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孽子——”

  咣当一声, 砚台掉在地上,邵准的额头滴出了血,纵使眼前一片昏黑, 他依旧保持着笔挺跪姿。

  龙颜大怒, 一慑天下,大殿之内乌泱泱的跪的一地人,却没有人敢发话求情的。

  皇帝疾步下去, 对着邵准的肩, 狠狠的给了一脚。

  “你……”

  皇帝怒发冲冠的指着唇齿间艳出血光却依稀发笑的男人。

  是真怕皇帝一怒之下把人给打死,跪在殿内的宫娥太监齐声劝阻道:“陛下息怒,陛下息怒……”

  皇帝甚是不理解, 好端端的, 他怎么就对朱时叔动手了?甚至还把人给打死了, 邵准虽然顽劣,可却也不是这种下手不知轻重的人。

  “好好好!”皇帝恨铁不成钢的说,“你说出个理由来!人家朱时叔是如何招你惹你了?”

  邵准一舔血唇:“不爽一个人应该也不需要理由吧?”

  皇帝:“……”

  王美人与裘妃急匆匆的从外面赶来,待问清楚里面的情况后,裘妃与王美人面面相觑。

  “你这孽子,你这孽子……”皇帝抄着棍子就往邵准身上抽,裘逸轩侍候一旁,也只是冷冰冰的看着不敢劝阻。

  “陛下, 陛下……”王美人匆匆赶来,用手抱住皇帝的手, 眼神往意气风发的男人脸上看,“陛下, 这是怎么了?不就是一个朱时叔嘛, 何苦伤了父子间的感情。”

  皇帝咬牙切齿:“你问问他!”

  皇帝气的是死了一个人吗?而是他这种做事不计后果的态度, 朱时叔的一条性命,对于皇家本就无足轻重。

  裘妃转头问被赏了板子的太医:“朱时叔是怎么死的?”

  太医颤抖着身子回:“是……是被瑾王殿下给活活打死的,本来以为昨天晚上撑过去了,可谁曾想,早上就一命呜呼了。”

  说着朱时叔的尸体被人抬了进来,他眼睛睁得像对铜铃,看样子死时痛苦不少,皇帝只看了一眼,便速速让人抬到一边,那边朱时伯闻声带着晏汀过来哭丧了,皇帝稍稍冷静后回到龙椅上坐下。

  太子一来佯装哀悼,话里话外都是对邵准的指责:“十一,你……嗐,哪怕是有天大的仇恨也不该将人给活活打死啊,现在全天下的武举人都在行宫里,若是传出去,不是让人说我们皇族欺压百姓嘛!这叫我们大燕皇室如何取信于天下?你当真是千不该万不该啊!”

  那边朱时伯得到太子的眼神暗示后爬出来哭诉:“陛下,臣弟惨死,还请陛下给臣一个公道,否则,臣便撞死在这大殿之上。”

  皇帝这算是骑虎难下了。

  王美人多机灵啊,她知道陛下虽然愤怒,可心里是向着邵准的,便开口替他开脱:“陛下,瑾王殿下是您从小看着长大的,他是什么人,你心里最清楚不过了,他能对朱时叔大打出手,想必是朱时叔以下犯上在先。陛下难道不知道朱时叔在鸢尾楼发生的事?当时可是轰动一时,洛阳的老百姓都知道,想来朱时叔品行不端,死了也不可惜,好生下葬就是了。朱家也不是个不通情理的人,且又衷心耿耿,该顾全大局为陛下分忧的。”

  朱时伯:“你……”

  王美人倩倩笑道:“另外,太医不是说了么,昨天明明是救回来的,那既然已经救回来了,他今日死的,怎么能赖在瑾王头上呢?难不成瑾王只是上手轻轻碰了他两下,他这辈子都要讹上我们了?”

  王美人巧言善辩,太子急了,忙出来对质:“昨夜十一行凶,正是在本宫的闲庭斋,本宫可以作证,他出手极狠,就是奔着要人命去的,闲庭斋的其他人也看见了,行为甚是歹毒,不严惩,恐怕难以服众,还请父皇明鉴。”

  “哦?”王美人绕着太子打转,阴阳怪气的说出自己的猜想,“昨夜太子殿下也在场?既然太子殿下在场,那为何不拦着?莫不是故意怂恿,想要借此来除掉瑾王,好坐稳自己的东宫之位。”

  东宫之位四字叫皇帝眉眼微动。

  “你……”太子惶恐跪地,“儿臣不敢,还请父皇明鉴。”

  “太子殿下真没这样想?”王美人余光往皇帝脸上瞟,知道皇帝对太子笼络朝臣一事早有不满,从此处下手,恐怕立竿见影。

  皇帝心里有个大概,他捏捏眉心问:“所以你昨日是否在场?”

  太子不敢说谎:“儿臣……儿臣是听闲庭斋里的太监说的。”

  裘妃出来说:“那就是没有亲眼所见喽,太监是个没根的东西,他们的话不足为信。”

  王美人笑笑:“正是呢。陛下,既然事情已经调查清楚了,你就不要再让瑾王殿下跪着了,昨夜他已经在风雪里站了一宿,今早换了身衣服就去了骑射场,忙里忙外的操心武举一事,如此为陛下分忧,为国效力的人才,您不心疼自己的儿子,臣妾还心疼呢。”

  皇帝让她说动,看了看邵准,他额角还在渗血,眸子却异常坚定,不愧是自己儿子,深有高祖皇帝当年的风范。

  太子见情况不妙只能退而求其次:“可十一伤人确实是真的,不管朱时叔的死跟他有没有关系,父皇恐怕也得小惩大诫一番,否则万寿山里这么多武举人看着呢,恐怕难以服众啊。”

  皇帝起身看了看太子,他怎么会不懂太子想要借机除掉邵准的心思,他还知道,自己的这个好儿子,为了让邵准放他的人过关,昨日在闲庭斋设了宴,宴会上特意请了晏汀前去,恐怕昨夜的事,与晏汀脱不了什么干系。

  其实他早就看出来邵准对晏汀有意思了,都是男人,邵准瞧得出他对晏汀的贪婪,他自然也看得出邵准的想法。

  皇帝看了一眼晏汀:“那就撤掉瑾王武举主考官一职,再罚瑾王在瑾王府面壁思过一个月,若以后再犯,朕定当严惩不怠。”

  惩罚完瑾王,皇帝又赏了朱家,尤其提拔伯、仲俩兄弟,又赏赐了许多金银珠宝。

  太子扯唇:“这是否太轻了些?毕竟是一条人命啊。”

  朱时伯装模作样的擦眼角:“想我父亲当年,也是身居要职,负责后宫娘娘的龙胎,这么些年,事无巨细,从未出过差错,也有大大小小的功劳,可没想到……没想到儿子竟然落得如此下场,惨死瑾王手中,陛下却给了一个不轻不重的惩罚,老臣实在是寒心呐。”

  裘妃犀利发问:“那你想如何?”

  朱时伯连忙磕头:“老臣不敢,只是老臣心有不甘,昔时高祖德王殿下犯错,高祖皇帝就劓了他的手臂,今时臣的弟弟命都没了,瑾王殿下竟然只是被罚一个月的禁足,老臣实在不甘心。”

  殿内再次陷入一片寂静。

  皇帝发问:“那朱夫人呢?”

  晏汀站出来跪地谢恩。

  皇帝眉心舒展:“既然朱时叔的夫人都同意了,朱时伯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朱时伯:“……”

  “臣……臣无异议。”

  “那太子殿下呢?”

  太子:“……”

  太子心虚且慌,陛下特意一问,一看就是知道他与朱时伯沆瀣一气了。

  “儿臣……无。”

  “谢陛下……”

  邵准神色淡淡的往身侧跪地叩头谢恩的晏汀脸上看。

  “以安哥哥……”

  大殿门一开,裘薇熙拿出手帕给邵准止血,却被邵准无情推开,他临走之时,脚步停了片刻,微微侧目看晏汀,晏汀跟在朱时叔尸体旁,冲他福身送行。

  后来等万寿山事情结束时,朱时伯将朱时叔的尸体送回了洛阳城,朱母得知自己的儿子死于非命却没有一个公道的处理后,终于哭瞎了眼睛,她揪着朱时伯的领口骂:“她算什么东西?她凭什么替我们朱家做主放过瑾王?啊!她凭什么?”

  朱时伯一脸无奈:“她不是三弟的夫人吗?”

  朱母:“……”

  “啊——————”

  “老夫人,老夫人……”

  朱母晕厥之际指着万寿山的方向骂了一句:“她是瑾王的人啊!”

  “我当初怎么就没让时叔休了她——”

  -

  今夜太过惊险,裘妃关起门后,就问了裘薇熙实情,在知道是裘逸轩动的手时,裘妃彻底坐不住了:“你说是逸轩干的?他为何要杀朱时叔?”

  裘逸轩并没有与裘薇熙说过,只是裘薇熙自己猜测道:“哥哥应该是为了得到朱夫人。”

  裘妃:“……”

  其实就算没有邵准的那件事,朱时叔也是必死无疑,因为裘逸轩早就已经准备好在万寿山里要了他的命,只是现在有了个现场的替罪羔羊,他自然要把握住机会。

  裘妃在宫殿里来回踱步,忽然眉眼满是笑意:“如今朱时叔死了,根据我大燕国的婚姻法,她已然成了自由之身,我们得加紧把人娶回来。”

  裘薇熙点头。

  裘妃眼珠转动:“你去把逸轩叫过来,我要问问,他到底是作何打算的。纳妾可以,但娶妻……本宫是万万不会答应的,且不出晏汀乡野村妇的出身,若非生得貌美,给我们裘家提鞋都不配的,又是残花败柳之身,想做我们裘家的主母,她还不够格的。”

  “姐姐说得太对了,薇熙就是害怕哥哥被她迷了心窍,还请姐姐与哥哥好好说说。”

  裘薇熙也是这么想的。

  裘薇熙把裘逸轩叫来后,裘逸轩只是说了一句:“这件事我自有打算,姐姐不必为了费心。”

  裘逸轩是个有主见的人,平时也绝不做没有胜算的事,这一点没有人比他做得更好了,听见他如此保证,裘妃自然也不好插手。

  只是她还有一句话要叮嘱。

  “晏汀虽美,可毕竟嫁过人,你想要玩玩,这无可厚非,可是若想提她做正妻,这可万万使不得,这样的女人,别玷污了门楣,父亲那边也不会同意的。”

  裘薇熙也附和:“姐姐说得对,否则别人都该笑话我们裘家捡破烂了,我们裘家的也会因此蒙羞的。”

  裘逸轩心知肚明的回:“逸轩知道,有分寸的。”

  裘妃与裘薇熙这才安下心来。

  -

  “白芷。”

  “小姐怎么了?”

  白芷提着夜灯从外面进来,晏汀蜷缩在床角,背后的衣襟已经湿透了,她方才做了一个噩梦,满脑子都是朱时叔的死相,瞪着一双铜铃大的眼珠,直勾勾的盯着她,像是要来索她性命的。

  “白芷。”

  晏汀一头扑进白芷怀里,泪珠像是断了线的珠子,刷刷刷的往下落,怎么止也止不住。

  她原本就胆小。

  白芷放下提灯轻轻拍抚着她的后背:“朱时叔的死与你没有任何关系,而且像他那样恶毒的人,死了也是活该的报应,小姐不要吓唬自己了。”

  “白芷,这行宫好冷,好像有无数双眼睛在盯着我,我一闭上眼睛就是朱时叔睁着眼睛看我的样子,他还要索我的命,要拽着我下地狱,他掐着我的脖子,身边全是青面狼牙的厉鬼,就跟在我后面,我好怕,我真的好害怕……”

  自她从岭南跋山涉水的来到洛阳后,什么事情都经历过了,她无数个夜里不在想,她到底是做错了什么,明明她什么都没做,怎么什么事情都与她有关,她也不想朱时叔死的,虽然朱时叔品性不端,可确实也没有怎么伤害过她,当然,是指除去让她伺候邵准的事,可没想到,如今他就这么死了,狰狞的样子就在咫尺,这叫她如何心安。

  白芷听完后泪水打转:“小姐,还记得山下的庙吗?明日我们就过去,朱时叔不是你害死的,他要找也应该去找杀他的人,去找瑾王殿下,不会来找你的,你也是身不由己啊。”

  晏汀泪水漾漾:“是邵准杀的人?”

  白芷抱着她冰凉的身子:“他们都说是瑾王殿下。”

  晏汀说不下去,软趴趴的窝在白芷怀里,哄了好久,才没了动静,眼角的泪珠已然风干成痂,白芷暗暗抹了抹眼泪,将晏汀放好后,她这一宿就在床边睡下了。

  -

  翌日天光未开。

  守山侍卫往后看了一眼脸色煞白的女人一眼,只见她那对美丽的鹿眼毫无生机。

  白芷继续说:“我们是朱家的,自我们姑爷死后,我家小姐心慌得厉害,想下山给姑爷烧柱香,还请小哥通融通融。”

  说着悄咪咪往侍卫手里塞了一枚玉镯。

  晏汀身上没什么钱,有的也只是邵准赏的。

  侍卫看了一眼,迅速收起,而后一本正经的说:“快去快回,现在山上事多,若出了什么茬子,仔细着自己的脑袋。”

  “是是是,我们一会儿就回来。”白芷陪笑的扶着晏汀下山去,山下的路不好走,主仆二人足足摔了几跤,才抵达山下的小庙。

  晏汀在菩萨跟前足足跪的一个时辰为朱时叔念经超度后方归。

  山上守路口的侍卫正在闲聊。

  “真的假的?瑾王殿下真敢跟太子殿下叫嚣?他不是被废掉监考主考官一职了吗?从前武举意外杀人不也没怎么样嘛?”

  “你都说了那是从前,从前死在万寿山的武举人死了也就死了,没人提他们打抱不平,可今时不同往日了,瑾王殿下说一不二,现在正在练场上发落齐家二兄弟呢,太子殿下也过去了,情况似乎是不太明朗啊。”

  白芷替晏汀拉好披风:“小姐快回去休息吧。”

  “嗯。”

  二人途径练场之时,依稀瞧见了邵准的身影,忽然眼前道光一闪,紧接着血溅三尺,一声闷响齐文武死了。

  -

  邵准被卸任了主考官一职,与裘逸轩交接工作时,对昨日武举场上的比赛,进行了简单的清算与处理。

  他首先叫来了傅少奇,傅少奇实力不俗,却因被人算计,最后丧失了进入下一轮的机会。

  傅少奇在听到邵准让他进行复赛时,双目瞪得老大老大了,他原本以为自己都没什么希望了。

  邵准掀眸扫了他一眼:“还有事?”

  傅少奇合拢下巴告退出去。

  在翻到晋级名单齐文均、齐文武二人时,他眯了眯眼:“把他们给孤绑进来!”

  “……你放开我,放开我们,我们犯了什么错,你们凭什么……瑾瑾王殿下……”

  邵准一掀外袍踩着用来放武器的木匣子逼近看二人:“拉出去砍了——”

  “且慢——”

  太子消息灵通,早在齐氏二兄弟被绑时,人就往这边赶了。

  只见太子气喘吁吁的掀开帷布冲进来,在确认自己的人完好无损后,指着邵准的鼻子指责:“瑾王,你有什么权利处置我大燕的武举人?就算他们犯了一点小错误,你也不是主考官了,你没有任何权利对他们用私刑!”

  “多谢太子殿下……”齐氏二兄弟被邵准这一动作吓哭了。

  邵准明媚一笑:“他们在我手底犯的事,我就有权利处置他们。”

  太子冷呵大笑:“你不也是要了朱三的一条命吗?不也好好的在这儿站着!你有什么资格说他们?难不成我们的瑾王殿下是只准州官放火不准百姓点灯?要想树人威信,就该以身作则,你昨日杀了人没事,凭什么要他们的脑袋。”

  “孤敢给……”暗流涌动的异光在眼眸中流转,他笑得诡异而冶艳,“你们敢来拿吗?”

  太子:“……”

  邵准转身吹起衣角,他拿着军行令往地上一扔:“拉出去砍了!”

  太子一声呵斥:“谁敢动!”

  其他人果然不敢行动了。

  邵准刚刚受罚,又被削去主考官一职,其他人自然是见风使舵,哪里敢为了他开罪太子。

  可邵准也不是好惹的。

  他舔舌发笑,从侍卫腰间拔出佩刀,眼下这情景,把太子吓得连连后退,昨夜他那样为难邵准,是很怕他忽然发疯杀他。

  太子惶恐,躲在人后:“你……你杀了朱三不算,难不成还想杀了你的亲哥哥?”

  邵准并没有理会他,视线直勾勾的往齐氏二兄弟方向去,齐文均见状不妙,连滚带爬的抱住大腿求饶:“瑾王殿下饶命,瑾王殿下饶命啊,人不是我杀的,人不是我杀的啊……”

  齐文武满是震惊:“哥?!”

  齐文均一手指向以不可思议的眼神盯着自己的弟弟:“是他!人是他杀的!我不知道,我什么都不知道,我没有杀了,我没有杀人,殿下不要杀我,殿下不要杀我啊……”

  刀光一闪,四目放大,血溅白练,再无生息,咣当一声滴着鲜血的大刀落在地上。

  已经尿裤子的齐文均这才死里逃生般的瘫软在地,一旁死不瞑目的齐文武已经尸首分离。

  太子脚软,堪堪扶住,却半晌发不出一个音来。

  他竟然如此胆大包天!

  俊挺的身形,眼尾往上一撩,他毫不在意,表情更是不羁。

  他拿起竹简气定神宁的翻看:“清理干净。”

  侍卫们:“……是。”

  此事一出,寒门的举武人门沸腾了,炸了锅似的尖叫呐喊。

  “死得好死得妙啊!以后看他们哪个还敢在这上头做手脚!难不成我们寒门仕子的命就不是命了?瑾王殿下这是替我们出了一口恶气啊!也是替我们这些年无端丧命的武举人出了一口恶气!”

  “没想到最没出息的瑾王殿下竟然是最牛*的!”

  “瑾王殿下好样的!”

  “可瑾王殿下会不会因此受到牵连啊?”

  “……”

  皇帝那边得知邵准斩杀齐文武立规矩一事后一脸平静。

  武举考试的规矩腐败多年,确实是应该好好整顿整顿了,只是其中牵扯甚多,很少有人愿意蹚这浑水,现在被瑾王打破这一恶□□算是为大燕的朝局迎来新局面。

  皇帝又怎么会怪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