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卿绕着她头发的手指一顿。

  “公主……”

  “不该问的别问,裴掌印想说这个,是不是?”

  宋清安仰头,抬眉谑道。

  裴卿嗤声:“公主知道便好。”

  “可是裴掌印,我与你说了那样多,若你不告诉我一些,我岂不是太亏了?”

  裴卿看向眸中灼灼的宋清安,仿佛先前那满目哀色,情难自抑的她,只是错觉。

  “公主当真要听吗?”

  裴卿又慢条斯理绕起她的头发,拿末端轻扫过她面颊。

  “当真。”

  宋清安被搔得痒,缩了缩脖子向后躲去。

  裴卿吓唬她:“知道咱家过去的人都死了,即便如此,公主也要听吗?”

  “那就让我做你的例外。”

  宋清安握着他的手紧了紧,弯眸轻笑。

  裴卿一哂,沉默下来。

  他又一扬手,殿中灯烛又熄去半数。

  若先前裴卿这么做,是因为宋清安哭得凶了,灯烛太亮难免晃眼;那现下,便是他纯粹私心了。

  宋清安不动声色地往一旁挪了挪,抽下系着帘缦的丝带。

  裴卿装作没有察觉她小动作,只将她拉了回来。

  “那咱家……便与公主说一些。”

  十数年来,尘封于他心底的往事,因压抑太久而腐烂,化为毒水,一点一点侵蚀着他。

  刘泉查出的那些何修所谓“信息”,又勾起了他那段甚是不悦的回忆。

  宋清安收敛了笑,听裴卿缓缓道来。低柔的声音附着阴冷,如冰凉毒蛇环绕而过。

  他降生在这世上,便是罪。

  他的母亲,是二十年前名动天下的花魁。

  在发现自己有孕后,其母散尽大半积蓄,让那老虔婆准允她生下孩子。

  她给他取名为裴卿,裴,是她曾经的姓氏。

  长到三四岁时,他被送离京城,到了京郊的一处村落。

  裴卿继承了母亲的美貌,过分突出的长相却被那处村中人视作妖异之状。加之他晓事早,性子又冷,不会逢迎讨巧,村中人便更不喜他。

  人瞧不起他母亲的身份,又贪走母亲汇来的银两。

  村中闲言碎语,总会传入他耳中。

  “他的爹是谁都不知道,娘又是个……”

  每每说到此处,便会伴随一阵鄙夷又暧昧的哄笑声。

  屋舍外,年幼的裴卿冷脸听着,一手拧下蹿过的老鼠头颅。

  他过了两年受尽排挤与欺凌的日子。

  只有老村长待他好,尽管只是提供了片瓦安身之地,给他吃穿。但那时的裴卿却记在心中,这点微薄好意,却是支撑他的萤光。

  然宫中来人时,昔日和蔼的老村长却谄笑着,将他推了出去。

  裴卿看着村长手中碎银和怀里护着的孙子,想明白了一切。

  “噗”地一声,有什么东西在心中熄灭了。

  入宫净身后的那段日子是非人痛苦的,几个童男如畜牲般近乎赤裸躺在一个房间内,身下伤口痛得人浑身战栗。

  那时,裴卿的梦中,都是村中人的脸。而每每从梦里醒来,便又会感到刀割般的疼。

  命运也偶尔眷顾他,比如他顺利恢复了,比如他最终于尸山血海中,成为了司礼监掌印。

  成为帝王手中,最锋利的一把刀。

  裴卿这一路走来,杀的人数不胜数。大多人他早已忘记,唯有几个,他记忆犹新。

  一个是曾肖想他的老太监,再有……便是那村里的人。

  “让我猜猜……裴掌印肯定没让这些人死得很轻松吧?”

  裴卿勾唇笑了笑,带了些血气:“自然。”

  那些人蠢坏得一如既往,为了自己活命,不惜向身边人挥刀。

  当然……他们都死了。

  他闭目深吸一气,气息带了兴奋战栗。那些恐惧求饶的面孔如在目前,那片土地,被他所恨之人的鲜血浇灌。

  “…如今公主都知道了,可后悔吗?”

  裴卿缓缓说着,手掌又威慑般地贴上她的脖颈。

  宋清安失笑,他这爱掐人脖子的毛病,究竟是怎么来的?

  她分明感觉到,裴卿虽气势汹汹,却杀意幽微。那只贴着脖间的手凉得过分,还在微微颤着。

  他在害怕,害怕她会因此而厌他。

  她覆上脖间的手,轻轻说道:“我从不做让自己后悔的事。所以裴掌印,我若真要后悔,也只后悔没能更早遇你。”

  裴卿仿佛僵了僵,于是她十分轻松地将他手拿开了。

  宋清安无声无息跪坐起来,昏暗环境中,身旁人的呼吸都被放大。

  “裴掌印。”

  她柔声念着,手覆上他肩头,往后一用力。

  裴卿没有防备,竟被她推倒在榻上。

  宋清安旋即俯身上去,长发如水披散下来,软软搭在裴卿身上。

  不等裴卿反应,她便低下身子,试探般覆上他唇。

  她在试探中一点点得寸进尺,刚沐浴过的香气与裴卿身上的沉香交缠在一起。

  可这吻却好苦……

  宋清安眨了眨眼,唇角滑过咸涩湿润。

  幽暗中,裴卿黑沉眸子盯着她,须臾闪过无奈。

  “公主……”

  他好像叹息了一声,随即天旋地转,宋清安眯了眯眼,好似没明白为何自己躺在了榻上。

  眼前人不断接近,宋清安不由闭上了眼。温热的柔软盖上眼,一触即分,又一点点向下。

  他吻过她的双眼,吻过面上未干的泪痕。

  宋清安呼吸渐沉,在裴卿要起身时,她忽伸出手臂,勾着他的脖子将他搂了回来。

  重重纱帐在身后飘下,有风穿梭其间,柔软红纱悠悠荡着,划过优美弧线。

  宋清安揽得用力,像是生怕他会走开。

  “公主,看着我。”

  宋清安眼睫颤了颤,缓缓睁开。

  裴卿便如此近距离地望进她眼中。

  他试图寻找些厌恶与恐惧,然一无所获。

  她的眼睛里,只有他的倒影。

  这一吻不曾沾染任何欲望,是单纯的抚慰,像两只受伤的小兽互相舔舐着伤口。

  七年前的宋清安,与十四年前的裴卿,找到了能陪伴身侧的人。

  心中的空洞,似乎正被什么填满。

  两种不甚相似的香气交织缠绕在一处,一圈圈绕在宫室内。烛火招摇,淌下一滴又一滴烛泪,渐在灯座下凝成一片。

  殿外声响渐息,只偶尔有一两声不知名的小雀儿啭鸣而过。

  山河星辰,皆在此夜沉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