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除是偷尝>第1章

  济北伯又睡过头了,一大早伯爵府鸡飞狗跳,济北伯在前边跑,一群丫鬟小厮在后边追。

  左边丫鬟气喘吁吁追上他的步子,递上擦脸的帕子,右边小厮抡圆了腿给他送上漱口的水,后边伯爵夫人跑岔气了,捂着肚子大喊:“老爷!鞋,鞋!”

  济北伯左手扶着歪歪扭扭的官帽,右手提左脚的鞋,以一个非常猎奇的姿势单腿往前冲。

  可他这养尊处优的老胳膊老腿实在不争气,鞋没提上呢,左脚就绊了右腿,一院子的人齐齐倒抽了一口冷气,惊呼道:“老爷!”

  连府里坐在风雨连廊里的那只白毛狗都起来“嗷”了声。

  眼前就是自家清理得纤尘不染的青石板地砖,眼看就要来个狗啃屎,济北伯悲催地闭上了眼。

  想象中的疼痛没有到来,济北伯小心翼翼睁开一只眼,顿时松了口气。

  他擦了擦额上的虚汗,对扶住他的人道:“洛浦来了。”

  来人是个穿白衣的公子,弱冠的年纪,身姿如松,面如冠玉,左手执扇,右手精准地扶住了济北伯的手臂,帮他站稳,唇角含笑道:“伯爷,慢些。”

  济北伯将将站稳,也不好在小辈面前失了体统,扶正官帽,问道:“侯爷出门了吗?”

  裴堰颔首,道:“家父天还没亮就出门了。”

  这会儿红彤彤的太阳已经上了屋檐,晨光洒在济北伯富态的脸上,他神情一肃,脚一抬,也顾不上说话了,火急火燎地往外跑。

  一群呆滞的丫鬟小厮又追了上去。

  伯爵夫人拍了拍胸口,整理了一下凌乱的发鬓,道:“洛辅今日怎么来得这么早?绎青还没起呢……映月,去叫三公子起来。”

  裴堰行了个礼,道:“不必叫他,我直接去他房里找他便是。”

  这俩人自小一起长大,关系很好,去对方府里寻人都不用通传。

  伯爵夫人看着裴堰消失在转角,轻叹了口气,道:“这裴家的二郎,长了副顶好的相貌,可偏偏是个胸无大志的纨绔,每日和绎青一起招猫逗鸟,花天酒地,无所事事……”

  伯爵夫人越说越头疼,扶额道:“绎青能不能向他大哥学学,这都十九了,还整日里没个正形,昨日竟然被赌坊要账要到府里了。”

  一旁的侍女也不敢吱声,默默扶着夫人往回走。

  伯爵夫人想起自己边关奋勇杀敌、捷报频传的大儿子,又对照着自家百无一用的小儿子想了想,长长叹了口气,自我安慰道:“幸好,吃喝嫖赌,他没全占了,要是有一日他当真去嫖了,看我不打断他的腿!”

  侥幸保住腿的人此时正抱着被子睡得香甜。这少年一张脸精致得像画一样,白白软软的脸贴在被子上,嘴微微张着,嘴角一丝晶莹,冰蓝色的棉被被口水濡湿了一大块儿。

  四月的长安气候舒适,内室的窗没关,风顺着吹了进来,榻上的闲书翻了几页。

  门轻轻响了一下,接着是几不可闻的脚步声。

  裴堰缓步走到床前,将折扇抵在下颚,低头看着睡得香甜的人,唇角轻轻上挑。

  少顷,他转身到外室转了一圈,回来手里拿了枝蘸饱墨水的狼毫笔。

  沈绎青梦见了下雨,冰冰凉凉的雨水落在脸上,有点痒痒。

  他连忙找地方躲,躲到了屋檐下,伸手去擦脸上的雨水。

  不知道怎么回事,这雨水越擦越多,他皱起了眉,叫道:“裴堰!”

  裴堰声音很近,应了声:“叫我做什么?”

  沈绎青嚷嚷道:“你看我脸上,好多雨水,擦不净。”

  裴堰“噗嗤”笑了声,道:“我给你擦。”

  裴堰唇角扬着,他俯着身,手拿狼毫笔,在那张白净的脸上随意作画。

  沈绎青“吧唧”了下嘴,脸在被子上蹭了蹭,睡得十分香甜。

  沈绎青的大丫鬟连翘进来给裴堰奉茶,瞧见自家公子的大花脸,差点笑出了声,裴堰侧身,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

  裴家二郎的容貌,那是满长安为之称颂的,随意的一个举动都能惹得女子脸红心跳,连翘也脸红了一瞬,放下茶盏,低声道:“少爷昨夜看画本子看得晚,约么要睡到日上三竿。”

  许是困意会传染,裴堰看着床上的沈绎青,也浅浅打了个哈欠,道:“我起得有些早了,再睡片刻,屋里不必伺候了。”

  连翘退了出去。

  裴堰脱了外衫,在沈绎青旁边躺下,外侧地方实在不宽裕,裴堰有些睡不开,于是翻了个身,毫不客气地手脚并用把沈绎青往里边推。

  沈绎青睡着的时候简直像是昏迷,怎么摆弄都不会醒,这会儿也只是哼唧了声,就把胳膊腿一起扔到了裴堰身上。

  裴堰都习惯了,调整了个舒服的姿势,闭上了眼睛。

  屋里安安静静,细听能听到两人安稳的呼吸,洒进来的日光缓缓移着位置,一点一点爬上了床。

  沈绎青被光晃醒了,皱着眉睁开了眼睛,正对上裴堰那张脸。

  这人什么时候来的?

  沈绎青迷糊了会儿,撑着手臂准备坐起来把床帐放下,他刚一动,裴堰就睁开了眼睛。

  两人猝不及防对视,彼此一时都没说话。

  裴堰没说话是因为刚醒没反应过来,沈绎青没说话是因为……

  裴堰这会儿反应过来了,瞬间闭眼翻身,随手把床帐扯下来了,含含糊糊道:“时候还早。”

  沈绎青一个翻身,直接骑到了裴堰身上,揪着他的衣襟,阴岑岑道:“裴兄,你睁开眼睛。”

  裴堰:“……”

  裴堰缓缓睁开眼睛,看着沈绎青那张被自己画花,又被他蹭花的脸,唇角牵了牵,没忍住,侧头笑了起来。

  沈绎青双手固定住他的脸,从他那双眼睛里看清了自己的模样。

  他眯起眼,与满眼笑意的裴堰对视,良久,轻哼了声,翻身下床。

  裴堰侧躺在床上,看着他洗脸,懒洋洋道:“就画两下,不至于翻脸吧?”

  沈绎青语气柔和:“不至于。”

  裴堰双手枕在脑后,闭上眼睛,翘起的腿轻晃着,道:“今日平乐公主府有马球会,瞧着时辰应该正热闹,我们去……”

  他话还没说完呢,一盆冷水兜头泼了过来。

  床褥上登时一片墨色的水,他躲得快,可身上衣裳依然湿了大片。

  裴堰匆忙下了床,正要开口,瞧着脸上还没洗干净的沈绎青,没忍住笑了出来。

  沈绎青瞪他:“你还笑?”

  裴堰上前,揽住沈绎青的肩,哄道:“我不也被你泼了水?扯平了。”

  沈绎青不乐意,把裴堰推到凳子上坐下,眼珠转了转,道:“除非你也让我画,否则今日半夜我去你府里偷偷画。”

  裴堰拿起桌上的折扇,在指尖灵巧得转了两圈,挡住了沈绎青抓笔的手,笑道:“裴某今夜恭候沈小公子大架。”

  沈绎青:“……”

  沈绎青也不是真气,就是跟他闹一闹,闹过了,叫丫鬟换了水洗脸,道:“不去,平乐公主那是马球会吗?那是赏花会,给她家那独子挑了两年了,满长安的闺秀样貌好的家世不行,家世好的脾性不好,左右都配不上她家。”

  裴堰走到窗边榻上坐下,随手翻了翻上头的话本子,就着沈绎青昨夜剩下的冷茶喝了口,道:“平乐公主当他是块宝,为他费尽心思,偏偏王盛此人是个绣花枕头,不堪大用。”

  沈绎青扔下擦脸的帕子,斜眼瞧着他笑:“你也好说旁人是绣花枕头,你可是全长安公认的头一号绣花枕头。”

  裴堰:“……”

  裴堰缓缓将书扣下,抬眸看沈绎青,温声问道:“绎青不喜我这样?”

  沈绎青走过来,大咧咧坐在他身侧,抓了个糕点扔进嘴里,含含糊糊道:“你我都是家中有厉害的兄长,家底丰厚,一辈子锦衣玉食,胡乱过这辈子也没什么。”

  裴堰笑了声,垂眸道:“说得也是。”

  沈绎青冲窗外吩咐了声备饭,拿起裴堰手边的杯子将剩下的茶水一饮而尽,继续道:“可你我有不同,你脑子灵光,会的也多,只要你想,做什么都能做好,不像我,脑子笨,文不成武不就,读书半柱香能睡上半日,也就能每日吃吃喝喝,好好活着,就算对得起爹娘了。”

  一阵风吹了进来,清凉,一朵粉嫩的樱桃花缓缓飘落在桌几上,窗外院中荼蘼花盛放,春日正浓。

  裴堰目光落在了那只杯子上,轻声道:“你哪里笨了?”

  丫鬟端了朝食进来,沈绎青没听清裴堰那句话,拉着他起来,献宝似的说:“昨日阿娘进宫,皇后娘娘赏赐的吃食,我特意给你留的。”

  裴堰被拽着往外走,看着他晨起未来得及整理,略显凌乱的发丝,抬手替他理了理,挑眉道:“沈公子,你泼了我一身水,好歹让我换身衣裳啊。”

  有诗云——

  长安大道连狭斜,青牛白马七香车。

  玉辇纵横过主第,金鞭络绎向侯家。

  龙衔宝盖承朝日,凤吐流苏带晚霞。

  说的是长安繁华景象。

  暮春四月,长安街头繁花盛放,锦衣少年信步慢游,引了不少人的目光。

  近日仙乐坊新来了个乐师,听说是西域人,善用胡琴琵琶与羌笛。

  这新鲜热闹沈绎青说什么也是要去凑一凑的。

  裴堰换了身衣裳,依旧是白衣,翩翩公子摇着扇子,扫了眼身侧那兴致勃勃的人,调笑道:“你是去听那胡姬弹奏,还是单单为了那胡姬?”

  沈绎青轻挑地冲他眨了眨眼,道:“这还用说?”

  裴堰揽住他的脖子,凑到他耳边暧昧道:“你若是喜欢胡姬,我送你三两个便是。”

  沈绎青嘴里刚塞了块儿牛皮糖,有点沾牙,张不开口,就瞪了他一眼,等好不容易咽下去,才道:“你那些莺莺燕燕我才看不上眼。”

  裴堰有些委屈,低声道:“我哪来的莺莺燕燕?我后院多干净你不知道?”

  沈绎青把他的手拍了下去,抱着手臂斜眼看他:“行啊,今夜你就送过来,给小爷快活快活。”

  裴堰:“……”

  裴堰摇扇道:“今夜不方便。”

  沈绎青眯起眼睛,语气淡淡,道:“有何不便?”

  裴堰笑了声,凑到他耳边道:“有人说夜里要来我府上作画,我得等他。”

  沈绎青又往嘴里塞了颗糖,“嘿嘿”笑了声,道:“那人不会去的。”

  裴堰追上他的步子,问:“为何?”

  沈绎青扬了扬下巴,眉眼有些得意,道:“那人今日要将那胡姬买下来,带回府上听曲子,今夜定是有的忙了。”

  裴堰:“……”

  说话间,仙乐坊已经到了,裴堰站在原地,目光晦暗阴沉,有伙计迎上来,见他这模样,没敢上前。

  沈绎青正要进门,见他没跟上,转头看他,那双眸子又恢复了笑意,快的让一旁的伙计差点以为方才那瞬是错觉。

  仙乐坊里十分热闹,丝竹阵阵,茶香扑鼻。

  老板见着两人连忙迎了上来,笑道:“裴公子,沈公子,稀客啊。”

  沈绎青往大堂扫了一圈,道:“那胡姬呢?”

  老板为难道:“在楼上,不过……”

  沈绎青没空听他的不过,直接大步上了楼。

  裴堰落后一步,随口问:“不过什么?”

  老板连忙道:“裴公子快上去吧,忠义伯爵府的二公子也在。”

  裴堰“啪”地合上折扇,皱眉道:“怎么不早说?”

  您二位给我空隙说了吗?

  全长安都知道济北伯的三公子和忠义伯的二公子是对头,一见面不拆个楼、斗个头破血流都是轻的。

  裴堰上去时,却没有想象中的血雨腥风,相反的,这两人各坐一头,场景竟然十分平和。

  裴堰难得有些迷惑了,走到沈绎青的身侧,还未开口,忠义伯爵府的二公子朱溢便开了口:“裴二开得正好,给我们做个见证?”

  裴堰撩起袍角坐下,舒舒服服靠进椅座,翘起二郎腿,拿起茶盏喝了一口清茶,这才慢悠悠开口:“什么见证?”

  裴二公子是个纨绔,可也是个好看的纨绔,这一套混不吝的动作,别人做起来看着大约只觉得混账,他做起来就十分养眼,连台上那正奏着胡琴的貌美胡姬也不由地看了过来。

  朱溢耷拉着眼皮,眼珠子向上直勾勾看向沈绎青,这人无论什么时候都这么一股子肾虚的阴郁感,开口说话的语气也总阴阳怪气的:“这胡女貌美,我与沈三都看上了,出价高者抱得美人归。”

  裴堰:“……”

  裴堰看向沈绎青,见他一副斗鸡似的模样,高高扬着脖子,冷笑道:“正好让我瞧瞧忠义伯爵府的家底。”

  裴堰心下无奈,沈绎青未必真对这胡姬感兴趣,可碰上了朱溢,今日这胡姬他是必要领回去的。

  台上胡姬一曲终了,起身行了礼,她穿着不同于长安的服饰,大胆地露出细腰与半截大腿,异域的容貌半遮半掩在薄纱下,可依然可看出美貌。

  那双大眼睛把在场众人一一扫过,比中原人要深的眼窝让那双碧色眼睛看起来极为深邃,带了勾子似的。

  裴堰垂眸用杯盖拨了拨茶叶,开口道:“姑娘看这屋子里谁最入眼?”

  那胡姬美目流转,轻笑了声,柔声道:“女子这辈子只为寻一个珍视自己的郎君罢了。”

  “姑娘的汉话说得好,”裴堰抬眸打量了她片刻,问:“敢问姑娘何为珍视?”

  “这还用说?”朱溢的眼睛都快粘在那胡姬身上了,道:“自然是花银子最多的那个最为珍视。”

  那姑娘只笑不语,算是默认了。

  沈绎青嗤笑一声,道:“闲话少说,你出多少?”

  朱溢:“一百两。”

  沈绎青晃了晃腿,嘲讽道:“你不如问问门口那个要饭的一百两跟不跟你走。”

  “别急啊,”朱溢皮笑肉不笑,道:“我出的是黄金。”

  裴堰微微皱眉,开口就是黄金,以沈绎青的性子,今日怕是不好收场。

  果然,沈绎青最禁不起朱溢的激,开口直接翻了个翻:“二百两。”

  裴堰唤来随身小厮,低声吩咐了两句,小厮下了楼。

  那边朱溢也加了价:“四百零一两。”

  这是故意压他。

  沈绎青心下恼怒,面上却不显,道:“八百零二两。”

  朱溢将杯子“咣当”一声摔在桌上,咬牙道:“一千两。”

  沈绎青淡淡道:“一千五百两。”

  长安城家底丰厚的人家很多,中间济北伯爵府算得上数一数二的,因为济北伯夫人、沈绎青的母亲是商贾出身,又是家中独女,娘家是江南第一富户,可就算是再有钱,也没有为个歌女一掷千金的先例。

  台上胡姬脸上的笑意恰到好处,始终没怎么变过,仿佛他们出多少金子于她并无多大干系,可朱溢脸色有些变了。

  他不是出不起,可……

  朱溢目光阴鸷地盯着沈绎青,话几乎是从牙缝儿挤出来的:“两千两。”

  沈绎青扬起下巴,目光轻蔑,启唇道:“两千五百两。”

  朱溢被他的挑衅激得怒火上头,也不顾身后小厮的阻拦,开口道:“三……”

  “朱二公子,”裴堰声音不大,却很清晰,轻而易举打断了朱溢的话,他一只胳膊慵懒地撑着座椅扶手,一手灵巧地转着折扇,轻飘飘道:“朱家伯父前些日子方因盐务账目出错被陛下当朝训斥,你今日在此为一个胡姬一掷千金,恐有不妥吧?”

  朱溢脸色阴沉,将要开口的话收了回去。

  这要是平时他可大胆与沈绎青一较高下,大不了得个风流的名声,可如今,像裴堰说的,他若是当真花这么多钱买个女人,那是给自己家里点把火。

  他霍然站起身,阴狠地望着沈绎青,道:“今日便宜了你,我们来日方长!”

  说完,看也不看那胡姬,转身下了楼。

  趴在楼梯口战战兢兢偷听的老板吓了一跳,连忙行礼,见他不见了影子才虚虚擦了擦汗。

  他走上楼来,笑容满面地看着沈绎青:“沈公子,您看……”

  朱溢走了,沈绎青才犯了难,转头问自己的随从小厮篱曲:“我的钱够吗?”

  篱曲没说话,和他大眼瞪小眼:你说呢?

  裴堰的随从枫白回来了,在老板身侧停住,将手中的银票递给了他。

  不多不少,刚好两千五百两。

  沈绎青松了口气,弯起眼睛,凑过来问:“你是怎么知道最终价钱的?”

  裴堰没答,他站起身,敛眸道:“我想起府上还有事,先走了。”

  沈绎青一愣,跟着站起身:“裴堰……”

  刚追出两步,老板挡在了他面前,笑眯眯道:“沈公子,你付了万两黄金,碧情是你的人了。”

  沈绎青眼看着裴堰下了楼,追也追不上了,于是停步,转头看向那台上的胡姬,心里却犯了难。

  他本没想要人,买下她也是和朱溢较劲,现在如何安置她却成了难题。

  想必他刚从这仙乐坊出去,满长安的人都知道他沈三公子为了一个乐姬一掷千金,回去又该被阿娘责骂。

  人他是万万不能带回去的,带回去阿娘非要气出个好歹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