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朝云港>第13章 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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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和许珂混熟之后,大猴迷上了照相。

  对于他来说,照相这玩意儿就像是一种解药,让他成功戒掉了东偷西摸的坏习惯。即便相片上的大猴脸色暗淡,双眼无光,还是给予了他无限信心,他向我们宣告因为有照相的存在,他已经两个星期没偷东西,再这样下去,他很快就能顺利当上警察啦。

  其实我们都搞不懂他的逻辑,犯罪的记录并不会因为行动的终止而消失不见。就像受伤的身体,并不会因为伤口的痊愈,而不留下任何疤痕。

  但我们都没有拆穿他,大猴最近的脾气很不好,只要我们一说不合他心意的话,他就会暴躁得打人。池椿怀疑他不是进入了叛逆期,就是提前进入了更年期。

  我说:“叛逆期早过了,可怜的大猴,年纪轻轻就更年期。”

  但诗人说,大猴最近迷上了一个有夫之妇。

  这消息实在太劲爆了,我们一时间有点消化不良。

  在我的印象中,大猴是一个纯情少男,和我一样从来没有谈过恋爱,用俗话来说就是个雏儿。这突然和阿姨好上,怎么也说不过去。

  诗人告诉我们,最近大猴给自己找了一份教小孩打篮球的兼职,每天放学后去小孩的家里当私教。可那家伙大过于招摇,打球的时候从来不穿上衣,裸露着结实的肌肉在球赛上挥洒汗水,这教着教着就把小孩的妈妈给迷倒了。

  诗人说:“大猴告诉我,他已经完全爱上那个老阿姨。”

  我说:“天呐,他一定会人砍死的。”

  我曾在电视上看到过无数伤人案件,其中有百分之六十都是源于感情纠纷。

  我很害怕大猴会成为其中的受害人,我可不想,在某天放学后去认领好朋友的尸体,这样太可怕了。

  池椿说:“大猴不会就此踏进了不归路吧?”

  诗人说:“可得了吧,那小子最近不知道多快活呢?成天打扮得像只花孔雀一样。”

  说到花孔雀,我下意识地看了一眼池椿。池椿这家伙最近倒是乖得过分,既不去泡妞,也不去打球,每天放学后都在学校门口等我回家,到了周末,一大早就起床搭我去补习班。

  池椿察觉到我的目光,用手指弹我额头说:“你这什么眼神?”

  “你最近都不去耍?”

  “我能去哪耍,你不是要备战模拟考吗?”

  我说:“我备考我的,关你什么事?”

  “你这话说的,我这不是打算和你一起努力学习吗?”

  我只好朝天翻了个白眼,池椿说话像放屁一样,他口中的学习无非就是坐在我的旁边打瞌睡,要不然就像只猴子一样动来动去。

  有好几次,补习班的老师喊他起来回答问题,他看了看我,又看了看老师,然后面不改色地说:“老师,我新来的,什么也不会。”

  老师指着他说:“看你很久了,屁股针扎似的,蹲那旮旯去!”

  诗人忽然说:“大猴就好啦,又有女人,又有钱。”

  这话实属不像是诗人的风格,我说:“怎么,你很羡慕?”

  诗人说:“有钱谁不羡慕?”

  池椿说:“我们去找大猴玩吧。”

  我说:“大猴现在估计在教小孩打篮球呢。”

  诗人推过自行车,说:“上来,我载你们,我知道大猴在哪。”

  我们到了市中心篮球馆,被门口的保安给拦住了。保安告诉我们说,没有预约不能进。这年头,什么玩意儿都开始要预约,去医院要预约,去吃饭要预约,现在连进篮球馆也要预约了。

  最可笑的是,为了防止食堂出现拥堵情况,现在学校开始实行预约分批吃饭的制度,学生必须要周末的时候,提前预约下一周吃饭的时间。

  于是,抢到第一批吃饭的学生总是能吃上新鲜的饭菜,而约到最后一批时间的学生只能闻闻汤汁的味道。

  诗人凝重地抽着烟说道:“专业的事情他们干的很扯淡,扯淡的事情他们又干的很专业。”

  我说:“诗人你很哲学嘛。”

  诗人说:“等你每天只能吃剩饭剩菜的时候,你也会很哲学。”

  可怜的诗人,每次预约都是慢人一步,我已经见他啃了一个多月的面包。

  池椿拍一拍诗人的肩膀,同情地说:“实在不行,咱们偶尔吃顿泡面吧。”

  诗人痛心疾首地说:“去你的!面包只要五毛,泡面要一块五,一顿泡面够我吃三顿面包了。”

  当天,我们在体育馆门口喂了一个晚上的蚊子。最后,保安对我们说:“小傻子们,回家吧,馆要关门了。”

  我听得云里雾里,质问诗人说大猴不是在篮球馆么?

  诗人摇摇头,摆摆手,说:“我也不知道,可能他们从VIP通道走了吧。”

  苍天啊,这个年头连体育馆都有VIP通道了。池椿说:“很正常,扯淡的事情他们干的很专业,专业的事情他们干的很扯淡。”

  诗人把自行车从树下推了过来:“既然大猴不在,那我就先撤了。”

  我拦住他说:“你走了,那我们怎么办?”

  诗人说:“你们也回家呗,或者爱干嘛干嘛去。”

  池椿说:“这儿离我们家有十几公里呢。”

  诗人很无辜地说:“你们想想法子吧,我也没办法,我和你们不顺道。”

  诗人的家在上坡村,离这儿只有五六公里的距离,而我们住的地方离这儿有十一公里。我在心里权衡了一下,比起我们,诗人走回去似乎更划算。

  我朝池椿使了一个眼色,他马上就领会了我的意思。我们架住诗人,企图抢夺他的自行车。

  诗人马上反应过来,猛烈地挣扎。我夹住他的脖子,他突然往上一跳,用头去顶我下巴。

  我正张着嘴想说话呢,这会儿两排牙齿撞在了一起,差点没把嘴巴咬破。池椿索性拎起诗人的腿,把他撂下了自行车。

  诗人躺在地上,瞪着天空,抖抖索索地指着我和池椿说:“你们两个强盗,迟早会遭天谴的。”

  我心里很抱歉地说,你小子就当丢车买教训吧。

  路上,我问池椿,诗人不会死在荒野上吧?池椿踩着脚踏板,慢悠悠地对我说,放心吧,死不了,他之前还独自在山上待了一个多月。

  我说:“笨蛋!那小子吹牛呢。”

  池椿说:“但幻想本身就是现实的映射,不是吗?”

  “得了吧,幻想是假,现实是真,真的假不了,假的也真不了。”

  “那你说什么是真,什么又是假?”

  “现在我和你待在一起就是真。”

  “那什么是假呢?”

  我说:“你发神经呢?”

  我们骑进一条羊肠小道,不知觉间下起雨来,雨丝细细,沁着清凉。我们并没有因为下雨而加快速度,反而慢悠悠地在路边晃荡。

  池椿说:“有没有觉得我们这样很像罗密欧和朱丽叶?”

  我扯高池椿的衣摆,擦了一擦脸上的雨水,说道:“到底是什么使你产生了这种错觉?”

  “你没有看过罗密欧和朱丽叶吗?”

  “这重要吗?”

  “为什么不重要?”

  我们的对话变得越来越跳脱。很多时候都是这样,他说他的,我说我的,但这并不妨碍我们和平地相处了十多年。

  偶尔,我会思考起和池椿的关系,思考起到底是什么把我们联结在一起。我从小就池椿这么一个玩伴,用通俗的话来说,大概是青梅竹马,但我俩都是男的,只能叫竹马竹马。

  这种说法挺好笑的,以至于我从来没向池椿提起过。

  在2002年走出那个校门之后,我开始尝试去验证和池椿在本质上的关系。那时候我们已经不常待在一起,我有意识地去避开有关与他的一切,可他的身影总会占据我回忆的顶端,像吞咽下去的食物,早已融化为血液的一部分,存在于我的生命当中。

  后来,我常跑到学校里去看他,我们像儿时一样,白天在大街上晃悠,晚上挤在又窄又硬的床铺上,混过了一个又一个夏季。那会儿,他们宿舍的兄弟都认识我,每次看见我立马招呼池椿:“池椿,你媳妇来了。”

  刚开始,我们还会对此进行反驳,后来我们又开始沉默。至于沉默意味着什么,我们心照不宣。

  我们转出弯弯曲曲的小路,骑到大街上。这是一条宽敞的道路,两边全是店铺,在九十年代的时候,它显得很气派先进,节假日的时候几乎就像下饺子,人潮涌动,自行车占据着所有的空间。

  到了零八年后,它开始以潮退般的速度落幕,直至消失在人们的记忆当中。

  我们几乎饿坏了,打算找一家便宜的面馆填饱肚子,有个年轻的女孩拦着了我们。她的怀里捧着一扎鲜艳的玫瑰花,在初秋的大街上询问路人是否需要卖花。

  看起来就像是格林童话里卖火柴的小女孩。

  她走到我们面前,建议池椿给我买朵花。

  我很想帮助她,可经济实在有限。我委婉地拒绝了她,没想到她真诚地看着我们说:“今天是情节人啊。”

  我愣住了,一时间说不出话来。池椿倒是乐坏了,不合时宜地对女孩说:“所以你觉得我们是情人吗?”

  女孩点点头。

  我怀疑记忆出了差错,十一月哪来的情人节。结果她说:“每个周六都是情人节。”指着我,对池椿说:“你真的不给他买一朵吗?情人节送花所有的愿望都会实现。”

  我心想,扯你爷爷的淡。

  池椿倒是很受用,让我买一朵。

  我说:“你疯了吧,她是卖花的女孩,不是卖火柴的小女孩。”

  他瘪瘪嘴,说买一朵又花不几个钱。

  我问女孩,花要多少钱。女孩把从怀里抽出一朵玫瑰花,塞进我的手里,笑嘻嘻地说:“十块钱。”

  我几乎要跳起来。在当时,十块钱对于我们来说,简直是天文数字。

  我把花还回去给她。她阴测测地勾起脖子上的挂牌,我朝那一看,上面写着“概不退货”四个绳头小字。

  池椿说:“这也太贵了,我们没钱。”

  她的目光在我们的脸上来回移动,似乎在审视这其中的真实性。

  我掏出四块钱给她,说这已经是我们全部的钱了。

  她收了,很不屑地说:“才四块钱。”

  池椿说:“给我们留一块钱吧,我们还没吃饭呢。”

  她把钱揣进口袋里,冷冷地说:“还差六块钱。”

  我气坏了,站在一边看他怎么办。

  池椿说:“你饶了我们吧,我们没有钱了。”

  其实我们完全可以骑上自行车就逃,或者去告她敲诈。但池椿不答应,他这辈子对女孩都做不出这种事情,即便他是个花心萝卜。

  为了一朵玫瑰花,我们不仅花完了所有钱,甚至还欠上债务。我们一个月的零钱只有三块,池椿答应每个月给女孩还一块钱,直到还清为至。

  这意味着,在接下来的半年里,我们得省吃俭喝,过上比以往更加寒酸的日子。池椿安慰我说:“其实也不是什么都没有嘛,我们至少还有一朵玫瑰花不是吗?”

  三天后,我妈把枯萎的玫瑰花扔进垃圾桶了。

  我们除了债务,什么都没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