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朝云港>第11章 1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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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到桥头,那地方围了十几号人,男男女女都有,全穿着五颜六色的花衬衫。有那么一瞬,我怀疑进到了动物园。

  我问池椿说哪个是周冬。他抻长脖子看了看说不知道。

  正说着,一个膀大腰圆的壮汉子从桥边走上来,穿着一件绿色的花衬衫,腰上挂了BB机,人群自动给他闪出一条道。

  池椿说:“那一定是周冬。”

  其中有一个黄毛小子,迎了上去,朝着周冬大喊道:“冬哥,你看来了!”

  周冬背着手,像阅兵一样,在人群里踱去踱去,忽然抬起手朝光头小子揍了一拳。

  我和池椿蹲在十几米远外的树底下,不由得打了个哆嗦,只听见周冬说:“咋咋呼呼的,都把保护费交上来。”

  收到保护费后,他们并排趴在桥上吸烟。我看着周冬,莫名地感到心慌。

  这种流氓和我们平时接触到的小流氓完全不一样。小流氓最多就是耍耍威风,讲些黄色笑话,最出格的也不过是抓一个低年级的学生到角落里抢他几顿零花钱,而大流氓游则游走在法律的边缘,不仅在大马路上抢钱,打架还拿刀子,生命对于他们来说一文不值。

  大流氓的名头听起来很威风,可只要一个不小心就会吃牢饭。

  我有个远方亲戚就是大流氓,因为用锥子把女朋友敲死了,最后被判了无期徒刑。后来听我爸说,他在监狱里被人打烂了腿。

  我问池椿真要认大哥吗?

  池椿显然很兴奋,他说:“当然,认了他,我们就不用担心被抢零花钱啦,我们还能抢别人的零花钱。”

  在这之前,我们没抢过钱,只有被抢钱的份,能抢钱这个事情已经使池椿忘记了实质上的问题。

  我提醒他说:“要怎么做,我们现在没有钱,他肯定不干。”

  池椿说:“我也没有钱,最后几块钱,还让刚才那家伙买可乐去了。”

  这时,周冬从桥上走下来,后面跟着一群小混混。他们二话不说就踹翻了自行车,命令我们抱头蹲下去。

  周冬居高临下里看着我们,然后朝黄毛小子使了个眼色。黄毛小子踹了一脚我们的屁股,开始翻我们的口袋,最后只在池椿的口袋里翻出一张破纸。

  黄毛小子对周冬说:“大哥,他们是穷逼,浑身上下只能找到一张纸条。”

  “念。”

  “我爱你,娟娟,永远爱你,你的挚爱——池椿。”

  “这都是什么鸡巴玩意儿。”

  我说:“这是他写的情书。”

  “我问你了吗?”周冬照着我的脸打了一拳。这一拳打得非常狠,疼得我眼冒金星,差点昏死过去。我很想提醒他,打人不打脸骂人不揭短,然而疼痛已经从脸颊传到天灵盖,我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池椿说:“我们没有钱,但是我们想认你作大哥。”

  “你们也有资格?”周冬抱起胸,不均匀的肌肉从袖口里挤出来。他上下打量了池椿一番,面带嘲讽地说:“明天这个时候把钱带来,要不然就割你们鸡巴。”

  我和池椿不仅认大哥不成,还反被勒索,这让人感到很沮丧。太阳静静在照着桥边,四周一片肃静,我问池椿接下来怎么办?

  池椿问我还有没有钱。我说无。

  周冬说的话,一直在我们的脑海里挥之不去,我和池椿都很怕被割掉小兄弟,只好每天从家里偷点零花钱出来上贡给周冬。有时候没法拿到钱,周冬就会扇我们的耳光,或者命令和我池椿互扇。

  我和池椿玩了很久,从来没有吵过架,动手的时候更是没有。这很神奇,但并不是说我俩有多合拍,而是池椿一直迁就着我。

  那会儿,周冬命令我们互扇耳光,池椿根本不敢看我,一边动手一边哭。

  那时他第一次在我的面前哭。

  第二次是在海边。那天周冬带我们去海报收保护费,他对我们说:“有个小赤老在那边开了家便利店,我们去敲诈他。”

  这时我和池椿已经被周冬敲诈了整整三个月,这三个月里,我们过得生不如死,现在要去收保护费,我们都很兴奋。

  大伙簇拥着周冬往前走,谁知那里大门紧闭着,人影都没一个。周冬很生气,抄了一根水管,把便利店里的门给砸了。

  我们像强盗一样冲进去,拿起零食就吃,吃到不合口味的就扔。周冬对众人说:“不要客气,今天谁客气就是不给我周冬面子。”

  我们不敢不给周冬面子,于是卖命地在店里翻来翻去,每个人都像疯了一样,在宣泄自己的愤怒。不知过了多久,便利店已经被我们弄得不成样子,啤酒零食洒了满满的一地。

  周冬拿起打火机,啪的按亮又熄灭,在货架之间走来走去。他淫笑了一下说:“今天我要把这家店烧了。”

  这时候,一个小瘦子从店里的深处跑出来,手里拎着一把西瓜刀。他面带惊恐,双腿打颤,语气却很豪横。

  他指着我们破口大骂,说要杀掉我们的爹妈。

  周冬走上前去,扇了他一个耳光,说:“交钱,不交割你鸡巴。”

  看来每个男人都害怕失去小兄弟,小瘦子立刻就怂了,说:“我交,我交。”

  回去的路上,周冬提议去海边。时间已经很晚,但我们没一人敢说不去。海边有很多高耸的礁石,像一头头猛兽匍匐在海边。周冬说看电视的时候觉得跳水很好玩,让我们也去跳下去。于是我们只好排着对,爬上礁石,然后像下饺子一样,在他的面前表演跳水。

  轮到我的时候,周冬改变了主意,他让我从一块礁石跳到另一块礁石。

  真是操蛋。

  我呆站在礁石上,朗朗明月如同一个巨大的肾脏吊在天边,脚下是翻滚的海水,好像有一头狮子在对我咆哮,心里十分害怕。

  我听见池椿在和周冬打商量:“冬哥,他恐高,要不我去?”

  周冬赏了池椿一巴掌,把他干趴在地上,然后爬上礁石说要给我好果子。他的脸在我的眼前逐渐放大,我又想起周冬的名言。

  比起被周冬割鸡巴,我还不如自行了断。

  我咬着牙,往前跳去。海水闪烁着奇异的光芒,我朝前倒去,身体与礁石碰撞在一起,如同一个掉进火山里的石子,迸发出鲜艳的火花。

  我的两排牙齿磕在一起,左腿撞上礁石,随后划过锐体的表面,这种皮肉之痛铭心刻骨,令人意志崩溃。

  我的腿就是在那时候瘸的。

  随后我被送进医院,在医院里躺了两个多星期,周冬既没有找我们麻烦,也没有割我们的鸡巴。后来, 我出院,池椿驮我回家,在路上遇到了黄毛小子,他蔫头巴脑地走在路上,全然没有之前的神气。

  周冬一伙给我们造成了很大的阴影,本来我们想当做没看见,但那小子眼尖,一下子就瞥见了我们。他跑过来,想抢我们的自行车。

  我说:“搞瘸我的腿,现在还想抢我们车,你们还有没有人性了。”

  周冬拽着我们的车龙头不放手,说:“我也没办法,现在冬哥没了,不趁早抢点东西,我会活不下去的。”

  我们一听都呆住,才两个星期怎么就死掉了。

  光头小子解释说:“那倒不至于,只是他大姨的二舅的老婆的哥哥被革职啦,再也没有人罩着周冬,好多人都来找周冬麻烦,这下他麻烦大啦。”

  说完,又想来抢我们的车。他把池椿拽下来说,这车很好,归我了。

  池椿一脚踢在他的睾丸上,两人很快在水泥路上打起来。我拖着一条残腿,扑过去,把他的脑袋按在地上摩擦。

  光头小子很快就大哭起来。以前光头很神气,用鼻孔看人,这会儿又 大哭又说骂娘,实属让人很不习惯。池椿安慰他说:“旧的不去,新的不来,再去认一个大哥就是了。”

  光头小子说:“你说的轻巧,我以前得罪的人太多啦,这会儿他们找完周冬算账,下一个就该我了。”

  这话倒是提醒了我们。我说:“把以前抢我们的钱,都快回来!”

  光头小子很傲慢地说:“我没钱,大不了你们把我杀了。”

  这家伙摆明就是跟我们耍赖,池椿建议我们把他的衣服扒了。光头小子很不服,梗起脖子想说点什么,但我们没给他机会,等他张嘴的时候,我们已经把他的裤子扒了。

  池椿把我送到补习班门口,说让我上完课赶紧下来。

  我问他要去干什么?他说我在这里等你。

  我问他是不是很闲?他说,等你放学后我带你去吃,顺便去找周冬算账。

  找周冬算账这事,我从来都没有想过,即便现在我们已经长成了一米八,不再细胳膊细腿,更不是任人宰割的低年级学生。

  可周冬的存在对于我来说,就像是腿上那道伤疤,即便身体上的伤口已经痊愈,但心理上那道伤口永远也不会愈合。

  池椿摸了一把我的头,说:“不怕,我会保护你的。”

  那天下午,我们在文化广场上遇到了周冬。

  多年过去,他还是穿着花衬衫,头发梳得光滑,壮硕丰满的肌肉经过时间的改变已经化成两坨肥肉挂在腰间。

  他推着一个小摊在卖烤肠,不再是以往那个风光嚣张的大哥,而是一个标准的小摊贩。我们走上前,他说:“来点烤肠?”

  池椿伸出两根手指说:“两根。”

  周冬不咸不淡地说:“两块。”

  池椿说:“冬哥最近混得挺好啊。”

  他没认出池椿来,呆呆地盯了他片刻,直到把注意力放在我的身上。他终于露出恍然大悟的表情,随后面带讥讽地说:“原来是你们啊。”

  他用不高不低的声音对我们说:“给我来点烟。”

  池椿把烟递给他说:“我们今天是来找你算账的。”

  他叼起香烟,很满足地吸了一口,显然没把我们放在眼睛。他扬起下巴,近乎于挑衅地对我说:“小瘸子,腿没事儿吧?”

  一股难以隐忍的羞辱感涌上心头。刚开始那几年,我对身体上的残缺很敏感,无论是在学校,还是在外面,我努力去融入运动活动,为的就是让别人觉得我是个身体健全的人。

  有时候,会遇到嘴贱的人,会叫我小瘸子,起初我会气得发抖,但到后来,我开始慢慢接受着一切。我妈文化程度不高,却很有哲学思维。她曾对我说过一句话:得不到的东西就不要去妄想,改变不了的事情就去接受。

  可见到周冬的这一刻起,以往所建立起的所有心理防御,全都坍塌了。

  池椿挡在我的跟前,指着周冬的鼻子说:“你什么意思?”

  “我说他,关你什么事?”

  池椿伸手把他的香烟从嘴里拔下来,扔在地上说:“有种你再说一遍。”

  “小瘸子小瘸子!”周冬从摊位里走出来,裂开一口焦黄的牙齿说:“你要是敢动我,我就要你好看,我有人在警察局里。”

  这些话已经对我们造不成任何威胁。池椿伸手去叉他的脖子,两人厮打起来,先是耳光扇来扇去,再用脚踹来踹去。 我想趁乱去踹周冬的脑袋,却被他一把推倒在地上。

  池椿说:“小景你不要插手,这是我和他之间的恩怨。”

  周冬朝池椿脸上吐口水:“操你妈,我今天要杀了你。”

  广场里冲进来很多人,七手八脚地把他们架开。池椿这时已经脸青鼻肿,周冬的花衬衫被撕得不成样子。保安队长抬起警棍,朝两人的腰上打了一棍说:“你们都给我滚出去,害我工作不保,我就杀了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