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绎青一天没敢回府,到了深夜,约么爹娘都睡了,才做贼似的从后门溜了进去。
府里熄了灯,一片安静,沈绎青松了口气,锤了锤泛酸的肩,往自己的院子走,和篱曲道:“明日你早些叫我,我得在阿娘醒之前出门。”
篱曲撇嘴道:“早知如此,你就不该和那朱二斗气。”
沈绎青踹了他一脚,边推门边道:“公子我从小和他斗到大,看见他就肝火旺,怎么能输……”
“回来了?”黑漆漆的房里传来一个凉凉的声音,不难听出隐藏的怒火。
沈绎青心里一惊,要迈进屋的脚下瞬时一转,拔腿就要跑。
丫鬟点了灯,伯爵夫人端坐在房里,慢条斯理道:“你敢再往前一步,我今日打折你的腿。”
沈绎青停了步,转头看向自己阿娘,目光缓缓下移,落在了她右手的鞭子上。
沈府大部分人都睡了,只有沈绎青的院子亮着灯。
济北伯听说儿子被打,匆匆忙忙跑了过来,刚迈进房里,被夫人一记眼神给凶退,老老实实停在门口,和沈绎青院中的一众丫鬟小厮一起排排站,长吁短叹,想开口又不敢。
鞭子一下一下落在沈绎青身上,抽得结结实实,人单是听着都疼,沈绎青挺直腰背,紧紧咬着下唇,半声不坑。
屋里只能听到鞭打声,沈绎青背上已经渗了血,染透了鸦青色春衫,济北伯实在心疼,叹道:“夫人,别打了。”
丫鬟小厮心里大松了一口气,篱曲心疼公子,眼泪都急出来了,闻言感激地看向老爷。
就听他继续说:“仔细手酸。”
所有人:“……”
沈绎青:“……”
好在伯爵夫人还真停了手,问道:“那胡女呢?”
沈绎青微微动了动,疼得皱了一下眉,答道:“把卖身契撕了,让她自寻出路去了。”
伯爵夫人稍稍消了气,又道:“如今满长安都知道你的风流事,以后哪个媒婆敢上门?哪家姑娘敢嫁你?”
沈绎青低下头,没说话。
伯爵夫人没少打他,打完自己还心疼,看着他背上的血迹,心里已经开始后悔自己下手太重了。
她想去查看他的伤势,可训斥儿子时威严不能丢,她在沈绎青面前踱了两步,道:“知错了吗?”
沈绎青闷声答:“知错了。”
济北伯忙道:“绎青知错了,夫人,天色已晚,咱们回去歇着吧。”
伯爵夫人横了他一眼,济北伯立刻闭了嘴,伯爵夫人捏了捏眉心,道:“你大哥在你这个年纪时已经凭着战功做了将军,我不求你如你大哥一般出息,只要别给家里惹祸我就谢天谢地了。”
沈绎青轻抿起了唇,唇被他咬破了,有些疼。
伯爵夫人神色疲惫,对贴身丫鬟翠环摆了摆手。
翠环将手中银票放在了桌上。
伯爵夫人淡淡道:“知道你没那么多钱,拿了裴堰多少,还了人家。”
济北伯同夫人离开了,临走前冲沈绎青使了个眼神儿,沈绎青没理他。
丫鬟小厮都退了出去,篱曲扶着沈绎青起来,熟门熟路地去寻了药,回来时见沈绎青拿着那一摞银票看。
篱曲小心翼翼帮他把衣裳褪下,看着那背上纵横的鞭伤,忍不住心疼,下手更轻了些,可药刚上了一点,沈绎青就疼得哆嗦了一下。
篱曲忙转移他的注意力,道:“公子在想什么?”
手中的银票数额正是他今日散出去的数目,沈绎青有些出神,过了会儿才道:“想裴堰是如何提早知道买下那胡女的价钱。”
篱曲也觉得奇怪,这裴公子也太神了些。
他动作麻利地给沈绎青上好了药,嘱咐道:“公子这些日子趴着睡吧。”
篱曲出去了,顺便熄了灯。
沈绎青趴在床上,闭着眼睛,却久久不能入睡。
背上火辣辣得疼,无论他侧身躺着还是趴着,都疼得厉害,好几次他都要睡着了,却被疼醒了。
一来二去他也烦了,直接坐起了身。
穿了衣裳,推开了房门。
四月长安的夜里依然有些凉,都已经三更天了,今夜没月亮,路上黑漆漆的,半个人影都没有,沈绎青拢了拢衣裳,加快步子,熟门熟路地抄小路到了一处府邸后门。
卧房里一片安静,床上躺着的人呼吸平稳,似乎睡得很沉了。
房门一声轻响,有风吹了进来,又很快被掩上。
一道黑影悄声走了进来,行至书桌前,鬼鬼祟祟翻了翻,随后进了内室。
床前,黑影举起了手,手中尖细的东西缓缓向下,即将触碰床上人影时,忽得被抓住了手腕。
裴堰淡声道:“你来做什么?”
沈绎青没想到他还醒着,吓了一跳,顺势在他床边坐下,转了转手中的笔,无辜道:“来找你啊。”
裴堰翻了个身,背对着他,闷声道:“如今长安传得沸沸扬扬,济北伯家三公子为一胡姬一掷千金。此刻不和你那‘千金’在一处,找我做什么?”
沈绎青踢掉了鞋子,嬉皮笑脸扑到他身上,调笑道:“胡姬哪有你有趣啊?”
裴堰:“……”
裴堰握住了他的手,一个翻身将他压在了身下,屋里很暗,可适应久了也可辨出些轮廓,他望着沈绎青的脸,声音有些发沉:“你同那胡姬……”
他似乎有些难以启齿,又或是其他什么原因,没能把下边那个词说出来。
沈绎青也没用他说完,道:“我把她卖身契撕了,让她自寻出路去了,她如今在哪我都不知道,怎么同她一处?”
裴堰微微一愣,随后缓缓勾起了唇,抬手捏了捏沈绎青的脸,道:“回去你阿娘没打你吗?”
这语气柔和,和方才截然不同了。
沈绎青躲他的手,没躲开,索性由他去了。
他鼓了鼓腮帮子对抗那只手,道:“我有件事想了一夜,怎么也想不通。”
裴堰:“何事?”
沈绎青:“你是怎么知道最后买下拿胡姬需要两千五百两黄金的?”
裴堰说:“我不知道。”
沈绎青:“不知道?”
裴堰俯身,将头抵在他的颈侧,在他耳侧轻声道:“因为我只有两千五百两黄金。”
沈绎青:“……”
他望着静谧的夜色,轻轻勾起唇,还不待说什么,裴堰忽然道:“你身上怎么有股子药味儿?”
沈绎青:“……”
他含糊道:“没有啊……”
那伤药本没什么味道,可裴堰向来对气味敏感,凑近了就发现了。
裴堰本来微微压着他,这会儿撑身坐了起来,不多时,床头的灯被点燃,眼前瞬时亮了起来。
裴堰望着躺在床上,脸色有些泛白的人,将目光落在了他的唇上,那里破了一小块儿,已经结痂了。
他皱起眉,道:“伯爵夫人打你了?”
沈绎青舔了舔唇上的伤口,避开了裴堰的目光。
都这么大了,还被阿娘打,实在丢人。
他转移话题道:“你还气吗?”
裴堰微微一愣,随后低笑了声,道:“还以为你不知道呢。”
沈绎青一点也不笨,他观察人细致入微,只是从来也不说罢了。
沈绎青撇嘴:“别人我不知道,你裴二公子我还不知道吗?”
裴堰只笑不答,半跪在床沿,伸手去扯沈绎青的衣带。
沈绎青连忙伸手按住。
窗外一阵淅淅沥沥的声音,只是须臾,那声音就变得细密,竟是下起了大雨。
屋里只床头点了灯,灯光柔和,足以照亮。
两人默默对视,无声僵持,良久,沈绎青垂下了眸子,移开了手。
他看着裴堰解开了他的衣带,玩扇子十分灵巧的手这会儿动作有些笨,可他半点不想嘲笑他,只觉得一夜的委屈终于有人在意了。
他做错了事,自己理亏,被打也是应该,可并不妨碍他觉得委屈。
外衫被剥开,到了里衣,沈绎青闭上了眼睛,轻声说:“是背上。”
裴堰心里懊恼,他不该把他压在床上的。
因为他方才的动作拉扯,背上又渗了血出来。
“方才为什么不说?”裴堰望着那白皙背上纵横的伤口,说话都是轻的,生怕重一点沈绎青会疼。
不知怎的,在家里怎么也睡不着,这会儿他反而困了,沈绎青打了个哈欠,将下巴垫在手背上,懒懒道:“上过药了,很快就会好了。”
裴堰低头,凑近他的伤口,嗅了嗅。
他的呼吸清浅地落在沈绎青背部的肌肤,影子落在自己的身上,不知怎的,沈绎青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是李太医配的药,”裴堰道:“我这里也有,再给你上些,你别动。”
沈绎青今夜难得乖顺,应了声“嗯”,过了会儿,他想起了什么,道:“我衣裳里那银票是还你的,你仔细收好。”
裴堰从柜子里取了药出来,问:“伯爵夫人给你的?”
沈绎青想起阿娘背上的伤口就疼,恰好此时裴堰将药敷了上来,清清凉凉的。
他闷声应道:“嗯。”
裴堰动作轻而又轻地给他上药,半晌,道:“我知道了。”
见他不说话,裴堰忍不住问:“疼吗?”
“不疼,”沈绎青望着裴堰被子上纹路,慢吞吞道:“裴堰,侯爷平日里骂你吗?”
裴堰俯身,轻轻吹了吹伤口处:“好好的骂我做什么?”
清清凉凉的,很舒服,沈绎青闭上了眼睛,道:“比方说,你大哥年纪轻轻就官居三品,你却整日里鬼混,没个正形。”
裴堰上好了药,将内衫给他拉好,熄了灯,自己也上了床,道:“你也想我有正形吗?”
沈绎青挪到床里趴好,打了个哈欠,迷迷糊糊道:“你我一起长大,情同手足兄弟,我自然盼你好,只是……”
裴堰等了半晌也没等到他的后话,才知道他已经睡着了。
窗外下着大雨,声音有些扰人,裴堰将床帐放下,躺了下来。
眼睛适应了黑暗后,他望着沈绎青的影子,唇角轻轻挑起,他抬起手,于夜色中悄声靠近,然后,指腹轻轻落在那人的唇上。
只轻轻贴了会儿,他收回了手,然后翻身,背对着那人,偷偷将方才那贴过他唇的指腹贴上了自己的唇。
沈绎青醒的时候雨还下着,床帐隔绝了天光,也不知道这会儿是什么时辰。
裴堰在他身侧睡着,他又闭上了眼睛,懒洋洋地叫他:“裴堰,什么时辰了?”
裴堰翻了个身,含糊应道:“不知道,接着睡吧。”
沈绎青趴了一夜,实在是累,于是翻了个身侧躺着,将腿搭在裴堰腿上,抱着被子,又沉沉睡了过去。
枫白来叫时,沈绎青的胳膊腿都在裴堰身上,微微睁开眼睛,问:“怎么了?”
裴堰:“没事,父亲叫我,你接着睡吧。”
沈绎青翻了个身,又闭上了眼,听着裴堰窸窸窣窣地下了床,低声和枫白说话,脚步声远去,屋里就没有声响了。
身边空了个人,沈绎青反而睡不着了,在床上趴了会儿,坐了起来,叫道:“来人。”
进来的是枫白,这人向来不苟言笑,做事一板一眼,性格无趣得很,小时候沈绎青和篱曲没少捉弄他。
他对沈绎青行了礼,平板着脸道:“沈公子尽管吩咐。”
沈绎青:“我饿了。”
枫白:“公子吩咐厨房准备了膳食,这就给沈公子端上来。”
沈绎青坐在床边穿衣裳,道:“不用,等裴堰回来一起吃吧。”
枫白:“公子同老爷说话,一时半刻回不来,叫你先吃。”
候府里的膳食讲究,一道一道菜上来,也都是沈绎青爱吃的。
可他胃口不好,吃得不多,吃过后在房里等裴堰,四处乱逛了会儿,瞧着桌上的摆件好看,装进了自己的口袋,翻翻找找间,他瞧见了桌下一个隐蔽处堆了几本书,看面上就不像是正经书。
他来了精神,蹲下身拿起了一本。
只是翻开几页,他就涨红着脸猛地将书扣下了。
他撑着膝,想站起来,可又实在抵不住好奇,头离远了些,眼睛微睁开一条缝儿,用指尖拨了拨那本书,书随意翻到了一页,上边画着极为露骨的春宫图,可与寻常春宫图不同的是,上边在各种场景赤裸纠缠的,分明是两个男子!
裴堰怎么回事?竟然在房里藏这种东西。
长安王公贵族间也有许多好男风的,这事并不少见,可沈绎青并没见过,裴堰同他一起长大,他知道他并没有那方面的嗜好,约么也是好奇才看的。
沈绎青盘腿坐在地上,慢慢翻过一页,脸上发着烧,轻抿着唇,又翻了一页。
今日雨过天晴,天气十分好,丫鬟将门窗都打开了,日光晒了进来,屋子里亮堂堂的。
裴堰走了进来,叫道:“绎青。”
枫白正给他整理书桌,道:“沈公子刚走。”
这都晌午了,约么沈绎青等得不耐烦了。
枫白不乐意道:“走的时候顺走了公子不少好东西,桌上那个和田白玉砚屏,大公子托人费力替你寻得的那副仙人抱月图,还有公子那块冰花芙蓉玉的玉佩,都被他拿走了。”
裴堰走到书桌前,笑着说:“他喜欢的东西,尽管拿去便是。”
枫白拧起眉,道:“公子就是太……”
他还没继续说下去,公子忽然打断了他的话。
裴堰:“他翻桌下了?”
枫白还从未听过公子这般慌乱的语气,忙答道:“应该是翻了,这屋子被他翻了个遍。”
裴堰脸色变了,忽得转身大步向门口走。
走到门口,又倏然停住。
日光落在他月白的袍角,他垂眸看着,直至眼睛被光灼得发疼,他猛地闭上了眼睛,低声道:“罢了。”
枫白摸不着头脑,只见公子转了身,道:“你出去吧,不必叫人伺候了。”
公子把门窗关了,直至日落都没出房门,房里也没点灯。
枫白实在担忧,上去敲门,叫道:“公子,该用晚膳了。”
公子隔了会儿才答他,声音有些颓丧:“不吃了,不必再来叫我。”
丫鬟提着个食盒走过来,枫白叹了口气,道:“拿走吧。”
丫鬟有些为难:“这是沈公子叫人送过来的,篱曲小哥儿说这是江南新熟的荔枝,跑马送到长安的,需尽早吃。”
枫白不耐:“那也……”
紧闭一下午的门忽得开了,裴堰站在门前,眼睛直直望着那丫鬟,道:“是绎青送过来的?”
丫鬟被他灼灼的目光看得不安,怯生生点了点头。
裴堰扶着门的指节微微扣紧:“他还说什么了吗?”
丫鬟想了想,道:“没说别的了,就叫公子尽快吃。”
食盒里头是一大串新鲜饱满的大个儿荔枝,裴堰小心翼翼将荔枝取了出来,又在食盒里反复翻找,没有任何发现。
他头疼地坐了下来。
那些书的次序都变了,他定是看了。
沈绎青到底是怎么想的?
沈绎青正趴在床上吃荔枝,济北伯在他床前殷勤地剥荔枝皮。
剥好一个就放在小盘里,左边那精致的银盘里此刻挤了一小堆圆滚滚白嫩嫩的荔枝肉,右边的小盘里是一小堆荔枝核。
自济北伯进来,沈绎青就没给他好脸色看,句句嘲讽,济北伯笑脸相迎哄儿子,也不生气。
一旁的丫鬟小厮装作正在忙碌,耳朵却竖得高高的,眼神儿不时往这儿飘,偷偷瞧热闹。
济北伯笑呵呵道:“你也知道,我要是护着你,你阿娘保不准打得更狠。”
沈绎青翻着话本子,眼神儿都没分他一个,语气凉凉:“你是怕她连你一起打。”
济北伯:“……”
济北伯殷勤地递上一个剥了壳儿的荔枝,道:“我昨夜不是帮你说情了吗?”
里外仆从但凡听到这话的都翻了个白眼。
沈绎青翻了页书,淡淡道:“篱曲,伯爷说了吗?”
篱曲昂着头,扬声道:“回公子,篱曲没听见。”
济北伯:“……”
济北伯“啪”地把荔枝放下,眉头一竖,道:“你到底想要什么,给爹个痛快!”
沈绎青等的就是他这句话,一个翻身起来,抻着了伤口也没在意,凑过头去低声道:“把你私房钱给我。”
济北伯脸色变了变,道:“不行。”
沈绎青把书卷着,在床沿上敲了敲,憋屈道:“我买个稍微贵点的物件儿还得裴堰花钱,忒丢人了。”
济北伯挣扎:“爹私房钱实在不多……”
沈绎青算盘打得噼啪响:“给我一半也行。”
济北伯咬了咬牙:“成,只要你别和爹闹脾气了。”
一个时辰后,篱曲回来了。
沈绎青看着桌上那五十两碎银子,陷入了沉思。
篱曲的语气有些同情,低声道:“老爷确实就这么多了,给我的时候像是在割他的肉。”
沈绎青搓了搓自己的脸,有些不忍直视,道:“罢了。”
篱曲:“给伯爷送回去?”
沈绎青:“给廊上的鹦鹉买口粮吧。”
篱曲揣着银子出了门,不由得更同情老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