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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这么一说我就懂了。
我说那你每天都得看没穿衣服的人?他说那倒没有,只有拍男生的时候我才会在,拍女生的时候表姐不会让我进来,我最多就是在开拍前帮忙布置一下场景。
我说那你每天都得看没穿衣服的男人?
他点点头,从厨房里给我倒了一杯水。
我实在没法想像,成天对着一群光溜溜的男人是什么感觉。
许珂拿起桌面上的相机摆弄起来,说道:“没什么感觉,不是我喜欢的类型,就像看块会动的木头一样,很没意思。”
我在屋里转了一圈。屋子不大,家具却很新,但光线暗淡,给人一种整体很陈旧的感觉。四面墙面上贴满各种人物照片,男人和女人的胴体错乱地粘在一起,在微弱的阳光衬映下,仿佛陷落在一个可怖又梦幻的空间。靠窗的一角放着一个木质储物柜,柜门半开着,里面是各式的相机和胶卷。
我走出阳台,那里种了很多盆发财树,高低错落遮蔽了夏季炙热的光线,从阳台看过去,除了对楼灰白色的水泥墙什么也看不见。
我走进去,许珂还在调相机。
我说:“你表姐一定很有钱吧?”
许珂头也不抬:“她穷得很,还欠着一屁股债呢。”
“所以她才种这么发财树?”
“那倒没有,这个纯属是为了怀念她的男朋友。”
我不禁一颤:“她男朋友一定很坏吧?”
“没有,他对我表姐挺好的。”
“那他死了,你表姐还种发财树来庆祝啊?”
“她男朋友在美国念书,叫李发才。”许珂用一种看智障的眼神看着我,随后举起相机对着我说:“看这里。”
我下意识地看过去,还没来得及回过神,他就按下了快门。我跑过去一看,照片上的人顶着一头凌乱的头发,领口斜斜歪歪的,嘴巴半张着,目光呆滞,和傻子完全一样。
我说:“怎么看着不太聪明的样子?”
许珂指向屋里中间的小棚子:“你做在那里,我帮你拍张好的。”
我有点不太相信他,他站起来,抓过我的手,把我拉坐在棚里凳子上。他蹲下来,替我整理头发,说:“先把头梳一梳。”
我开玩笑说:“不用脱衣服吧?”
“你想脱的话,我不介意。”
“我介意。”
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我发现这人是真的好看,皮肤特别薄嫩,修长的睫毛,在灯光下不住闪动着的细长的眼睑。
我呆坐着任由他摆弄,忍不住说:“有人说过你长得很漂亮吗?”
我知道这话挺流氓的,何况还是在对方是个男性的情况。然而这并不能怪我龌龊,人的本质就是见色起意,谁都会欣赏好看的事物嘛。
许珂说:“没有,你是第一个。”
我说:“那他们还真没眼光。”
那天我和许珂在摄影棚里呆了一个下午。我坐在椅子上被像个玩具一样,被他摆弄了老半天,一会儿朝左,一会又朝右,脸都笑僵了,他还在举着相机咔咔乱拍。
最后,我终于不耐烦了,说:“到底拍好了没啊?”
等我们从屋里出来时已经是傍晚,月影游上了树梢,在空中散发出淡淡的清辉。我跳上车打算回家,许珂却跟着坐上了自行车后面。他笑嘻嘻地说要请我吃饭。
我实在是搞不懂许珂这人,明明才认识不久,之前也算是有过节,而他却表现得意外地友好。这让我不得不再次怀疑他是有什么企图。他问我有没有听过倾盖如故,白首如新这句话。
“怎么说?”
“这句话可以解释我对你的感觉。”
“你真奇怪。”
我们骑上自行车,往市区里去,骑到水泥公路。在转角处,看见路边站着一群人,上衣纽扣松松垮垮地扣着,叼着香烟,一条腿像装上电动马达一样抖动着,并斜着眼睛看人,对每路过一个女孩儿抛媚眼,淫荡地吹口哨。
许珂说:“他们完全是小混混。”
我说:“你不也是?”
“我最多就是有点不良。”
我还记得那天他和另外三个人殴打诗人的情景:说道:“完全没看出来,那天诗人都被打蒙啦。”
“他太嚣张了,扬言要把我们灭了。”许珂说。
我们骑过去,忽然听见那群人当中有一个声音扯着声音喊道:“我操!周小景和许许许许瑛的男朋友!”
许珂刹住车,说:“好像在叫你。”
我回头一看,大猴站在那群人的中间,半张着嘴巴,看得出来他对于我和许珂在一起这事非常惊讶。
我们的车停在两米远外,他朝我喊道:“你怎么在这?”
一时间我很难解释,只好说:“一点情况。”
大猴说:“还和许瑛男朋友一起,你是不是被劫持了?”
这下我更难解释了。
许珂说:“他怎么说我是许瑛男朋友?”
我说:“他们都说你是许瑛男朋友。”
许珂说:“去他奶奶的,你看我像吗?”
我说:“挺像的。”
许珂说:“我们是兄妹!”
这时,大猴不知道从哪拿来了一根竹竿,朝我们捅过来,一边跑还一边对我叫喊:“兄弟马上来救你!”
许珂一听,仗着腿长,马上蹬开自行车。
我对许珂说:“你跑个屁啊?”许珂长叹一声,说:“我也不想跑。”
我说:“你停下来吧,他们不会打你的。”许珂说:“我之前朝他的鼻子打了两拳。”
我想起那天大猴被打歪的鼻子,说:“那你还是赶紧逃吧,那天他不仅被你打了,还被抢了自行车,被他抓住,你就死定啦。”
“我没抢他自行车。”
“但是你打了他的鼻子,这是他倒霉的开端。”
又转了几个弯,大猴还在追我们,身后还是浩浩荡荡地跟着十几号人,场面看起来很吓人。
许珂问我害怕吗?我说怕个毛,还是担心担心你自己吧。
他笑了一声,微微站起来,把车蹬得更快了。又转过了几个弯,眼见就要甩开他们,忽然之间不知道哪个缺德的,开始朝我们扔棍子,十几条棍子如雨点般在空中飞舞,最后落在我们身上。
混乱中,我听见大猴在嚷:“谁他妈扔的,谁扔的,那是我兄弟!”
后来,我和许珂逃窜到一条窄巷里,我们坐在地上,眼角发酸,背部胀痛。月亮早已升在半空,斜照在我们身上,拉出两道长长的影子。许珂说:“你朋友真牛。”
“你也不差。”我从兜里掏出香烟点上,生硬地在路灯下吞云吐雾。
许珂很惊讶地看着我,说:“你还抽烟啊?”
我说:“我不能抽烟吗?”
“就是有点意外。”
“你怎么什么都意外。”
他说:“给我一根。”
我把烟和打火机递给他,他接过香烟,忽然叫了我一声。
我偏过头,他忽然嘴迎上,把衔着的烟头往我抽的烟头上一吸,烟点着了。
我吓一跳,朝后躲,下意识地把烟拿开,擦了一擦嘴,说:“你你你你干什么?”
许珂吐出一口烟,说道:“点点点点烟。”
“不会用打火机啊!”
“这样更方便。”他开玩笑道,“我又没亲你,擦嘴干什么?”
我被他一句话堵得哑口无言,只想快点回家。他站起来,对我说:“你在这里等一下。”随后就转出窄巷,消失在转角处。
几分后,他再次出现在我的面前,手里拎着一个白色袋子。我说:“还以为你溜了。”
“我不会丢下你的。”他从里面拿出一个药瓶,用手指沾上药水。轻轻地涂在我的额角上。
他的手指并不柔软,而是又纤细又硬,可就是这么一双手,在额角上缓慢移动的时候,却无比地轻柔,像一阵沁凉的风掠过我的皮肤。
这时,他俯着身,我们的距离极近,他的脸几乎上贴上我的脸。我呆坐着,注视他那张被月光照射的脸。刹那间,时间静止了。
他收起药瓶,抬眼看我。
四眼相对时,我忽然感受到了一阵猛烈的热流,它好像从遥远的天边吹来,环绕在我们之间,宛如狭窄的山口间休眠的火山,迎来了初次的喷发。
我搞不懂这是怎么回事,只觉得脸有点烧,赶紧转过头去。
他说:“痛吗?”
我望天:“痛死我了。”
夜里,我卷缩在木板搭成的单人床上,回想和许珂相处的种种细节,反复思忖造成那种异样感觉的原因。
可我的脑袋空空,想了半宿,也想不出个所以然。
只好从床上爬起,打算找池椿讨教,却见他的窗户紧闭,上边贴着纸条“请勿打扰。”
我跑去阳台拿晾衣杆敲他窗户,要是以往用不了多久,他的身影就会出现在窗前,可现在里面一点动静都没有。
我很生气,为了报复也给自己的窗户贴上了一张纸条“闲人勿扰。”
过了几天,大猴在学校门口堵住了我,他问我:“听说你和许瑛男朋友好上了?”我说:“他们是兄妹。”大猴哦哦两声,说:“你们好上了?”
这个问题很怪,我说:“去你的,什么叫好上了?”
他说:“就是玩在一起的意思。”
“你的语文水平真差劲。”
他把书包挂在我的车龙头上:“我也觉得,你们好上了?”
我装模作样地说:“没有。”
大猴这人很烦,是个大嘴巴,我懒得和他费口舌。如果我说好上了,他一定会不停地问,什么时候认识的,在哪里认识的,怎么玩在一起的。
还没当上警察,他就已经学会掌握盘问犯人的技能,如果盘问不出来,他一定会狠狠地把我按住,然后在我的耳边一直絮叨,直到逼我说出所有他想要知道的事情为止。
“少扯谎,”大猴伸出两指,指着自己的眼睛说,“你那点屁事瞒不过我的火眼金睛。”
大猴太自以为是了,我想溜,他一把拽住我的自行车说:“请我吃饭吧。”
“为什么?”
“为了我帮你保守秘密。”
我可去你的吧,这家伙简直和敲诈犯没区别。
池椿从学校里走了出来,一把勾住我的脖子,说:“你们在聊什么?”
大猴怪气怪气地说:“小景背着你交新朋友。”
池椿说:“哪个新朋友,我最近忙得很,都没时间看着他。”
他提醒了我,我说你最近都做贼去了吧,还在窗户上贴小纸条。他挠挠头,神秘兮兮地说:“在做一项伟大的工作。”
他一说这话,我就完全没兴趣了。
我和池椿从小呆在一起,他要做点什么,只要露出半截尾巴,我就能猜出个大概。这孩子的思维从小就很散发,性格单纯且过分热情,以至于很多时候把事情想得太简单又容易得罪人。
比如读小学的时候,老师为了让我们体会父母的辛苦,布置了一项实践作业,内容大致是用劳动挣零花钱。
按道理来说,正常的同学都会选择在家里帮忙洗碗、晾衣服等等来赚钱。而池椿不是,他很有想法,去翻垃圾桶,把垃圾桶里的塑料瓶都带了回家。我问他要干什么,他也像现在这样神秘兮兮地说要做一个伟大的项目。
过了好几天,我去他家找他玩,他匍匐在一堆塑料瓶里,空气里散发出一股难忍的恶臭。我指着他乱糟糟的头发说你几天没洗澡了。他没理我,双手在垃圾堆里翻来翻去,最后拼出一辆蹩脚的塑料车给我看。
他说我要发财了。说完,抗着那堆用透明胶带粘着的垃圾冲上了大街。他抓住一个路人说:“卖车,给我十块钱。”
没想到,那人以为他是搞勒索的,照着他的鼻子打了一拳,说:“小屁孩也敢坑老子!”
我说:“你别又给我搞奇怪的东西。”
他拍拍我的肩膀说:“我做事你放心。”
正说着,一个熟悉的身影从前方路过,那人身材瘦小,穿一身发黄的校服,抱着一摞书。我立马反应过来,说:“是诗人!”池椿嗖地跳上自行车说:“小景上来,我们追。”
大猴愣在原地,左看右看说:“那我呢?”
我说:“用腿跑,快跟上。”
冲下学校的斜坡,拐过弯角,在大公路上看到了诗人。我们把车停在他的跟前,看见诗人的样子都吓坏了。
这家伙一个多月不见,变得更瘦了,原本就瘦削的身材变得和牙签完全没区别。他的脸上布满淤青,左眼睛被蜜蜂蜇了似的肿起一个大包。
他看见我们一点反应也没有,只轻轻地瞟了眼,有气无力地从鼻子里哼了一声。
我很担心地说:“诗人你这是被谁打了?”
大猴从后面追了上来,气喘吁吁地靠在我身上,看见诗人的瞬间马上大叫起来。
“操,诗人你这是被群殴了吧?”
池椿说:“诗人你没事吧?”
诗人慢吞吞地抬起袖子擦汗,张了张嘴,老半天也没见说出一句话。
大猴说:“操,你到底说话啊,急死我了。”
诗人终于开口了。他说:“急你就去上厕所。”
“去你的。”
池椿说:“你都去哪了?”
我说:“班主任说要退你的学,他都把你桌子搬走了。”
诗人说,“无所谓,我会自己搬回来。”
“他还说要罚你扫一个月的厕所。”
“我才不干。”
“你跑哪去了,我们想去找你,可是不知道你家在哪。”
“写小说,找素材去了。”
我们呆住了。
一直以来,我们都知道诗人是个奇人,爱钱如命,但没想到,他爱写作竟然也爱到了连身体健康都不在乎的地步。
大猴抹一把泪说:“牛逼,你以后一定成为大文豪的。”
诗人忽然说:“小景请我吃饭吧。”
我看着他那副恍惚的样子,很担心他的精神状况出现问题,把这个月的零花钱都掏了出来,说:“没问题!”
大猴说:“那我要吃烤羊肉串。”
池椿一把拍开他搭在我肩膀上的手:“你凑什么热闹?”
那天我们坐在饭馆里,诗人对我们说,他要写一本探险小说,但没有素材,只能去山上考察。原本想早点回来的,但一路上遇到各种奇怪的猛兽,一时间脱不开身就越脱越晚了。
我们听着,真的认为他脑子出现了问题。大猴给他倒了一杯茶说:“你最近一定过得很辛苦吧?”诗人说:“也还好,有辛苦就有收获。”
我勾过池椿的脖子,小声地说:“诗人不会真的傻了吧?”
池椿说:“你喊他一声傻瓜,你看他回不回答你。”
我说:“去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