欲厌钦充耳不闻,把针管卡在右手拇指和食指中,身体微朝前凑,左手试图去控制京宥的动作。
对方浑身肌肉紧绷,用了真力呜咽着朝侧壁上撞,带着丑妆活脱脱一个崩断理智的精神病。
欲厌钦侧头挤推了一下针管中的空气,手心反转,腕部死死压下京宥的左肩,凝滞了他大半动作,弯下腰去将左手手掌竖着卡在他的右脸侧,挨近了放低声音:
“宥宥。”
京宥发散的瞳孔忽地定在一侧,脸色惨白,喘着重气。
欲厌钦见他暂停动作,诱哄道:“没事了。”
“都是假的,放松。”
“京宥,放松。”
众人终于从他这几句话里品出点不对劲,平伍惊得待在原地没回过劲儿来。
许尚恒站在不远处,摸了摸下颌,施施然笑起来:“这是怎么了?——入戏太深,还是……”
说毕他勾住褚狸的脖颈,带到身边,意有所指道:“还是京小天王本来就有些……精神上的隐疾呢?我身边就有不少工作压力太大的孩子呢,这位陌生的先生,也不太像什么专属医生?”
褚狸脸色难看,撇过眼睛,僵直着身体不敢动弹。
欲厌钦没理人,在京宥肌肉微松的间隙将针头扎入他的腕部静脉里,低声道:“放松,很快就好,没事。”
会昱安强行憋回一肚子问号,瞥见欲厌钦熟练的动作大致猜了个七八分,心底又惊又怒。
他转头去看南嫚,谁知化妆师从京宥的包中抽出那盒营养片,左右翻看了一下,脸色沉得能滴水。
南嫚极小声道:“我在标签最下面用无水中性笔做过一个很小的印记,现在没有了。”
“这不是他的那盒营养片。”
京宥只觉前后有无数重音,女的、男的,重声、轻声,通通都浮出水面。
短暂耳鸣后被一道最熟悉的声音收拢:
“你累了,宥宥。”
绷着的弦骤地松弛。
男人伏低身体,一手穿过他的膝弯,一手环着他的背部将人打横抱起。
他谁也不看,抬脚就准备离开。
许尚恒一挪步伐,挡住了他的去路:“这位先生,什么都不说就走,让大家一头雾水怕是不太好吧?”
欲厌钦垂下视线,不咸不淡道:“和你有关系?”
许家商业上打交道的人多如牛毛,绝大部分的人抱着攀炎附势的心思,剩下的来往再差也还是会给个脸面。
像欲厌钦这样没有什么涵养又太过年轻的人,许尚恒并没有多放在心上。
“这话就生疏了,我们大家都很关心Caesar的状态,像今天这样的事……”许尚恒依然笑着,眼底闪烁着一些常人难以捕捉的兴奋因子。
他的话一听就有隐射意,只是还没说完又被打断。
欲厌钦移走视线,跨步错开:“那你大可试试。”
许尚恒笑意消散。
京宥半个头都无力地倒在男人怀里,手指还抓着对方的衣料,感知到什么似地小幅度扬了扬下巴。
他脸上丑怪的妆还没卸,脆弱如布偶般转动眼珠的模样依然惊人心魄。
“承认就这么难吗?”
另一道声音穿透片场,带着些冷意,清晰道:“京宥,承认就有这么难吗?”
欲厌钦皱眉刚要发作,手臂的衬衫就被拉扯住。
他抱着人转身,京宥靠在他身上目光冷淡地看过去。
褚狸站在原地,脸色也有些不正常地泛红。
他定定地直视京宥,强烈的情绪打破了所有顾虑,只觉自己想说、当说的话,必须要说出来:
“雌伏他人身下、为了拿到想要的资源不择手段;想要钱、想要名誉、想要众人喜爱,却要装作什么都没有努力过的模样,凭着一张好皮囊,夺得万千宠爱。”
会昱安猛地抬头,表情狰狞,怒气冲天,抬手就要上去揍人:“你他妈说什么——”
南嫚在身后及时地拉了他一把,死死控在身侧:“会哥、会哥,冷静。”
“承认这些很难吗,京宥?”
“承认你自认高尚,一个微笑、一个小烦恼就能引得人喜欢你、心疼你,为你疯狂、甚至只要一句话就能让那些爱你爱得不可自拔的粉丝心甘情愿去死——这不夸张吧?”
褚狸拽紧拳头,只觉男人抱着青年这一幕格外碍眼:
“那些喜爱来得太快、太夸张、太迅猛,你甚至只需要在日常生活里拍拍照片,发发图片,就有无数莫名其妙喜欢你的人嘘寒问暖、躬身践行。”
“但是你觉得无趣。”
安定剂让青年乖顺安静地看着他,眼瞳定定。
“因为来得太迅速、太容易了,像游戏一样。”
“所以你银幕上随便笑一笑,从不开封收到的礼物;你人前对着那些欢喜珍重接纳,人后一笑置之储藏入库,因为你根本不屑、也没有兴趣去探看别人的小欢喜。”
他又被迫染了一次黑发,不戴美瞳的浅色眼珠像泛了光。
“不开粉丝招待会,不回信,不呼声,甚至在银幕前随口一句的‘我爱你们’都说不出口。”
“对粉丝冷淡到了极点。”
“因为你根本不在意、无所谓,哪怕弃之敝履也有人前赴后继!”
“带病工作,安慰身边的粉丝,替工作人员挡伤,不过都只是你人设计划里的一环而已。”
“你那天明明看见了,甚至顿住了,但还是上去了。不是因为想救人,只是因为无法退开。”
“你只要随便做了,又会有无数人为你癫狂。”
“对吗?京宥。”
在场人都吓得大气不敢出,褚狸像走脱发条的弹跳玩偶,眼白爬满血丝,胸口起伏不定。
但他的话极端犀利,所有人都侧过头去看青年。
京宥缓慢地眨了眨眼,瞳孔艰难对焦。
他想了一会儿,只是缓慢挤出表情,落在褚狸身上:“原来……是这样啊。”
原来,他前世在欲家无数个受惊的情境里,张牙舞爪、胡乱挥手的防备;辗转反侧、敏感多疑的心思;过度应激、委自忐忑的作为,也是这样一副模样——
自卑是近乎无解的慢性毒药。
京宥忽然想。
那些在意不在意、性与爱、同性与异性、包养与婚姻、过去与现在、病症与愈合到底又有多重要。
褚狸忽然噎声,白着一张脸后退一步。
那是个笑。
可那个笑很怪:没有妒、没有恨、没有怜悯。
就是很怪。
京宥浑身无力,发音也极困难。
他低垂下视线,睫毛遮住大半眼珠:
“可是……”
一如那天进行心理治疗时。
青年坐在窗边,不完全受束的发丝垂落在手骨上,大半张脸被窗外的蔷薇印得红粉斑斓,像长了艳丽纹路的花妖。
“可是林医生……”
他说。
“那都是给Caesar的啊。”
【是给Caesar的。】
欲厌钦忽然低头,拧着眉注视着他。
在场人没有听懂,会昱安心底冒出一股难言的晦涩。南嫚松开他的手臂,双手痛苦掩面蹲下。
女士再难抑情绪,或许是激起了什么不好的回忆、又或许是在单单悲伤着什么情景。
她想起无数个转交信封时的话:
【既然是少女憧憬的梦,就让它成为梦好了。】
【冒然拆封,是会打扰到祈愿者的。】
【不太想打扰到她。】
她忘了。
祈愿者是向施愿者祈愿。
甚至只是祝福。
唯一有资格拆开憧憬的施愿者好似故意混淆这种特权,并表现出超乎常理的漠视。
因为他从不认为自己是施愿者。
京宥疲惫极了,好似什么一直想要自欺欺人的伪装被捅破,让他一时无措又茫然。
Caesar从来都不是京宥,Caesar就是Caesar。
Caesar是三年前凭空出道,一剧封神的天才演绎少年;是样貌昳丽、敬业爱业的超一线演员;是仅仅因为不受小动物喜爱就会被人心疼的万千偶像。
这个顶着怪诞洋名的人性格温和、不善言辞、情绪稳定、意志坚定、不可避免生涩、但朝气活力。
穿着艳丽潮流服饰,手腕的双蟒纹身叛逆又炫酷。
但Caesar还是会好好遮起来,因为他牢记自己是公众人物,应当传达着正能量,因为他演绎着动人心魄的鲜活角色。
他会因为小粉丝的一句话替同行挡酒;
会眼神柔和地签出那一手漂亮的花体英文。
千万人喜欢他。
不是京宥。
京宥只是一名永远无法治愈的精神病重病患者。
只是一只自杀未遂、神情或疯癫或呆滞、利用幻觉作弊、被送养、被盗卖、被禁锢的金丝雀。
他套着蓝白相间的病服,手腕上拧着一道十一针的突兀疤痕,丑陋狰狞。却依然想显露出来,翻开那些皮肉,展出那些针脚,给所有人看。
看啊,你们看啊,它是多么特殊一件“礼物”。
他卑鄙、卑劣、悲哀地借助灿烂的Caesar来传递他想表达的东西,来散布光亮,来承接美好。
他没有办法,因为他太微小了,因为他遍体沉疴,因为他脆弱得需要另一张华丽的皮表。
他小心翼翼,他不敢擅居,他掩于人后。
他没有资格、也不配去拆封他人送来的信笺。
没有人说话,京宥感到无助。
没有那么多人喜欢京宥。
他回过头来,视线放在男人脸上。
只有一个。
全世界只有一个人喜欢他。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晚上十一点还有一章更新,是卷尾。
晚上,十一点,准时。
十一点,准时。
十一点,准时。
十一点,准时。
重要的事情说三遍。
(暗示明示花样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