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达不出语言?”林雯悦端过一杯温奶,搁放在病人身前,“太紧张了吗,小宥。”
说完自己先摇头:“你在演绎方面可不应该会因为紧张出现这种情况——是幻视里出现了什么不可抵抗的东西吗?”
林雯悦是唯一一个知悉他演绎“天赋”真实原因的人,他温柔善良得常常做出些超规格退让行为的私人心理医生。
京宥一手扶过握柄,一手环着杯肚,让瓷器的滚烫递入掌心。
他乱翘的发丝绕成团,扎在后颈,黑色冷帽遮住大半张脸:“……”
病人的默认明晰地表达着他的态度,林雯悦坐下,也端了杯热奶抿了一口:“小宥,我已经快要不做心理医生了,这个地方不久就会变成甜品店。”
“只是当做朋友来谈谈,都不可以吗?”
京宥伸手摘下冷帽,几缕黑发垂在脸侧,修饰出主人流畅的脸型:“不是的,林医生。”
“我已经,很信任你了。”
劝欲厌钦让京宥进娱乐圈的最后助力,反而是这位重新选择人生道路的女士。
“小宥这一身沉疴除了手术,是没有办法终身治愈的。”
“前世您也知道,京宥那台手术堪称史无前例地成功,可病后他的精神状态极差,长时间在现实世界里产生幻视——虽然能靠十年、二十年的温养来矫正,但他终归能不能熬过这十几二十年都是未知数。”
“演绎能够帮助他把相应的场景归类,场记板就算不能完全成为分割点,也是一种输入新信息的手段。”
“他不能一直沉浸在前世发生过的各种不幸里,这样就算产生幻视也很难走出来。通过花式剧本编造出不同世界,反而对他有益。”
林雯悦的理论是正确的。
进入娱乐圈三年来,京宥在MECT辅佐治疗的同时已经能辨别出百分之七八十的真假。大脑紊乱带给他的不便降低到了令人可喜的范围内。
除了近几个月,常用药过效带来的波折。
她几乎要错觉,对方的人生篇章自此矫正。
“但是小宥,我说过的,你不能接与现实生活背景过于重叠的影视剧。”林雯悦弯腰,终于提出了这件事。
“可以告诉我吗?为什么一定要接《十五声》?”
京宥双手捧着瓷杯抿了口热奶:“我不知道对于医生们来说这是一种什么感觉。”
“那种,昏黑世界里撞入一点白昼,是从来没有接触过的、有些刺眼的闪亮。”
林雯悦思索了一会儿:“是你住院期间遇到的那个男孩子吗?”
沈一铄。
京宥承认:“是他。”
“几年前我去他们学校看过,这个人的痕迹被刻意抹藏,半点影子都没有留下。”
“我当时很难过,林医生。”
“我其实极少时候能明确自己的情绪,但当时很难过。”
“你依然觉得,病情得控与他有关是吗?”林雯悦只听说过他住院的大致经历,其实连续两个病友在他治疗期间自杀是相当糟糕的事情。
“我不知道。”京宥有些无助,“我真的不知道。”
他们就像所有陌路相逢的过客一样,因同样糟糕的病住在一个常人避而不及的鬼屋里。
“其实他没有特别为我做些什么。”京宥喃喃。
“出院时,有一种很强烈的感觉。”
“好像,一盏被错因端入潮房的活蜡,我们是被阴暗鼠虫咬灭的烛芯。”
“他无意间的倾倒,点明了我。”
京宥无意识拽紧手心:“没有什么办法证明,是他点燃的。或者说,潮房微弱的光亮分辨不出是谁照亮的。”
“于是,他熄灭了。”
“光还亮着,不是他的光。”
林雯悦曾多次尝试解剖京宥这些没头没尾、怪异味道的话,但不论怎么写注释或者画联系,她都甚少能正确解读对方的意思。
“所以,你觉得《十五声》中‘季嵘’的角色和他很像,你想扮演这个角色,尝试理解吗?”
京宥摇了摇头:“不像,不是和他像。”
“是和‘她’像。”
和桃乐。
林雯悦见这个话题有劣势倾向,不再深究:“陈述自己很难的话,小宥可以尝试着先展开别人内心呀。”
“我听说,你从来都没有读过粉丝送的信或者贺卡是吗?”
“这不算挖掘别人的秘密哦,是别人‘喜爱’Caesar,所以展现的特别的感情。”
京宥望着窗外晴朗的天空上,停了很久问:
“林医生,你觉得我可悲吗?”
“我这样的人生……可悲吗?”
他第一次问别人这个问题,语气沉沉,听不出是否预先有答案,也听不出这个问题的反馈对他有多重要。
林雯悦不敢随便应。
还好,京宥没有让她思索多久,拉回了上一个问题:“林医生说,我应该看看那些礼物是吗?”
林雯悦颔首。
“可是林医生……”
青年坐在窗边,不完全受束的发丝垂落在手骨上,大半张脸被窗外的蔷薇印得红粉斑斓,像长了艳丽纹路的花妖。
“……”
他最后一句话只吐落了几个字。
林雯悦将他送走后,站在原地想了很久。
等侧头去看窗外那些打在桌面上凌乱的蔷薇碎影时猛地明白过来,脸色咣当一白。
*
租用这个特殊戒毒房,占用拍摄权三天。京宥第二天去做了个临时心理治疗,第三天早上还不到六点就来化妆间找南嫚了。
平伍原本悬上心口的担忧在一大早见到他就重新落回去。
“你别紧张,就按照你能做到的最大程度来,这种戏的难度确实大,你年纪太小演得不是很贴切也没事。”
“其实你表现已经很好了,除了卡台词,别的动作表情都很到位。”
地中海导演还在叭叭安慰着,一边又不甘心不能把这颗明珠的耀人光彩全发挥出来;一边又怕真给人太大压力落个吹毛求疵。
“不管怎么说,咱们的台词可以剪换、也可以替代,但是你得张口。”平伍啰嗦了半天,终于把要吩咐的事情吐露完。
三十岁左右颓废瘾君子的妆并不好化,南嫚要着重修容,别的造型师和助手还要给他身上拟假伤口。
等到上唇妆时被京宥挡了一下。
“嫚嫚姐,我今天还没有吃营养片。”他嗓音含着些早起的哑,反手往背包里摸东西。
南嫚有些担忧:“现在吃没关系吗?”
京宥五指捉住营养片的瓶盖提出来,一边去摁热水壶的开关,一副信心满满的样子:
“嗯啊,没关系,进展顺利的话今天两个小时之内就能杀青了。”
南嫚叹了口气,伸手摇了摇他营养片的瓶子:“你该休息了小宥,这盒刚拿来的时候还沉甸甸的。”
助手帮他接换了杯开水,京宥往掌心里倒了几个彩片,仰头闷水,喉结一动,拭去嘴角的水渍。
他眯着眼点头:“是、是。会哥还在门口呢,他已经帮我推掉接下来半年的安排了。”
等做好造型出去时,片场人都来得差不多了。
他和平伍交谈了一下台词问题,改掉了原本的长句,只换成几个短句,虽然将更贴切人设情景,却加难了京宥的表演难度。
“平导,我不会给大家添麻烦的。”
京宥眨眨眼,成功暗示平伍。
平伍没聊一会儿,就拉着所有人退开,把吹清晨秋风的独台让给京宥酝酿情绪。
京宥侧靠在走廊阳台,视线往下落,颅内回溯剧本里的每个字,反复强调关键表现点。
前天演绎的那一段内容其实只开了个胃。
黑手套逼迫“淤”泄密的行动太鲁莽,被“禾正”下套发现,等捉住内叛后才是“季嵘”毒瘾真正发作的时段。
黑手套箱子里的药剂颜色刺激到了“季嵘”的大脑,光速击溃了原缉毒小队近几十天的努力。“禾正”负手站在戒毒所外冷眼看到了“季嵘”毒.瘾发作的全过程,仍心存怀疑。
一个人、在那间不算大的房门里翻滚颤抖。
还要考虑到摄像机的角度,不能完全遮挡住面部表情。
京宥静了大概半小时,长舒了一口气。
对他这种“作弊选手”来说,真难啊。
药效差不多上头时,京宥正掌心冒汗。
他离开阳台,和今天要合作的所有人打了声招呼,不巧又撞见了褚狸和许尚恒。
许尚恒扬起手来示意:“上次没能蹭到杀青饭,今天Caesar要给面子哦。”
京宥视线一顿。
站在许尚恒身后的大男生举起手里的东西,来回摇了摇,发出熟悉的悉索声。
那药瓶与常规钙片的包装差不多,只是封面两个奔跑的年轻人被剪成了彩色条影。
——与他常用的那款营养片一模一样。
褚狸倒出一颗来干嚼入口,扬起笑:“我看京老师吃了这么久,效果应该不错,也去买了一瓶。”
“京老师加油!”
京宥淡笑着应:“嗯,你也是。”
手心冷汗愈冒愈密,京宥入场前拿了趟手机。
与此同时,正弥散着低气压的圆长会议桌顶传来一声震动。
不少人心里一惊,纷纷移动视野,用余光去瞄坐在尊位的西装男人。
男人点着桌面的笔一停,伸手去拿反扣在桌面上的手机。
解锁伴随着又一声震动无比清晰地传入这沉寂的气氛里。
欲厌钦盖下睫毛。
两条信息的间隔时间并不久,是个一直独占特殊分类却从未收到过来信的备注:
【你今天可以来探班吗?】
【抱歉……我有些不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