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都市情感>朝云港>第8章 0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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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就在那天,我相识了许珂。他是继池椿之后,唯一一个在我生命中留下了痕迹的朋友,也是后来我和池椿产生隔阂的关键。在往后的三年里,我们常呆在一起,亲密无间,以至于有时候分辨不清我们之间存在的感情到底是友情,还是爱情。

  那天我和他坐在昏暗的小房间里,墙上闪烁着五彩的光斑,他抱膝坐在沙发上,一边盯着荧幕,一边掏出打火机按亮又熄灭。

  火光映衬在他的脸上有种阴郁的美,就像电影里的兰波一样。

  而我穿着一身不合身的运动服,脚下是一双布满泥浆的帆布鞋,吊儿郎当地坐在地上,一条腿像是得了帕金森地抖动着,和街上的小混混完全一样。

  他看着电影,而我在看着他。电影两个小时,我全程没看进去,心里尽想着他到底有没有认出我来,同时琢磨着如果他要打人,我是喊人还是举手投降。

  屋里很热,到了下午就像个大蒸笼,而头顶上只有一把老旧的风扇在咯吱地旋着,根本起不到任何作用。我要热疯了,想出去拿条冰棍吃,才站起来,他却叫住了我。

  他从电影里抬起头来,问我是不是要走了。

  他的语气很温和,搞得我们好像本来就是朋友。

  我说:“没有,太热了,出去买条冰棍。”

  他问我有钱吗?

  我沉默着翻开口袋,每一个兜里都空荡荡的。

  于是他给了我十块钱。

  到了前台,我买了两支冰棍,又把电影钱给补了。老板娘打趣说:“你哪来的钱,不会是抢的吧?”我说:“怎么可能,我看我这小身板抢得过吗?”老板娘说:“要不然就是偷的。”我满不在乎地说:“做你的生意去吧,管这么多。”

  她托着腮,意味深长地看着我说:“电影怎么样?”

  我叼起冰棍:“不怎么样,不就是两个男人在搞基嘛。”“我觉得挺好看的,”她叹了一口气,“可惜你朋友今天没来。”

  “可惜个屁啊。你真是缺德,推荐两个男人去看这个。”

  她说:“这有什么嘛,艺术不分国界,艺术不分性别,爱是伟大的。”

  她说的没错。

  爱确实是伟大的,爱能造就奇迹,爱也能覆海移山。可是爱的本质到底是什么,我们一点都不了解,对爱的认知也仅仅局限在书本中浅显的描述。

  或许爱确实不分性别,只是我们现在年少,在过往的十几年里过着单调的生活,生活方式一成不变,既没有震荡,也没有危险,习惯于一切司空见惯的事物。

  有时候我们会寻找刺激,企图标新立异,但当真正出现不一样的事物时,就会把我们吓坏。

  我们想要危险,却又害怕危险。

  我回到房间,许珂正在抽烟,荧幕上莱昂纳多和大卫.休里斯裸着上半身躺在床上,看样子是云雨之后。

  这种场面很诡异,也很令人尴尬。我咳了一声,他回过头来,马上就把烟给熄灭了。

  我把冰棍递给他。他突然问我是不是有男朋友。我坚决否认,表示池椿只是我的发小。他问池椿是谁,是不是就是会写诗那小子。

  我说:“不是。诗人是被你们打那个倒霉蛋,不过现在他失踪啦。”

  他对诗人一点都不感兴趣,转而和我说:“我叫许珂,你叫什么名字。”

  “周周周周小景。”

  比这个,我更想问他为什么要问我有没有男朋友,而不是女朋友。

  但许珂显然不想回答我的问题。他笑了一下 ,站起来,问我要不要出去转转,说这里实在是太热了。

  我很奇怪,完全没想明白他的动机。按道理来说,我是诗人的朋友,之前还很不要脸地对他的外貌进行片面评价。

  你要知道,在我们看来,用语言去攻击对方是最下三滥的行为,这样做很没意思,也很弱鸡。这是一种弱者的行为,我们谁也不愿意被人看扁,所以很多时候宁愿打一架,即便打得头破血流,也不会打嘴枪。

  可我当时很没脑子地这样做了。我一开始以为他会把我拖小角落了,然后再扇几个耳光诸如此类的。

  然而他没有这么做,相反地,他很慷慨地给我钱,还约我出去走走。这种场景很像电影里的片段,男主角对女主角一见钟情,在一次偶遇中男主向女主提出约会,最后双方坠入了爱河。

  当然,我很有自知则知之,绝不会认为这样浪漫桥段会发生在自己身上,可况我们两个都是公的。然而他的举止足够怪异,所以我依然坚定着他是想找个机会,带我到偏僻的地方打上一顿。

  出了电影旅馆,我们沿着前面那条稀烂的水泥地往前走,路很窄,宽度只够走一个人。我握紧龙头,小心翼翼地跟在他身后,心里盘算着如果许珂有动作,我就跳上车撞倒他,然后逃走。

  可他一言不发,只是在安静地走路。

  出了水泥路之后,是一条广阔的大街。路两边种满了樟树,树叶在蝙蝠一样在空中飞舞,到处弥漫着夏日的气息。

  许珂停下脚步,指着我的自行车说:“需要我帮你推一段吗?”

  我跳上车,打算溜之大吉:“不需要,如果没什么事我就先走了。”

  许珂说:“我请你喝汽水吧。”

  我问他:“你不会想找机会报复我吧?”

  他愣了一下,随后露出一口白牙笑了起来。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的笑容,很好看,干净清爽,和他的长相一样。

  许珂说:“你很幽默。”

  这不是什么好话。如果你想夸一个人,你可以说聪明、机灵或者善良,但你不能夸他幽默。幽默这词同好笑的蠢蛋没有任何区别,比如我就经常夸我堂哥幽默。

  许珂自顾自地坐上自行车的书包架上,说:“走吧,前面直走,拐个弯就到了。”说完了,还没等我开口,又从车上下来,握住车龙头说:“算了,还是我来骑吧,你坐后边。”

  我们在街边的杂货店停下,我喝雪碧,许珂喝可乐。

  我们蹲在路上,遥望着空无一人的街道,燥热的风吹过树叶,太阳在空中像一只发亮的眼睛。

  许珂说:“缘分这种东西还真是神奇。”

  可不是嘛。上次见他的时候,也是这样蹲在马路上。只不过当时是和池椿,吃的是冰棍,而不是雪碧。

  他说:“我以前见过你。”

  “我也见过你。”

  “我不是说在卫校那次,是更早之前,在六中的时候。”

  我想了想,说:“没有印象,你也是六中的?”

  “三班的。”他点点头,“我在光荣榜上看过你,一开始看你的发型和照片不像,我还以为不是呢?”

  我想起来了,学校的光荣榜上确是有贴上我的照片。

  那张照片还是在两年前拍,那时候我和池椿去海边玩,不小心撞破了头,头发都被剃光了,额头上还留着一条拇指上的疤痕,看着一点都不像好学生,反倒更像是黑社会。

  后来,班主任多次要求我换一张照片,但我觉得那张照片挺霸气的,也就一直没换。

  许珂说:“当时我还以为你刚才少年劳改所里出来呢。”

  “噢——”

  “你学习很好吗?”

  “还行吧,”我装出很谦虚的样子:“就挺正常的水平,一不小心排名就会掉下去。”后面这句是实话。

  “我每次都看你在榜上。”

  “也没有,有几次是考失败了。”

  “就上学期模拟考那次吧?”

  “什么?”我有点呆住。

  “我乱猜的。”许珂嘬着吸管,闲闲地说,“原来成绩好的学生也会打架。”

  我说:“皇帝还拉屎呢。”

  他又笑了,但这次笑得很欠揍,像是在嘲笑人。

  我很不爽:“很好笑吗?”

  他有点不好意思,讪讪地说:“其实你说的也对,是我说错了,我请你吃饭吧。”

  “你的钱很多吗?”

  “也没有,去打兼职赚了一点点。”

  “你还会打兼职?”

  “很奇怪吗?”

  “也没有很,就是有点奇怪。”

  “皇帝还拉屎呢,”他学舌,“其实也不算打兼职,就是在我表姐的摄影店里帮帮忙。”

  “你会拍照片吗?”我表现出很感兴趣的样子。在当时的年代,会摄影是个高端的技术,犹如会下蛋公鸡,很新奇也很威风。

  去年年底,隔壁屠户的儿子虾毛就搞了一台,成天拿着相机在街上晃荡,挡枪巡逻的卫兵似的,见人就指着对方说:站住!然后不由分说地举起相机,把对方给拍了下来。

  一开始,别人还以为虾毛在挑衅,二话不说就把虾毛给逮住,并扒了他的裤子要给他一个教训。虾毛大喊说我这是给你们拍照,并举起相机,调出照片给人看。那人一看,还拍得挺好。后来,大家都知道街口有小胖子会照片,还不要钱,纷纷来找虾毛拍照。

  有一天,我去找虾毛拍照。结果那小子的鼻子朝天翘,斜着眼睛对我说:“不拍小流氓,滚。”

  那会儿可把我给气坏了,一个不小心就揍掉了他的一颗门牙。

  “会一点点,”许珂说:“正好有空,你跟我来。”

  他把可乐递给我,然后骑上车,载着我向前,然后绕过一个大圈,骑进一片握手楼的区域。那是一幢破旧的房子,楼道很暗,堆着几辆老式单车。

  他带着我往上走,最后在一户绿色铁门前停了下来。

  我说:“你表姐怎么把摄影店开在这种地方。”

  他从包里拿出钥匙,插进锁孔里说道:“她搞艺术摄影的,说开在隐秘一点才能彰显气质。”

  “什么是艺术摄影。”我问道。

  “就是拍私房照的,比如只穿个内裤,或者什么都不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