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成了偏执皇帝的>第52章 一滴泪

  52、

  皇帝变得有些奇怪, 准确地说,变得非常奇怪,仿佛变了一个人。

  从前皇帝十分勤政, 自他登基以来, 从未落下过一天的朝会, 朔望朝参议事论政, 朝堂事无巨细,必有陛下亲临的身影。

  大概将叶十一锁进深宫囚困,是他唯一一件做得放纵的事。

  六年兢兢业业换来的是人心顺服,所以尽管皇帝多疑苛政, 朝臣们打心底是佩服他的。

  如今陛下却懈怠了,例行的朝会起初他还去,后来去迟抑或不出现。

  朝臣们百思不得其解,忧心忡忡地思虑着陛下是怎么了。

  朝会上, 众人凝望那个空荡荡的龙座,每每将疑惑的目光投向魏公公。魏公都要捏一把细汗,向三朝元老赔笑,一把年纪了,点头哈腰, 再忙不迭地回去请陛下。

  十次里有八次是请不动的。

  紫宸殿殿门紧闭,宫女不能进,太监也不能进。只有陛下一个人呆在里边, 不知道他在做些什么。这一待, 就是从早到晚, 再从天黑至翌日天亮。

  魏公送了餐食, 也只敢搁在从前为叶十一准备的那个小窗台那里, 陛下饿了会自己取。他只要记得及时更换上热腾腾的饭菜。

  于是流言逐渐甚嚣尘上。

  有些说陛下是病了, 有些说陛下是中邪了,还有些说陛下是皇帝当得太累太烦。

  数不尽的公文,议不尽的朝政。谁也不能为陛下分忧解难,因为陛下总是将一切都牢牢抓在自己手中,他是多疑的皇帝,和他的父皇一样。

  这样的皇帝,出了事,没人敢去问,就怕李固一个不顺心把他们怎么着,人人都想着保住自己的项上人头要紧。

  如若是从前的叶家,该由他们来直言不讳地进谏,告诉陛下,这样不可以,那样不可以。可惜不知从哪一代开始,就连叶家也不敢了。

  那日家宴后,叶明玦搬回叶府,皇帝询问他是否要一座单独的宅子做将军府,叶明玦推辞了这份好心。

  “我与爷娘聚少离多,应常常伴在他们身侧。”叶明菀婉言谢绝。

  李固也没有强留他的意思,遣了陈明将他送出宫,自己便钻进紫宸殿,鲜少再出门理政议事。

  这样下去,当然是不行的。

  那日,德高望重的老臣们特地邀魏公前往含元殿旁的耳厅一叙,老臣们操不完的心,唠不完的话,喋喋不休地追问着陛下是怎么了。

  “莫非是因为陛下年轻力壮,膝下却至今无子嗣?”礼部张大人拧紧了灰白眉毛。

  魏公哭笑不得,摇了摇头,又摆了摆拂尘,思来想去:“大抵是因为人吧。”

  “臣老啦,”魏公和众大臣们围坐一圈,怅然喟叹,“陛下要的是个合心意的,咱们这些老头子,”魏公笑着说,“哪里够呢。”

  遍观这满朝上下,真真儿最合陛下心意的,当然也只有叶家人。

  暂不论贵妃是宠妃,就说那叶家的叶小将军,敢在朝堂上与陛下顶嘴,足可见陛下对他宽宥纵容。

  “解铃还须系铃人。”张大人是个机灵的,眼珠子一转,便通晓练达:“该去请叶小将军。”

  诸位老臣你看看我,我瞅瞅你,不约而同点了点头。

  叶明玦深受各位老臣重托,那天下午再度入宫。

  魏公敲紫宸殿门的时候,门内的李固不肯应,直到魏公叹了口气,轻声地小心翼翼地启禀陛下:“陛下啊,叶小将军来啦,来看看您,您见他么。”

  沉默了很久,久到魏公以为李固不会回应,亦或者陛下并未听见。

  魏公气沉丹田,大着胆子正试图再次开口,里边的天子终于有动静了:“请他在外稍候。”

  魏公喜上眉梢,陛下终于肯露面了。

  他忙慌不迭地回头找叶明玦,对那端正文雅立着的白衣公子深深稽首,生怕这尊救命大佛跑了是的,恭敬道:“请叶将军稍候。”

  只是魏公说到叶将军三个字时,不可察觉地顿了一顿,也许不过须臾,脑海中翩然飘过某个可怜兮兮的影子。

  叶明玦回来以后,叶十一就从所有人的眼睛里消失了。

  因为陛下亲口解释,叶明玦才是真正的叶十一。

  其实魏公以为,是不是真的,又哪有那么重要,心里边在乎谁,那才是最关键的。

  那么陛下心里究竟在乎着谁?魏公不敢妄断,他不知道。

  没多久,李固出现了,推开门,负手而立,下巴上一圈胡茬,眼睛下一圈青黑,像是落魄了,但又像只是熬了个夜,来不及修边幅。

  叶明玦规规矩矩地对着他作揖,抬起头来,温温和和地噙着笑:“陛下数日不早朝,诸位大臣忧心得紧,遣了臣来探望,陛下可安好?”

  “朕尚无需一帮老酸儒挂心,”李固拂袖,不以为然,“既然你来了,陪朕四处走走。”

  他步上前,走近叶明玦。

  叶明玦笑了笑,侧身让开路,与李固并肩步出紫宸殿。

  闲无目的地溜达。

  李固沉默寡言,叶明玦也没什么好聊起的,说多错多,不如干脆闭嘴。

  于是就这样一路安静到御花园,李固忽然问:“可还记得启祥宫。”

  叶明玦微怔,不明白李固这是提的什么,不过下意识点了头:“陛下也还记得?”

  “少年时住的地方,朕自然不忘。”

  “陛下记性好。”

  少时,初次认识叶家那小子,揪着他圆嘟嘟的脸蛋,忍俊不禁。

  家宴上第一回 见到他,听说是叶家这一代仅余的儿郎。

  其实十一出生时,尚未见过面,便听自家阿娘半是感叹半是怜惜地念叨:“可怜哟,小小年纪呀,以后若能寿终正寝,真是祖宗保佑。”

  那时不明白,似乎所有人都认为,叶家的后人活不过三十。

  “因为生病吗?”伏在阿娘膝下不解地询问。

  那时地位不高,幽居冷宫的阿娘有一副善良的软心肠,抚着他脑袋轻声叹息:“不是生病。叶家啊,百代忠良,战死沙场,死谏朝堂,少有活过而立之年,都是命定了的。”

  阿娘说:“你还小,以后长大了你就明白,这是命数。”

  叶家的命数。

  钟鸣鼎食,国之仰仗,背后却是人丁单薄,难以为继。

  没来由地,记住了那时,阿娘柔和面庞下,深深地惋惜。

  见到他的时候,就担心他不能好好活下去,圆嘟嘟的小粽子,捏一下就要红眼圈,抱着糕点像仓鼠一样啃呀啃,拉着他的手或者把爪子塞进他怀里,弯起月牙似的眉眼,肉乎乎地喊:“哥哥。”

  真是一个小团子,走哪里都离不开他,进了宫一定先去启祥宫,推开宫门哒哒哒地跑进来,一边跑一边喊:“文玉哥!”

  对外人总是一副阴郁脸的四皇子,幽居冷宫,不受皇帝宠爱,却会对叶家小团子展现最柔和的一面,顺势将他抱起来,温柔地唤:“十一。”

  问他近来课业如何,有没有和阿爷好好习武,如若习不会刀枪,四皇子一定比阿爷还要急地催促:“好好练功呀,十一,不可有一日懈怠。”

  怕他习艺不佳,上了战场无法自保。

  那年在深宫里读书,早起南华经,晚来诵庄子,端的是心平气和,要超脱世外。毕竟只是个不受宠的皇子,学那些个策论治国,无用之举,徒惹怀疑。

  四皇子不近人情,四皇子不学无术,四皇子沉迷老庄之道,超脱世外,无欲无求。

  却无意中听见,那谁啊,叶家那谁啊,投笔从戎那位,叶十一的伯伯,又死在沙场上了,马革裹尸还,回来的是衣冠冢。人呢?在一场大火里,烧成了灰烬。

  是夜深梦,梦中听闻了哭声。

  他朝那哭喊的声音跑去,起初像是一个孩子在哭,幼弱稚子哭得嗓音嘶哑,大声叫喊:“哥哥——哥哥——”

  眼睁睁看着,他死在滔天大火中。

  那喊声绝望到每一下都在他心脏上沉重地擂鼓。

  或许有朝一日,马革裹尸还的不是叶家伯伯,而是那小小的叶十一,死在疆场上,死在毒箭下,死在父皇的怀疑妒忌里,死在李固看不见的任何地方。

  自恐惧中惊醒,扭曲了面孔,跌跌撞撞扑下床,推开门兜头撞入清冷月色。

  那时低头看自己的双手,一如现在,两手空空。

  从那以后,白天诵南华经,夜里看帝策。

  终于明白,没有权力,保护不了任何人,他的阿娘,还有十一。

  启祥宫是冷宫,后来李固从这里出去,没有着人修缮。礼部也不敢再将妃嫔安置在此地,久而久之,便是闲置下来,被人们遗忘了。

  宫外沿墙根一径铺开了荒草,石板路的缝隙间,三三两两冒出顽强小草,青绿的叶子飘飘摇摇。入了秋,有些草叶泛黄,另一些犹自发芽。

  叶明玦陪着李固走到这里。

  皇帝负手,抬头眺望高高大大的宫门,从前以为自己一辈子都要待在这里,做一个不闻不问无人知晓的冷宫弃子。

  就像小的时候,以为陪在他身边至亲的人,永远不会离开。直到阿娘死于先皇后与妃嫔间的争斗,而先帝,甚至连过问都不曾。

  死了个人而已,宫里每天都死人。

  只是谁的至亲,哭嚎的又是谁,高高在上的贵人们,却都不在乎了。

  阿娘去后,十一就是他唯余的念想。

  人这辈子,总得为某件事、某个人而活着,否则就像是无根的浮萍,断了线的风筝,找不着自己的来处,亦没有前路的方向。

  李固从来是个有信念的人。

  他想要他好好活着,不要他为叶家,为这天下而死。

  他或许是外人眼中光耀门楣的叶家后人,或许终有一日,披肝沥胆鞠躬尽瘁,百战报君死,送回来的也只有衣冠,或许所有人,都已经对他的未来下好了定义。

  “叶家人呐,百代忠良,”他们都会说,“可惜啊…”

  可惜,难以长命。

  若不能长长久久,难道要他眼睁睁看着梦境应验,他送他撒手人寰?

  要什么死天下的忠臣良将?无非是后世史书上多添了两笔赞许,李氏王朝就算灭了,江山也不会少了下一个皇帝。

  所以他要成为他的帝王。他要命令他活。

  活蹦乱跳的十一,不必像父辈那般操劳征战的十一,好好和他坐在宫墙上,陪他看夕阳余晖,红霞漫天的十一,才是他从一而终的期许。

  李固走在前边,叶明玦跟在他身后。

  皇帝的语气听上去很平静,却足以令叶明玦心惊肉跳。

  李固嗓音低哑:“朕少年时,有一回做梦,梦见你走了。”

  叶明玦莞尔:“臣能去哪儿。”

  李固不说,走进启祥宫宫门,方才低哑开口:“大火里。”

  叶明玦驻足。

  李固并未回头,一径往前走着,步子迈得缓慢,似乎沉浸在回忆中:“朕梦见你死了,丢下朕,一个人走了。”

  深深的孤独。

  难以言喻的,无法说与人听的,孤独。

  哪怕身边宾客满堂,哪怕妻妾成群,哪怕往后儿女膝下尽享天伦,一想到某个人不在身边,光是想想,就觉得,人活一世,当真寂寞。

  “臣还在的。”叶明玦俯首作揖。

  李固背对他,摆了摆手,嗓音沙哑:“你不明白。当朕眼看你消失于大火中,就在朕即将登基的时候……”

  拼上一切,赌上性命,哪怕踩着兄弟的尸骨也要踏上龙座。

  那时天下在握,自以为能护得住你的时候,从今往后再无需你去为国而死的时候。

  你突然就走了。

  “而朕…无能为力。”深深的无力感,连带着强烈的恐惧,和从前那个深埋心底的梦魇交融,分不清现实抑或梦中。

  恨意油然而生。

  恨叶家无能保不住你,恨自己一时不察不知你身陷险境,恨他们送来一个假的,一个除了上战场杀敌为叶家争光便什么都不要的忠臣。

  似乎朝夕间,天翻地覆。

  到底是叶家人,狡猾的叶家。

  连送来的赝品,都宁死天下,也不愿在他身边,好好地活。

  那从前他付出那一切,违着心愿娶叶明菀,谋算兄弟算计父皇,又是为了什么?

  “朕找回你了。”李固沉声问道:“是么。”

  叶明玦上前,低声叹息:“臣从今往后,再不离开陛下。”

  启祥宫的东北角,有一处破落院墙,年久失修,芜草萋萋。院墙旁有水井,早已干涸了。

  李固踩着水井边沿,矫健地爬上去,似乎非常熟稔这里的一草一木,每一步都稳稳踩上院墙细小的凸起,借力顺利地爬上去。

  叶明玦终于看到他回头,陛下立在院墙上,朝他伸手:“来。”

  叶明玦不改笑容,扶住墙壁学着李固往上爬,奈何他是工于算计的人,四体实在不勤,试了两下都没能爬上去。

  “朕接你。”李固弯下身,一手伸向他:“握住。”

  叶明玦暗自咬牙,笑容变得僵硬,依旧伸出手,被李固紧紧抓住,他另一手撑住墙壁,终于被李固拉了上去。

  两人沿着狭窄的院墙往房顶走去。

  “你少时最喜欢爬墙,”李固的声音柔和许多,“还有爬树。太傅都说叶家那小子,上房揭瓦,最是利索。”

  叶明玦绷住笑脸,房顶上风大,他走过去已经摇摇晃晃,凉嗖嗖的天,哪儿哪儿都不舒服。叶明玦并不喜欢这般跳脱行事。

  “你走之后,”李固寻了屋脊席地而坐,“便再未有这样的出格行径。”

  “臣幽居深山…不知陛下思念至此。”

  李固抬首远眺,平静无波:“是时移世易,物是人非。”

  叶明玦胆颤,恐怕李固察觉不对劲,可李固身上的蛊虫,是要受他手里的迷幻香蛊惑的,皇帝绝不可能怀疑他。

  “臣…臣近日有些着凉,陛下,要么我们下去聊吧。”

  李固起身:“是有些冷了,走吧。”

  那之后,没再聊多少,叶明玦请辞,离开了。

  李固独自回到紫宸殿,魏公不敢露苦脸,笑着迎上来:“陛下回来了,心情可好些?”

  “朕是有些奇怪。”李固走进屋里,不善吐露心迹的皇帝,难得说一回真心话:“朕是把他找回来了。”

  “可为什么,心里边…”李固低头看自己双手,怅然若失:“空落落的。”

  “陛下,是想起了另一位。”魏公大胆进言:“陛下心里,是念着那位的。”

  往常提起叶十一,皇帝总要盛怒,然后让底下人个个闭嘴,谁也不敢把叶十一三个字提到明面上。这一回,皇帝却不生气。

  只是神色迷茫起来,他走了几步,蓦然驻足,脑仁深处升起剧痛,这疼痛伴随着无尽的空茫,蔓延向四肢百骸。

  “他死了。”不像是冷血冷情的陛下,仿佛丢了东西的迷茫孩子。

  在天牢失火大半个月后,时隔了十多个日夜,高高在上的陛下终于肯承认:“那个人死了。”

  没有沉重,没有悲伤,只是平静地承认。

  魏公暗叹,看来陛下是没那么在乎那人的。

  他抬起头,客套性地要说两句场面话安慰,可当他看清李固的脸时,却愣怔在原地。

  李固的视线越过他,看向了很远很远的地方,无垠的,没有边际的地方。

  一滴泪从自帝王眼角滑落,悄无声息,没入衣领中,甚至不够浸出一团深色。

  李固就那么站在那儿,静默地站了很久。

  *

  作者有话要说:

  标题气哭强迫症hhhhhhh