昏黑、囚禁、用药和拷问。
他其实有一段相似而深刻的记忆。
比戒毒所这场疏于管控导致意外的戏码更黑暗、残忍。
头皮阵痛浸入冰水的恐慌、忽而上浮忽而下咽的窒息、没有任何着力点可控制。
就这样灌入冷水五秒钟,扯出来撞上镜面,问一个问题;再灌入冷水五秒钟,扯出来……
眼底的倔强一点一点化作虚无,惊恐又畏惧地面向镜前的自己,直到认不出这是谁。
瞳孔缩成一点,龅牙与变形的唇瓣让他显得像一只逃脱除灵的爬行种。
镜中的瘾君子眉骨饱满,眼尾上挑,丑妆也难遮全他那突出明媚的骨相。
那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漂亮得不可方物——而不是用“帅气”这样性别特征明显的词汇来形容。
应属男性的独特部分在成长期间被人间歇性擦拭去,瘦、白、骨骼细长,阴柔、不经意间的颦笑倒成了他的着热点。
他那个时候,还不是这样的。
比镜子里的人要小一些。
脸型更尖,眼角明明上扬,却生生因气质让人把视觉中心放在卧蚕上,第一眼看上去像极了一只脆弱的布偶娃娃。
营养不足致使瘦弱,偏偏根骨生得妙,褪掉半截衣衫时晃人眼的白和紧致不明显的肌肉线条顺着衬衫边沿重合。
供玩赏,亵-弄的少年玩具。
他太小,对美丑的概念并不清晰。
是有人发觉、挖掘、以及刻意栽弄出的。
那个人也揪住他的后发猛地往墙上撞,嘶哑着声音问他:“想起来了吗?兆文旭是怎么死的?”
他就……
啊,他就紧咬牙根,将口腔中的血水混着口痰往黑影身上吐:“滚吧,老杂.种、包庇-犯、杀人犯!以这种卑鄙方……”
这不是他会说的话,黑影也挑眉显得有些意外。
随即加重手腕猛力,掐着他的后颈往一池污水里埋,声音冷得掉渣:“回答错误,坏小孩儿要接受惩罚。”
“唔唔——”这次埋入的时间很长,他几度以为自己真的会死在这里。
“真难办啊,怎么是你这个小怪物。”再次将他提起来的人影捏住他的脸,左右观察道,“要是主人格的话,很快就会屈服吧。”
“呵,老畜生。”他笑得张扬,对这个扭曲中年人的做法嗤之以鼻。
但他只是一个、不满十六岁的孩子而已。
附着在这个身体里,总是冷眼旁观,却在面临巨大压力时被拆分出来,像个承压海绵被无情挤扁。
他还太小,不够聪明、不懂得怎么更好地保护自己、只是对拧曲的黑暗一个劲儿地憎恨。
“没事,对你、对你们来说,是一样的。”黑影收走他的药品,注射过量兴奋剂,拉上阀门,“下次见。”
他讨厌黑暗。
和躲藏在旁人不知晓的躯壳中,是活是死、是疯是病一样,得不到任何回应。
他开始无意识崩塌。
“老畜生!”
“回答错误。”
“狗**!”
“回答错误。”
“牲口东西!”
“回答错误。”
“小孩子的嘴怎么这么脏呢?”
那个地方很小,没有窗户、没有光亮,分不清白天黑夜。他只觉得过了好长、好长、好长的时间。
对旁的东西其实没有那样害怕,黑影给他注射过的怪异药剂、引得他浑身发麻燥热;或是鞭打、虐待、侮辱拍摄。
他恐惧的不过只有一项。
黑暗。
是了,已经不再是讨厌了,他害怕。
他已经很久没有睡觉了。
他又被栽入冰冷的水中,在水中尝到了一丝血腥味:
“兆文旭是怎么死的?”
“不知道、我不知道、不知道……”
“回答错误。”
他不了解那些液体,通过针管灌入皮肉下,叫他浑身瘙热难耐,痛痒得满地打滚,啃咬手臂、抓破肌肤。
他无法入睡,眼皮撑出诡异的孤度,困倦像啃咬神经的蜗虫,嘴皮破裂、双眼浮肿。
那个问题无限循环:“兆文旭是怎么死的?”
“被人杀死的,被人杀死……”
“回答错误。”
他舌根酸痛,喉管干涩,整个面部又被浸入冷水中。他浑身抖缩,血水混着冰冷从鼻腔口齿间泄露。
那个声音还在问:
“兆文旭是怎么死的?”
他看不见光亮、分不清昼夜,他几乎哑了声:
“我杀的,我、我杀……”
黑影顿了顿,残忍又玩味地莞尔,倒成为那间屋子里唯一亮色:
“回答错误。”
他像被扒光鳞片的鱼,搁浅在臭水沟里,鱼鳃绝望地汲取氧分,却被勾铁挂住尾翅,玩弄似地沉入死溪、又提起。
他进猪食、断腿脚、难入睡、失禁、难控发情。
他没有被称作人。
“我杀的,我用刀杀的。”
“……”
黑影死掐他的后颈,重新给他注射药剂:“回答——错误。”
“回答错误。”
“回答错误!”
“回答错误!!!”
蚀骨的药让他几乎要扯断自己的衣襟,刮损自己的肌肤,他四肢不受控地抽打,他像被虐待的猫,项圈绳索早已陷入脖颈中。
那四个字强硬地穿透他的大脑,他疲惫又畏惧,他混沌、忐忑、身居恶臭,甚至不明白到底犯了什么错。
直到他根本听不得与“兆文旭”相关的一丁点儿信息,那扇门才打开。镜中的黑影浮出五官:断眉细眼,鼻尖上扬,嘴角旁镶嵌着一颗黑痣。
哦,他的小舅舅。
赵江程。
他的抽搐暂停,他的昏黑驱散,他几乎要以为那便是救赎,他无比渴望却又热切的光亮。
他跪坐在地上,半仰着头,像个虔诚的信徒。
耳侧传来突兀的掌声。
“真神奇啊,副人格几乎精神崩溃,一旦切换成主人格居然像没被污染过的鹌鹑。”赵江程蹲下,拍拍他的脸,“你这种漂亮的小东西,天生适合做特殊癖好老板的玩具。”
“我其实一直有个疑问。”
“另一个人承受这些,等你某天融合痊愈时——恢复记忆,会怎么样?”
“哈哈哈,好有意思。”
他双手颤抖,手指因长期浸泡液体皱褶。
他瞳孔猛缩,大脑被四分五裂,又刮去一隅,他分不清自己是谁,口齿颤抖着:
对不起。
对不起。
对不起,没有能力保护好你。
掌声还在继续,隐约传来一些旁的声音。
“完美,真的完美!”
“出人意料,Caesar,你的表演感染力太强了。我就说嘛,你这小孩儿前途无量啊。”
“顺利收关,快把人扶起来卸妆,我倒想问问这段到底是怎么演的……”
京宥手指颤动,指尖触碰到眼角下方,摸到黏腻的妆感。
谁在说话?
他还在。
在那里……
在那个房间。
无法转动头脑,瞳孔倒影里装着的依然是中年男人丑恶的嘴脸,鼻腔中堆满的仍然是许久不曾清理的排泄物的味道。
好恶心、好恶心、好恶心。
是他的味道,是他自己的……
又是这样。
又是这样,陷在原地,被封固在躯体中,什么都无法逃避、什么也无法改变,被迫承受,像一个架好剧本的纸中人。
他要怎样撞破这种禁锢。
痛觉。
对,痛觉。
他迫切需要痛觉。
片场人员来回搬撤设备。
褚狸还没换服饰,回头扬眉,忽然发声问:“Caesar?”
许尚恒一直沉沉盯着那处。
拍摄灯中心的人没有反应般跪缩在原地,手肘抵着地板,瘦得能从戒毒服侧看见他陷落的腰线。
会昱安也在原地跟着皱眉:“怎么了?”
南嫚脸色一白:“……会不会是,还在戏里没出来?”
平伍大致跳着看了一遍回放,挥了挥手道:“这种戏的情绪太强烈了,没看他还在喘气吗,大家别打扰,等他安静缓解一下。”
“可是,平导……”身边的导助扶了扶眼镜,笔帽往中心一指,“好像不太对。”
缩跪的青年几乎要把自己团成一个点,他垂着头,乱发前倒遮住脸,混着脏迹触落到地面。两只手掌侧在头颅旁,手背的骨节和青筋从青紫的妆痕里探出来,肌肉以不正常的程度紧绷着。
随后,细白的指节陷入发丝,猛劲拽扯。
京宥口中发出嘶哑的低声,忽然半扬起身将头往侧墙上撞击。
“怎么了这是?”
“啊!快来人帮……”
褚狸跨腿伸手就要过去。
鼻尖猛地扫来一股熟悉的冷香,他瞳孔猛缩。
随即肩膀被大力一扯,整个人被甩退几步,撞上架子才堪堪稳下来。
视野中又出现了,黑皮鞋。
男人长腿跨过拍摄隔离带,快速脱下外套,露出领口绣有深紫色暗花的黑色衬衫。他身上卷携着匆匆赶来的秋风,魁梧高大的身形吓得在场人一时都反应过来。
男人停在青年身前,三指弯曲并夹,从外套衣兜里抽出一装临时包装还冒着冷气的药剂和针管,单膝跪在人前。
来者眼骨深邃、薄唇浓眉,看也不看身周人一眼,动作果练地举高安定药剂,针孔对准光线扎稳吸入。
许尚恒从座位上站起来,眯起眼。
在场人惊得没人发声。
会昱安紧锁的眉头依然没有展开,在别人探寻的视线下只好暗自叹口气,沉着声音道:
“欲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