知晓。
*
祝政仍留在假山石处。他靠着冰凉崎岖的山石,此时此刻,祝政心里实在堵的慌,身体则像被掏了个大洞,空落落的,似乎什么都填补不上那个空档。
秋风一刮,他略不自觉地抱着胳膊,诸多宫人宫娥见了,只敢轻瞥几眼,未有一人敢上前劝阻。
往日他不得王上青眼,诸多宫人眼中从未放下过这么个三皇子,他虽不争抢,但也冷而疏离地处着,宫里他相熟的宫人寥寥无几。
幸亏在王上跟前行走的高公公抽空折返回来,一见新加封的皇太子独独坐在地上,拂尘一甩,叠声唱着:“诶哟我的小祖宗,这般苦情!旁人见着倒算了,待会儿传到王上耳朵眼里,怕不是又好闹腾许多天!”
祝政双目失神,抱着双膝,只缓缓摇头:“高公公,你走罢。”
“这……”高公公依是停在一个搀扶的姿势。
“走!”
高公公惊得一哆嗦,他左右迟疑一番,终而拂尘一甩,迈着小碎步踱出假山石,刚转出去,听得“哎唷”一声,接着传来他悄声劝阻的声音:“小将军,这里头可去不得,走,我带你到外头玩去——”
听到小将军三字,祝政轻缓抬了眼,听着高公公的劝阻,他又再度将脸埋进了胳膊。常歌估计被带到别处去了。
一串哒哒哒的脚步声,渐渐跑近,而后周遭又安静了会儿。
祝政稍稍抬脸,恰巧撞上小常歌自山石后方探头,只露出小半个脑袋。他一见着祝政抬头,被吓得一激灵,慌忙将小脑袋缩了回去。
他脑袋倒是藏进去了,火红的袖子倒是一点没藏住,从山石后头飘出来,招招摇摇的。
*
作者有话要说:
*闵,其实是谥号,本不该出现在回忆杀时间线,为了方便理解,统一称周闵王,不然他和政政都是“周天子”、“周王”,会搞混;闵王后同理。
口谕封诏是从史书里东一点西一点扣的。
其实,看了《绵诸》那一章,大家应当明白,此时的常歌……是作为掣肘之物送回宫城的,和祝政当时的出质一样,都需要独自面对很多东西。
祝政更难,他出质的地方,是敌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