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晏汀去给德裕贵妃请安, 那时邵准也没走,正在殿前用餐,她随德裕贵妃的首席宫女秋冬姐姐前去, 身上已经换上了万女史留下的衣衫, 最外面套着一身素绿色的马甲,头发也是盘的双髻,除了一朵小红花点缀, 再无其他了, 可饶是如此,都只叫人挪不开眼。

  邵准淡淡扫过,面上虽无异样, 可心里已经小鹿乱撞, 只可惜只可远观不可亵玩, 太扫兴了。

  秋冬让她上前:“娘娘,晏女史来了,已经换上了从前万女史的衣衫,她的已经差尚衣局赶制去了,现在带过来回娘娘的话。”

  晏汀跪下磕头:“贵妃娘娘。”

  德裕贵妃连忙笑着放下碗碟:“怎好端端的行这样大的礼,快起来快起来,多水灵的姑娘啊。”

  晏汀叫她捧着小脸欣赏,她的眼睛生得极美, 不足巴掌大的小脸,叫人捧着小巧精致, 说话声音轻柔曼妙:“要的。娘娘的救命之恩,晏汀无以回报, 今生今世愿追随娘娘左右。”

  才见了三面, 就与婆婆相处甚好, 不错不错……

  邵准唇角微微露出笑意。

  德裕贵妃捧着她小脸上下细细看了看,又爱不释手的用手摸了摸:“这一双鹿眼与令堂生得好生相像,本宫第一次见你时,都错以为是遇见故人了呢,当时差点泪雨阑珊,听说令堂走得极不安稳。”

  说着德裕贵妃语调哽咽,低头用手帕轻轻拭着眼尾。

  晏汀忙追问:“娘娘见过我母亲?这个我不曾听过。”

  起初德裕贵妃也不知晏汀就是旧友的女儿,还是不久前,她知道邵准对晏汀的意思,特意让人去岭南调查了一番,这才翻出了陈年旧事,便晓得晏汀正是自己故去姊妹的亲生女儿。所以这天下之大,还真是无奇不有。当年救下她与邵准的人,正是自己幼时好友的丈夫。

  她笑笑:“本宫非但与令堂见过,而且还是那幼时玩伴,当时你还未出生,自然不晓得我与你母亲的事,故人一别二十经年,现在落得个天人两别,说来本宫还应去你母亲坟前上一炷香的,以安更应该去一趟的。”

  “那可巧了呢。”秋冬应和着,“看来是缘分啊。与故人的女儿相见,这可是大喜事啊,娘娘应该开心才对。”

  “缘分缘分!应该开心的!”德裕贵妃笑着擦干眼泪,抓着晏汀小手拍拍,然后领着她去用膳,晏汀掀眸瞅了邵准一眼,规矩的侍候在德裕贵妃身旁,德裕贵妃指挥秋冬道,“再去加双碗筷来。”

  “是。”

  晏汀忙推辞:“不用了。”

  德裕贵妃慈蔼一笑:“乖孩子,听话昂。”

  “母妃说什么你就听着!”邵准凶巴巴的,“一点规矩都没有!”

  晏汀被训得没了话,心里却嘀咕着:“这也不是她母妃啊!”

  德裕贵妃替晏汀训斥邵准道:“母妃与她讲话,你插什么嘴?越发没有规矩了!”

  “我……”邵准算是吃了哑巴亏,知道晏汀有贵妃当靠山,自己算是栽了跟头。

  秋冬加了一双碗筷后,德裕贵妃使劲往她碗里夹菜,但都是素食,由此可见,德裕贵妃的心思有多细腻,她之前在这儿只用过一回膳,德裕贵妃竟然就记下了她的喜好,晏汀感动感激之外,再也找不出别的词了。

  吃着饭,德裕贵妃问她:“令尊身子骨可好?”

  晏汀放下碗碟:“好的。”

  其实晏父的身子是一天不如一天,或许是因为人真的老了,或许是因为对这洛阳城水土不服。

  晏汀起身跪下磕头。

  德裕贵妃惊:“这又是怎么了?”

  晏汀含泪道:“还请娘娘开恩让我出去看父亲一眼。”

  “当是什么事呢!”德裕贵妃见她哭,心都跟着碎了,伸手扶她起来,“本宫在你心里难道就是个这么不通情达理的人?这点小事都不允你?另外,本宫早已差人去了一趟陈府,托陈自修的小妾全权办理此事,现在他们都好生生的在陈府里住着呢,明日便请进宫里来,本宫正好也与故人叙叙旧。”

  “娘娘……”晏汀已经感动得稀里糊涂了,其实她早已习惯性的把与邵准亲近的人都想成与他一样不近人情的冷血鬼了,却没想到这德裕贵妃虽贵为邵准生母,却如此通情达理,倒是叫她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不免心生惭愧。

  德裕贵妃伸手给她擦泪:“你知孝悌忠信,这是好事,本宫就喜欢这样的,不过,以后可不许这么哭了,有什么事,只管说罢了。”

  晏汀咬唇垂下美眸。

  那边邵准唇角的笑意又深了几分。

  她竟然还有这样一面!

  在母妃面前竟然这样乖!

  他是不是可以肖想一下自己也会有这么一天?娇滴滴的美人软绵绵的窝在他怀里……

  用过早膳,德裕贵妃让邵准去一趟未央宫给皇帝请早安,也是让他去给皇帝道歉,父子俩哪有隔夜仇的,邵准虽不情愿,可还是听从了。

  除夕照例,休三日早朝,不过皇帝也没有贪睡,但脸色一直不怎么好,连李钰也不敢擅自招惹。

  小筌子知道昨夜的事,病未痊愈就出来了,他生得剑眉星目,比大多数的女人还要娇媚,脸色却是一脸的高傲,看人只用鼻孔:“我听说昨晚陛下怒了?”

  小筌子刚进御前伺候时,还得卑躬屈膝的唤他一声“师傅”,眼下爬上龙床后就翻脸不认人了,李钰对他早有不满,可到底是不敢得罪,也只能劝自己忍。

  小筌子睨着:“可是因为李公公塞的人皇上他不满意?”

  晏汀状告邵准一事皇帝勒令不许传出去,所以大多数人都只知皇帝昨夜大发雷霆,却不晓得所为何事,而小筌子从伺候的宫女那里听到后,就猜想成了李钰因塞人给皇帝皇帝不满意才发的火。

  早些时候李钰也做过往皇帝龙榻上塞人的事,当时因为找的人不和皇帝胃口,还被皇帝踹过一脚,这件事小筌子可记着呢,时不时的翻出来挤兑李钰几句。

  李钰嗤了一声没解释。

  小筌子继续趾高气扬的捏捏耳垂:“陛下可不是什么人都瞧得上的,也不是所有人都能跟我小筌子似的能讨陛下欢心,李公公最好还是少动这些心思,万一引火上身……可就不妙了。”

  “瑾王殿下!”李钰一把推开小筌子前去相迎邵准,“瑾王殿下可是来给陛下请安的?”

  小筌子一脸不屑的行礼:“请瑾王殿下的安。”

  邵准多少知道些皇帝的癖好,他对小筌子这样的人,素来不屑一顾,也不予理睬,只是往殿里看:“父皇起了吗?”

  李钰小声说:“昨夜一晚都没睡好,早上起得格外早。”

  邵准微微动眉。

  “想来应该还在为昨夜的事生闷气呢。”

  李钰让他先在外面侯着,他进去请示了陛下再说。

  只是片刻,李钰出来,冲邵准摇头,而后压低声音说:“陛下正在气头上,殿下可以明日再过来,其实陛下之所以如此动怒,也是看重殿下的缘故,不想殿下因一个女人,而弃江山大业于不顾。殿下从小就被养在高祖皇帝膝下,应知美色误国这个的道理的,实在不应该在此事上犯错。”

  “美色误国?”这几个字在舌尖上打转,他也有些戏笑。

  古史只会把亡国的罪往女人身上推是么?

  李钰声音又低些:“可不是么。陛下最忌讳这个,所以才要杀了晏汀,亏得昨夜是除夕,贵妃娘娘又开了恩,否则后果不堪设想。奴才多嘴说一句,陛下昨日对着晏汀说了那样一番话,其实不是说给她听的,而是殿下您呐,若殿下还要与其纠缠,恐怕下次就……”

  “多谢李公公。”话毕,人走,不过邵准前脚刚走,那边小筌子就没脑子的突然来了一句:“你快去里面禀报,就说小筌子来了,陛下必定想见我。”

  李钰:“……”

  五息后,李钰出来:“陛下说不见。”

  “什么?”小筌子被当众打了脸面子上挂不住,“不可能,陛下怎么会不想见我,一定是你没说清楚,你再去给我通报一声。”

  李钰揣着袖子挺直腰板:“陛下的原话是‘让他滚’,小筌子,陛下连瑾王殿下都不见,你又算老几?别以为跪过几次龙床就不知天高地厚了,你呀,珍惜些吧,因为用不了多久啊,你就要失宠了。”

  “你胡说!”

  李钰睨他哼声:“这长江后浪推前浪,前浪死在沙滩上,你啊,可别太小人得志。”

  “你……”

  邵准听得眉眼一弯,大步流星的下了高阶,经过御花园的石子路时,正好碰着在御花园折梅的晏汀,她身上披着一件陈旧的红色披风,边角料的一些毛绒衬得她娇俏可人,御花园的梅树生得高,她只能踮脚翘首折枝,忽然娇脚下一滑,细软的腰肢正巧落进他怀里。

  晏汀看清楚人,连忙推开后退。

  这御花园人多眼杂,保不齐就有人看见了。

  邵准一笑,折了那枝梅予她:“小心些脚下。”

  “谢殿下提醒。”晏汀福身往外走,路却被他遮挡,她抱着一堆梅枝,肤色如凝脂皎洁,“殿下还有什么事吩咐?”

  这女人刚刚明明不是这样的啊!怎么对他和对德裕贵妃完全两种态度呢?真是奇了怪了,难不成是会变脸?怎么两个模样!

  邵准绕着梅枝玩,这枝梅上的朵儿,开得又艳又饱满:“你这女人,真是半点都不念着孤!白养了那么久!”

  晏汀气恼,想从旁边走,又被拦下,凶巴巴的瞪他。

  邵准见她这模样又是好笑又是宠爱,他从梅枝上摘下一小簇雪梅,凑近插在了她的双髻一边,他再亲密的举动都对她做过,可是这是晏汀第一次因他心跳加速,一时间连呼吸都忘了,眼尾慢慢爬上绯红,像一朵含苞待放的雪梅。

  就在邵准背身离去时,晏汀开口叫住了他,她从袖口里拿出一瓶药塞给他就跑了,邵准不由得盯着她逃窜的背影发笑,待人走远,他才低头去看手里的东西,打开瓶塞一看,里面全是白色的粉末,两指捻了些伸到鼻尖闻。

  呵!金疮药!

  他一笑,用手摸了摸自己胳膊上的伤口,好生将药收起,心情不错的离了宫。

  晏汀才从御花园跑出去,脸上红晕未消,就撞见了裘逸轩,裘逸轩是特意过来寻她的,见她一脸娇红,第一句话就开口问怎么了。

  晏汀心跳难平,攥着梅枝,身怕有人发现她刚刚与邵准在御花园发生的一切,其实也没什么,可这比她与邵准云雨后更要叫人羞赧,她也不知自己是怕别人发现什么。

  裘逸轩凑近:“怎么了?”

  晏汀摇头:“没什么。”

  裘逸轩正经与她说:“汀儿,只要你答应,我现在就去向陛下请旨,以后你就是裘夫人,不是什么小妾,也不是见不得光的外室。”

  这一袭话,加上冷风,晏汀可算平静了,她也认真与他说:“我与你本就没什么,还请你以后不要再说这些了,也不要再来寻我。”

  “晏汀!”

  晏汀头也不回的走了。

  邵准后脚从御花园出来,裘逸轩这才反应过来,晏汀脸上的红或许是因为他,邵准故意将已经收好的药,从袖子里掏出来,在裘逸轩面前晃了两圈。

  裘逸轩:“……”

  宫里的事,很快就传回了裘家,裘薇熙在得知邵准竟然要放弃王位与晏汀私奔时,彻底坐不住了,她当即入宫求见裘妃。

  裘妃叹了口气:“昨夜她本应该死的,陛下明明已经下了杀心,都怪那德裕贵妃,若非除夕夜,她怎逃得过此劫。”

  裘薇熙又惊又怕:“姐姐,眼下可怎么办呐?姓晏的妖精去了贵妃娘娘身边当差,这不是……这不是送到以安哥哥嘴边了吗?”

  “这倒不用担心!”裘妃昨日也想了一夜,虽说晏汀是在德裕贵妃身边当差,离邵准很近,但是皇帝下过令,如她再与二人有牵扯,就要砍了她的脑袋。裘妃一并与裘薇熙说清楚后,拍拍她肩,“谅他们也不敢胡来!若他们真敢胡来,这不是明摆着给我们送刀子嘛!”

  理论上如此,可裘薇熙依旧不想晏汀离邵准那么近。裘薇熙又气又恼:“早知道就应该杀了她的!我真笨,当时就应该猜出来的!以安哥哥怎么会为了朱妙春那么个丑女人去朱家!我早应该反应过来的,害得对付错了人,还被罚了。不过我是千算万算也没有算到以安哥哥会看上已婚妇妇人!还不惜枉顾人伦礼法,一定要和她纠缠。”

  裘妃不紧不慢的修剪着花枝,冰冷的眼眸望不到底:“谁又能想到,堂堂皇子,竟然与有夫之妇牵扯不清,这也不怪你。只不过,我们得换个策略了,把人娶进门的法子是用不了了,现在要做的——”

  咔嚓一声剪掉枝桠。

  裘妃放下剪刀,接过手帕,不紧不慢的擦拭着指缝的树油,面色冷血无情。

  裘薇熙狂喜:“那接下来我们应该怎么做?”

  裘妃一脸妖笑的看着她:“那就让她看看,这后宫到底是谁的地盘!”

  -

  德裕贵妃并没有让晏汀出宫,而是将晏父与白芷都请进了宫,三人在相隔数日才得以见面时,狠狠的抱在一起痛哭流涕,看得一旁的李宝儿也泪雨朦胧。

  德裕贵妃与晏父去别处叙旧:“老先生的身子骨可还硬朗?本宫还记得老先生当年的风姿呢。”

  晏父苦笑摆手:“老了,不中用了,不中用了呀。”

  ……

  这边白芷捧着晏汀的小脸给她拭泪:“小姐快别哭了,小姐这几日可过得好?住在哪里?有没有挨饿受冻?那位陈夫人又是怎么一回事?难不成小姐已经是瑾王殿下的……”

  晏汀接过手帕印印眼角:“不是,都不是。”

  白芷往晏父那边看了一眼,晏父正在与德裕贵妃聊旧事,倒也没有心思听这边的动静。白芷压低了声音问:“小姐到底是怎么了?”

  晏汀如实告知:“那日,我逃了后,幸得宝儿姐相救,才不至于冻死在外边,那些时日,我都住在陈府,并没有挨饿受冻,后来宝儿姐知道了我的事,她决心要帮我,就在除夕宫宴,她帮我进了宫,就在昨日夜里,我告了御状。”

  白芷捂嘴惊呼。

  晏汀叹气:“我眼下是贵妃娘娘身边负责她诊病的女史。”

  “德裕贵妃?”白芷往一脸慈爱的贵妃脸上看,“那不是瑾王殿下的母妃吗?小姐这不是……”

  晏汀摇头:“贵妃娘娘待我很好,也不许瑾王殿下碰我的。”

  “那就好。”

  晏汀一笑:“你呢?”

  白芷擦干净了眼泪说:“白芷倒也没什么,只是一直被瑾王给关着,但吃穿不少,甚至比在朱家还好,只是白芷心里一直记挂着小姐与老爷。……我与老爷都是陈夫人接出来的,陈夫人说带我们去见你,然后就御马进了宫,白芷还以为小姐是要掉脑袋了呢,路上没忍住就哭了,再加上除夕那晚,宫里来人问过老爷小姐与裘大人的事,老爷想必也知道了些,小姐该怎么跟老爷说呢?如实告知?”

  “还是不了。”晏汀说,“我自个想法子,对了,我想你带阿爹会潮州,等城门一开就走,从水路会潮州,到了写封书信来,以后每月都要给我寄书信,就寄到陈府宝儿姐手里,她自然会拿给我的。”

  “那小姐呢?”

  “我走不了。”晏汀太明白了,她身不由己,“我只能待在这儿,贵妃娘娘待我不薄,她身子骨又不好,我于情于理都应该留下来照料她,至于阿爹,就拜托你了。”

  “小姐!”白芷起身搀着不让她下跪,“老爷也是白芷的爹爹啊!”

  “怎么好端端的又哭起来了?”晏父过来了,眼睛也是红的,“汀儿,阿爹听说,贵妃娘娘很喜欢你,留了你在身边伺候。”

  晏汀点头:“嗯。”

  数十年前的回忆历历在目,晏父犹记得自己把贵妃从鬼门关拉回来的场景,当时怀里的小孩还在襁褓呢。想着晏父不禁恍惚:“贵妃娘娘与你阿母是旧交啊……”

  “阿爹……”

  晏父拍了拍她抓着自己胳膊的小手:“你就安心留下来吧。”

  “是。”晏汀不禁又落了泪。

  晏父看她,欲言又止。

  晏汀知道他要问自己这些天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她组织好语言后说:“我与……他离了。”

  晏父早就猜到了。

  晏汀接着说:“裘逸轩想让我做他的外室。”

  晏父闭上眼睛一把搂过她在怀里拍:“我可怜的女儿啊,都怪阿爹没有用,阿爹没有他们的权势,没法子让人嫁个好人家。”

  “呜呜阿爹……”晏汀再也绷不住了,她内心更是愧疚,她瞒了晏父好些事,可这些事,她到死都不敢告诉晏父啊,这一切都不是晏父的错,明明不是的啊。

  晏父痛心不已:“如果阿爹也能在朝中有个一官半职的,也不至于叫我的女儿让人这么欺负,他敢让你做外室,他竟然敢叫你做他的外室,我的宝贝女儿何时受过这种欺辱啊!咳咳咳咳……”

  “阿爹!”晏汀连忙给晏父顺气,“阿爹,我与他已经说清楚了。”

  “他!裘家!好欺负人!”晏父踉跄着坐下,伸手指着外边,“真当我们晏家是没人了吗?啊!”

  德裕贵妃此时正好过来,见晏父一副气昏脑的模样,连忙出声:“老先生放心,今后有我在,绝不会让汀儿受委屈的。”

  晏父回过神:“娘娘……”

  德裕贵妃看向晏汀:“我与你阿母私交甚好,你阿爹又救过我与以安一命,这缘分实在不浅。你可愿意认我做母亲?”

  “娘娘……”晏汀受宠若惊的被晏父推着过去,晏父挥挥手让她给德裕贵妃磕头,他知道自己时日已经不多了,只想给晏汀找个好归宿,让她后半辈子无虞。

  晏汀听从跪下给德裕贵妃递茶:“请受晏汀一拜。”

  德裕贵妃笑着接过她的茶水:“你以后便跟着以安唤我一声母妃吧。”

  晏汀:“……”

  “是,母……母妃。”

  晏父这才安心的撑着石桌起身:“以后汀儿交给娘娘草民也就放心了。”

  德裕贵妃莞尔一笑:“那老先生是打算开春后回潮州吗?”

  白芷搀着晏父替他说:“是。”

  德裕贵妃想了想:“也好,洛阳虽繁华,可到底不是个养病的好去处,还是回潮州的好。”

  -

  尚衣局那边很快就将衣裳给晏汀送了过来,秋冬负责琼华殿的各项事宜,根本忙不过来,所以就派了自己的得力助手给晏汀说解宫中的规矩,并领着她在宫里粗略的转了一圈,大抵将重要的宫殿与禁忌之处交代,一些无关紧要的地方,夏婵也就没有功夫一一细数了。

  “你在娘娘身边当差,常去的地方也就那几个,可记住路了?别到时候走错地。这宫里的宫殿虽多,但也不是什么地方都能去的,一个不小心就丧了命。”见晏汀态度诚恳,夏婵也略感欣慰,又伸手指向远处巍峨耸立的宫殿,“那儿,瞧见了没?正是陛下的寝宫,里面大大小小的殿共计几十座,有看奏章的地方,有安寝的地方,有沐浴温泉的地方,什么都有,不过不是我们能去的,除非娘娘吩咐,不过这种事一般也是秋冬姐姐来做,咱们是见不着皇上的。”

  晏汀嗯了一声。

  那处她前几天去过,甚至还上过龙榻呢,现在想想都后怕。

  若皇帝知道那爬上龙床的小太监是她后,会不会再次生出想要处死她的心。

  夏婵带她从游廊往外走:“那边咱们今日就不过去了,否则天黑都回不来。喏,离未央宫最近的宫殿,便是当今最受宠的王美人的地方,叫洗华殿,也是咱们宫里最奢华的住处,王美人脾气不好,又受宠多时,你可千万别得罪了,不然贵妃娘娘都保不住。”

  晏汀细细看了一眼,见那宫殿与其他宫殿很是不同,墙院刷得椒红,修得极其华丽,屋顶是衔珠展翅的瑞兽,好不娟秀端庄,想必住在里面的人,必定也风光无限。

  路过长巷时,夏婵把常走的路给指了一通,这是通往哪哪哪的,那又是什么禁地不能去,最后指向一处深巷时,夏婵特意与她说:“那边基本上就没什么人过去了。”

  夏婵指的地方正是朱二夫人当年丧命之地,高墙幽深,扑面而来的压迫感与低沉气,明明是这样高空朗照,可那一处却像是被吞了日月,尽数沉陷阴翳中。

  晏汀疑惑:“为何?”

  夏婵解释着:“那处偏僻,且住的都是陛下不想见到的人,你知道安鋆的废太子么?”

  夏婵不说晏汀还没有发现,这地不正是囿禁安鋆太子宫殿的后面嘛,她之前没注意,现在倒是想起来了。

  “陛下与安鋆有深仇大恨。”夏婵一句话,就把安鋆太子的处境给说清楚了,“昔日陛下在安鋆为质时,妻儿母妃都丧命在那儿,所以陛下对着安鋆恨之莫切。”

  所以这也是嘉兴公主与安鋆太子为他所不容许的原因吧。

  只是上一辈子的罪孽真的有必要延伸到这一代吗?

  傍晚来得快,夏婵加快速度:“那边就是侍卫所,他们是不许来后宫的,只得在外宫这块巡视,一旦发现有外男入后宫,按照大燕的律例,是可以判他劓刑的。从前就有一位世家的小公子,因为误闯后宫撞见了一美人,被人揭发后,陛下一怒之下就劓了他的鼻子,受此劣刑,那世家小公子就再没出过门,如今大约……三十了。”

  “会否太严重了些?”晏汀纳闷那小公子不过是撞见了一美人,又没有犯大错。

  夏婵不以为然:“你难道不知这男人的占有欲极强?更何况是我们陛下。最可怜的当属那美人,小公子只是被劓了鼻而已,那美人却落了个血溅白练的下场,这宫里的女人本就不值什么钱,失了贞洁的女人就更不值钱了。”

  晏汀苦笑:“是吗?”

  夏婵并没有注意到晏汀情绪的细微变化,她自顾自的讲:“自古女子名节就是看得最重的。这人死后啊,一共有两个去处。”

  晏汀很迷信:“哪两个?”

  “一处是天堂,一处是地狱。一般人死后都会进天堂,像那些穷凶极恶的人,死了之后就会下地狱,除此之外,生前不洁的女人也会下地狱,因为阎王是个男人,最痛恨那些不干不净的女人了,所以要将她们大卸八块。”夏婵这些也是从老人口里听到的。

  晏汀听得浑身后背发汗。

  夏婵瞧她脸色苍白也晓得她是被自己给吓着了:“你别怕,跟你又没什么关系。”

  晏汀扯唇一笑:“多谢夏婵姐姐。”

  夏婵也是一笑:“我待你这么友善,也是瞧着你有潜力,以后飞黄腾达了,可别忘了我呀。”

  晏汀只是笑笑。

  “裘大人、傅大人。”夏婵瞬间变脸与来人行礼,又见晏汀呆着没动,她连忙伸手拽了拽晏汀的裙摆,晏汀这才回过神,福身给裘逸轩与傅少奇请安。

  傅少奇少年意气:“起来吧。你们是……贵妃娘娘宫里的?”

  夏婵挽鬓一笑:“是。”

  裘逸轩盯了晏汀许久,却什么话也没说,他实在是不知该说些什么,欠也道了,人也哄了,接下来他还能做什么?他实在是想不出来了,与其招晏汀厌烦,倒不如让她冷静冷静。

  傅少奇见裘逸轩灰头土脸的离开,他上前一步让夏婵行个方便:“我与这位姑娘认识,还请姐姐行个方便,让我们说几句话。”

  夏婵为男色所迷,哪里还想其他,连忙走开给二人望风,见夏婵离去,晏汀迫不及待的感谢傅少奇,如果没有他的帮助,想来她也见不着皇帝,更别提有如今的自由了。

  傅少奇当日也是见她可怜,顺手帮一把的事,倒并没有放在心上,不过留她说话,是为了另外一件事。

  “请我照看安鋆太子?”晏汀震惊,因为宫里没人敢管安鋆太子的事,她虽然也是有心帮那太子的,可这话从素来不愿意惹火上身的傅少奇口里听见,她确实有几分诧异。

  傅少奇抿唇一笑:“我知道姑娘懂医术,我在宫里又寻不着其他人,所以还请姑娘答应。”

  晏汀更疑惑了:“你为何要……帮他?”

  傅少奇倒也不瞒着:“不是我要帮,而是阮兄。噢,正是姑娘问过生辰八字的那位。”

  晏汀:“……”

  傅少奇笑了:“姑娘倒也不必太在意了,万寿山的事是个误会,都已经解释清楚了。”

  “他为何要帮他?”

  傅少奇嘶了一声:“阮兄的生母是安鋆国人,他也算有半个安鋆国的血脉,不忍心见太子遭此待遇,所以……我这么说,姑娘能明白了吧。”

  晏汀明白的点头:“好。”

  “姑娘这是应下了?”傅少奇略惊,“也不再多问几句,毕竟他可不是一般人,你就不怕引火烧身?”

  晏汀摇头一笑:“纵使傅大人不说,这个人我也是要管的。”

  “哦?”

  晏汀又是一笑:“也不是为了我自己。”

  “那便是一拍即合了。”傅少奇笑的时候有酒窝,“那就烦劳姑娘帮忙了。”

  与傅少奇约定好时间,晏汀随夏婵回了琼华殿,路上夏婵也问起过傅少奇与她说了什么,她没说,夏婵也就没问了。

  正式担任德裕贵妃的女医官后,晏汀整日泡在古书药堆里,花费了整整一日的功夫,才写出了一张适合德裕贵妃身体状况的药方,让德裕贵妃服下,她守在身旁日夜照料,再根据贵妃的反应,不断调整药方,废寝忘食到有人来也不知。

  “晏……”秋冬欲唤晏汀,却被来人拦住了。

  晏汀抱着药方从房里出来,似乎是想到了什么,拿着毛笔就往药方上添加修改,嘴里还不断嘀咕着:“这应再减少半钱,药效应该会温和许多。”

  秋冬淡淡一笑,与皇帝说道:“晏女史对娘娘可真是用心,一早就开始忙活了,这样心地纯善的人世上少有啊,奴婢也是第一次见。”

  这话明摆着就是念给他听的。

  秋冬大抵知道些皇帝有杀晏汀的心,所以也想着如何帮她一把,可见皇帝一副看破了的样子,她也不好多说,只问:“陛下要奴婢去把娘娘叫起么?”

  “不用了,让她好生歇着。”皇帝盯着晏汀的背影沉思,“瑾王最近可来过宫里?”

  秋冬摇头:“不曾。”

  李钰在一旁提醒道:“陛下不是罚了瑾王殿下禁足三天吗?陛下不记得了?”

  “倒是给忙忘了!”皇帝捏捏眉心,“瑾王在府里可安生?”

  李钰忙回:“安生。”

  其实是一点儿也不安生,整日莺歌燕舞的,整个洛阳的人都知道他不务正业了,不过李钰不敢往皇帝跟前传,皇帝虽因晏汀的事痛骂邵准,可对他的期冀半点不少啊,不过瑾王如今这做法,倒像是故意唱反调,对皇权没有一点心思。

  以皇帝对邵准的了解,他是不相信邵准会安生在府里头待着的,眼下朝中太子不断联络大臣,这让皇帝心里很不安心,总担心太子以后会逼宫夺位。

  皇帝吩咐道:“你去传瑾王今日进宫来见朕。”

  李钰低头:“是。”

  这时候晏汀兴高采烈的拿着药方跑出来:“秋冬姐姐,药方成了,你快……陛下,奴婢拜见陛下。”

  皇帝居高临下的打量她,此女果真是生得倾国倾城,难怪邵准为了她不惜与自己作对,就连裘家那小子,也栽在了她身上,此女子,必定是个祸国殃民的妖孽,他是越发后悔当时没杀了她了。

  不见回应,晏汀也不敢抬头。

  李钰见状出声:“可是给贵妃娘娘制作的药方?”

  “是。”

  李钰接过:“可给太医瞧过了?陛下您看。”

  皇帝粗略瞥了一眼药方,字如其人,小巧娟秀,不像乡下女子能写出来的,倒是叫人颇为惊喜。

  晏汀摇头:“还未。”

  李钰递给身后的小太监:“拿去先给太医署的陶太医过过眼再拿过来煎。”

  “是。”

  这时候皇帝才开口:“起来吧。”

  晏汀起身垂着脑袋退避三步,恭恭敬敬的给皇帝让出道来。

  皇帝也瞧不见她的脸,只能盯着她的脑袋:“你……”

  晏汀连忙过去。

  皇帝看她:“贵妃的病如何了?”

  于是晏汀就把这些天贵妃的病症一一与皇帝细数清楚。

  皇帝听得眉头一皱,却也没有出口打断她,李钰见状也没有叫停了。

  晏汀说完:“就是这样。”

  李钰偷偷瞧了一眼皇帝的脸色,要知道皇帝也不是个好耐心的主儿,竟然能在这儿听晏汀说这么久的废话。

  说完后晏汀又补充一句:“陛下不如进去亲眼瞧瞧娘娘。”

  皇帝迈步往外走:“如此甚好,你好生照料着,有什么情况,就来未央宫。”

  “是。”

  晏汀恭恭敬敬的目送皇帝离去,待皇帝一走,她才松下一口气,有除夕夜里的事,她是真害怕皇帝反悔突然杀了她。

  夜里她应约提着灯笼去找傅少奇,傅少奇稍晚她两步赶来,而然后领着她去了琼瑶殿,为了让晏汀去给安鋆太子治病,傅少奇早已提前支走了宫娥,琼瑶殿是在外宫,看守并不是很严格,夜里时常有夜猫出没,一个人来确实阴森可怖,难怪傅少奇要亲自送她来。

  傅少奇在门外守着:“你去给他号脉吧。”

  殿内昏暗,烛火像是快要断了气,在微风中摇摇欲坠,晏汀提着灯往安鋆太子脸上照了照,安鋆太子闻光睁开眼睛瞧见了她,转而咧唇冲她一笑:“晏姑娘。”

  这一声引得傅少奇回了头。

  通过安鋆太子的反应他也知道了晏汀之前曾来过几回。

  晏汀放下提灯,打开药箱,又取来丝帕放在安鋆太子腕上,两指开始给他诊脉。

  安鋆太子呆呆的盯着她,因为长期生病,唇色惨白皲裂:“晏姑娘,我还有多少时日?”

  晏汀收手去找银针。

  安鋆太子一把握住她的小手,此刻他已经顾不上礼仪了:“晏姑娘……”

  晏汀轻轻推开他的手:“太子殿下这是不相信我的医术?”

  “倒也不是不信。”他苦笑一声,睁着眼睛冥想,“只是……只是我已没了生的希望,这不见天日的深宫,我怕是要死在这儿了。”

  晏汀回头瞅了一眼倚靠在殿门口的傅少奇,她压低了声音说:“太子殿下不如为公主殿下活下去。”

  他有些迷茫:“公主?”

  晏汀点头:“嘉兴公主。”

  安鋆太子冷笑一声无情道:“我与她早已没了瓜葛,我与姓邵的有不共戴天之仇,你们的皇帝辱我害我毁我,我怎么可能会为了他的女儿活下去,她对我若有半分情意,就不该由着他们这么欺辱我,也不应该抛弃我。”

  当今皇帝在安鋆待过数年,当时受尽折辱,妻儿母妃皆为安鋆人所辱,最后惨死在了硬榻之上,皇帝的第一个孩子也无辜溺死,可见他对安鋆恨之入骨,后侥幸逃回大燕,便发愤图强要报此血海深仇。

  故而皇帝对于安鋆的恨是理所当然的。

  才会如此痛恨嘉兴忘记血海深仇与仇人之子相爱之事。

  “公主殿下是有难言之隐的。”晏汀激动,因为只有她知道,此刻的嘉兴正在忍受着何等的煎熬,就是为了面前的这个男人,嘉兴的产期就在下个月。

  安鋆太子盯着她盘问:“她有什么难言之隐?她还不是重新嫁了人!把我忘得一干二净!寂寞了才会想起来耍耍!”

  嘉兴公主不允许她把怀孕的事告诉任何人,晏汀也不能说出去,于是她转而求其次的说:“我就是嘉兴公主请来照顾你的。”

  “你!”安鋆太子眼里终于有了光,“她请你来的?”

  晏汀动之以情,晓之以理的说:“否则我与你素无瓜葛,又怎么会冒险来这儿。”

  安鋆太子看了她数秒后这才安稳的闭上眼睛:“好,我知道了,你替我谢谢她。”

  晏汀犹豫片刻:“那殿下有什么话需要我传给公主的吗?”

  下次她去万寿山说给嘉兴听。

  安鋆太子眉目蠕动,过了半晌后,才启唇开口:“若有来生,我们都不要生在这帝王家,就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夫妻,她替我生儿育女,我努力耕侍农从商养她。”

  “好,我记下了。”

  “多谢姑娘。”

  晏汀施过一次针,然后留下了药方:“你让宫娥去太医院领回来煎给你吃,每日服上两碗。”

  傅少奇接过:“宫娥恐怕抓不到,还是我去要吧。”

  安鋆太子这才看到殿里还有一人:“这位大人是……”

  傅少奇睨他:“你不需要知道。晏姑娘,我们走吧。”

  出琼瑶殿时,天井大雪纷飞,路面极不好走,于是晏汀走得慢,傅少奇也只能放慢速度。

  他问起:“他的病如何?”

  “应该是有人帮他请过太医,我去看了一眼罐子里的药渣,应该还是位医术精湛的老医师,用药温和。”晏汀说,“所以安鋆太子的病已经在好转了,只是他自个心情不佳,这也很影响病情的。”

  “那我们可管不着了。”傅少奇说,“他自个要是不想活,这大罗神仙来也救不了。”

  不知不觉就到了后宫,傅少奇不好入内,只能站在门口目送晏汀远去,此地离琼华殿还有一段不小的路程,晏汀拐弯后,傅少奇便什么都看不见了,就在他转身欲离去时,忽然听见一声尖叫,忙转身追过去,那长巷里却不见人影,地上多了一只粉色的小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