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神病院的制度对于脑子不太聪明或者过于聪明的精神病人来说是相当严苛的。
管理条例几乎要写得同国家法律一样清晰。
甚至有些不好判断情况的、被大量效仿的违令现象直接归类标注成大纲级别。
病人眼中长长的、稀奇古怪的条纹堆叠连接在一起,围满了“学习治疗”长廊的壁面。
早上八点十分,重症区患者们被医院的白鸽强行拖拽起来,挨着房门排在门口,例行检查房间内是否藏有管制物品。
京宥因为失眠问题,睡得最晚醒得也最晚,被医生叫到走廊上站着的时候如同打了霜的茄子。
他脑袋迷蒙着,分不清楚现在几时几刻。
少年木然看见从房间内被人员搜查出来的巧克力、未拆开的坚果包装、还有颇为奇怪的测温仪,看模样是市面上比较新款的机械设备。
欲厌钦像个送孩子去春游的老母亲,什么东西都揣好了让人给他送进来。
“这些东西是被禁止的,真的需要就去找食堂人员,这个测温仪……”
搜查人员苦口婆心地一样一样东西在他面前展示。
一般情况下,这些完全同外界隔离的燕雀是没有欲家主那样频繁的探望者的。
前后跟着一起排队的重症区患者们已经许久没见过这种大场面,顿时起了兴头。
哪怕京宥不常留宿,欲厌钦也给京宥挑了个环境布局崭新的病房,戏柠舟正巧挨着他旁边一间。
金发蓝眼的人来了兴趣,背着手把头凑过来问:“我如果没有记错的话,你的对象是……男朋友吧?”
他问了句显然重复的话。
京宥起先还愣了愣,视线放在那测温仪上的第一个念头是监控定位,很快便被记忆里别的东西占了画面。
记忆总在不适宜处清晰,叫他飞速脸红。
测温仪明明只是一小只,但怕京宥搞丢,欲厌钦搞了个比平常款偏大号的,功能除了测体温自动警报、还包括测心跳电子提醒和一些急救信号。
非手柄握式的头和黑色屏幕结合在一起,露出了黑且圆润的头部。
“这东西好像是你家属叮嘱急用的,所以我们不没收,但是你晚上睡觉只能把它放在枕边不能动。”
看京宥的模样实在年纪小,搜查人员没有进一步解释。
这已经足够让他难堪了。
戏柠舟笑着眯了眯眼,没有再暗示什么话。
上午的活动就是起床吃饭、该吃药的吃药,该晒太阳的晒太阳。
原本十分平常的生活,对精神病患者们来说正如一场洪荒灭世要扛。
医生自然比他们更难抗:
要掰正趴在伪肉食餐盘上嚎啕大哭的世界生命平等者;
要抓起跪在地上感谢主恩赐的宗教过度信仰者;
要劝阻给食物分盘碾碎的世界原始主义回溯者……
有许多绰号甚至是温良可人的小护士们取的。
过了吃饭的关卡,京宥因为神经兴奋无法午睡,被抽中去参与“心理交流会”。
他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以什么病情起因入院的。
但当看见一群和他年纪相仿又神色飘忽的病人时,他猜了个十之八九。
围坐在一起,室内灯光调暗。
一位主持人、八位患者。
京宥不是很喜欢偏昏暗的封闭环境,尤其是这样明显的,九个人甚至看不清八张脸的时候。
他坐在座椅上忐忑不安。
她说:“我是因为父母过强的掌控欲,我讨厌别人控制我!控制我的一切。”
他说:“我是因为父母常年不在家,我自出生起就被丢弃在别人家居住,我渴望家庭。”
她说:“我是因为……”
京宥又没能听进去了。
他又想起昨天那句类似鸠占鹊巢的平淡。
其实每个人的人生都很平淡,他如是想到。
“到你了。”身边的人忽然推了推他。
京宥眉间一跳,从座位上站了起来。
八个人都叫他吓一跳。
身边的医生还在循循善诱:“你想和大家一起分享一下你的经历吗?什么是你最讨厌的东西?”
最讨厌的东西?
“你是因为什么原因才开始变得无法控制自己的情绪?”
什么原因?
“你不想说的话,也可以不说的,不要勉强自己。”
不要勉强自己。
京宥手指张开,像是受了惊准备随时扑翅的鸦雀。
身边人竟然都颇有耐心地在等待他开口。
京宥没有坐下,也没有说话。
他知道,这个世界上其实有更多活得比他还要悲惨的人。
有更多,是因为各种不可抗力,从出生到环境、再到人生经历。随意挑拿一件出来都能抑制掉别的“不痛不痒”的靡靡之音。
但是他们在泥泞藻泽里开出了绚烂的花。
跟在欲厌钦身后的这近十年,他仰面能看见的有多光鲜,背地能察觉到的阴暗就有多无力。
他甚至不止一次地觉得,自己经历的东西,甚至根本不值一提。
所以……
为什么就他被选中成为了坏种?
为什么就他抗不过去?
“……我是因为,家庭暴力。我的父亲酗酒,也常酒后失德,打骂母亲和我。”
坐在京宥对面的女生站起来。
迎着这场仪式正中心的暖黄灯,京宥看清楚了女孩清秀立体的五官。
由于过度使用药物,女孩的眼窝陷落下去,脸型轮廓也不再流畅,肤色蜡黄。
好像是怕京宥尴尬,她也模仿着京宥的姿势,试图让他不成为“孤立者”。
“我家境殷实,父母却只是因为联姻结合,他们各过个的,却把最坏的一面带回到这个有‘我’的家庭里面。”
“我经历过家庭内的法院,也做过公证人。”
“我在我父亲、母亲的人生上都留下了浓墨淡彩的一笔。”
“……我不亏。”女生眯起眼笑了笑。
京宥还没能摸清楚这个笑容的真实含义,这场神圣仪式的交接便到此为止了。
确认京宥并不适合与别人分享经历,就连医生也怕他会在这种交流会上突然控制不住自己攻击他人,这是他的第一次交流会、也是最后一次。
晚上吃饭之前,京宥被医生告知家属晚两个小时来接。
他住院之后每天下午五点的定时电话已经完全占据主导地位,而他以“不会智能机”为由拒绝掉一切主动通讯的手段。
医生反而充当了他和欲家主的通讯器。
“我同你说过的吧,这家病院、是会死人的。”晚上吃饭时,一个桌子上的四维只来了三维。
京宥埋头撕菜,还以为这话是戏柠舟说的。
诈一听音色不对,少年抬起头望着正坐对面的二维。
疯狗开口说话了,这让四维也同样震惊。
他们这个小圈子到整个病院都对“疯狗”有着“天才”标签的认知,但京宥只把这当做玩笑。
现在这个人学着戏柠舟的模样和语气,颇为诡异地对京宥提醒。
“每隔一个半月的第一个星期四的晚上,因为病院的秘密行动交接仪式,失败掉的残废品会进行销毁。”
“成功的实验品便会进行推送。”
“从这个病院开始这项秘密非法链的开始算,今天正好是第九十八个轮回的星期四。”
“你还不逃吗?”
疯狗说这话的时候太过认真,低沉磁性的嗓音刷新了京宥对他的初印象。
少年有些被吓住,四维一个巴掌拍在他的饭盒上,催促:“怎么就看直眼了,你傻啊?三维今天不在、二维逮着空隙就开始发癫。”
“别听他胡诌,虽然他很少说话,但这人每次念叨的数字都不一样。”
“哦对了,也别听三维瞎诌,他最喜欢逗你这种单纯的小孩儿了。”
这话确实很有魄力,让京宥提了半程的心顿时落地:“二维……谢谢。”
疯狗见两人明显不信,气恼地把头埋进饭盆。
精神病院里经常有人谵妄,类似尖叫、疯跑、怒吼的情况也是随时发生,实在为静谧的住院环境增添了背景音乐。
京宥晚上和看护站在门口等欲家主的高调轿车时,被冷风吹得有些瑟缩。
他没办法让大脑沉静下来,只能一边避免翻回忆、一边去领取今天的生活修复包。
大概是风太大了点,吹得他盖住的帽檐摆动。
……所以为什么就他走不出来?
明明那个女生也……
京宥忽然猛扯了一下脖颈上的围巾,扭头去紧张道:“今天交流会、今天交流会的女生……”
医生吓了一跳,双手稳住他企图跳动的身躯,劝阻:“你别急、你别急,接你的人马上来了。”
他猛然摇头:“不是啊,我是说,今天那位女生的眼神。”
他知道的。
都是埋藏在泥泞里的人,他该清楚的知道的。
医生以为他要开始产生幻觉或者情绪激动,连忙围了两三个人:“别激动,马上来了,别激动……”
京宥鼻尖被风吹得通红。
他急得跳动两下,看见不远处刹过来的熟悉车灯,浑身叫嚣着“迟了、迟了”。
京宥拨开身边的两人,用尽能拿出的最大嗓音嘶喊:“要死人的——会死人啊!”
“请救救她,会死人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