会……死在这里吗?
京宥没能反问。
望着戏柠舟那双深蓝色眼瞳里的时候,他的语言能力好似被遏走了一大半,徒留下满腔疮痍。
“死在这里也没关系的吧。”
他是想这么回答的来着。
坐在床铺上的小病人又一次道:“就算死在这里,也是没关系的吧?”
围绕在浅暖色床单周围的一群白鸽已经见怪不怪了,它们该啄一啄少年的眉发就停栖住、想捋一捋少年的衣襟就煽翅。
黢黑的野兽从深影里窜出来,拍了拍爪子,吓走了围绕着玫瑰花的白鸽们。
京宥摸了摸自己的脖颈,好似捉住了零碎记忆里的一些有用讯息。
“他们都说,做这个治疗是会影响记忆的。”
小少年从白鸽们离开的空间里拍了拍手指,小幅度清理掉白鸽们留下的羽毛。
他仰起头来,茶色晶莹剔透:“所以……你是谁啊?”
野兽停驻在玫瑰花身前。
野兽没有白鸽们对待它那般轻柔呵护,它富有侵略性的目光直直打在花蕊上,好似惹了不快便能将它摘走且归为己有。
欲厌钦蹲在他床前,刚在外面抽了只烟,驱散的三层烦躁以六倍奉还。
他身形健硕,蹲在小少年床前就是一大团,西服裤和马甲褶皱从他的身形轮廓周围探出头。
男人稍抬头。
京宥垂眼。
他又忽然想起了什么事,换了刚才可能惹恼他的词:“我还记得的,还记得的。”
他徒然迫切解释:“记得你的名字,你家族里的事情,你的喜、厌,关于我能努力记住的、你的一切。”
他本来想看见欲厌钦暴跳如雷的眼神。
可方才那一垂落下去,看见的明明就是男人古潭宁静般的眼瞳里参了一丝丝恍若错觉的悲哀。
哦他还记得呢。
他是复生了。
所以欲厌钦这个时候才认识他还不到一年,根本没有前世那堪称细水长流、刻骨铭心的八年情谊。
想看见的是什么表情呢?
总之……不是悲悯就对了。
“能听见我说话吗?”欲厌钦像同一个不一定有回应的话筒拉扯。
“嗯。”京宥也见怪不怪。
像是没有理会上一个问题:“你昨天是什么时候去治疗的?”
京宥认真回忆:“……记不清了。”
“什么时候结束治疗的?”
“……也记不清了。”
“还哭吗?”
“没哭过。”
京宥靠后的身躯突然朝前凑,精细五官直接拉填到欲厌钦视野满屏:“我什么时候哭过?”
“你不是最讨厌我哭吗?”
确定人神经兮兮但没有彻底疯掉,欲厌钦不动声色拉开距离,在他视线跟随下缓缓站了起来:“京宥。”
“有些事情你要记住。”
他一边转身,一边带走欲家私人医生方才留在野玫瑰身边的最后一缕消毒水味道,给玫瑰罩上了金牢笼。
“一切会伤害你的东西,不论是不可抗力、还是你本人自己,不容许存在。”
“但凡有半点苗头,都必须扼死摇篮。”
真是讽刺。
京宥没有反驳,只是揭开了黏在他脸上的视线,往自己消瘦的腿脖子瞅。
“听见了吗?”
“嗯。”像第一天上课不懂规矩的幼儿园小朋友,一边软绵绵迎合老师的话,一边口是心非。
欲厌钦压了够久的火,两步靠近他,半蹲着反扣住京宥的脖颈,将他温热的脉搏揽至近处。
“我问你,听进去了吗?”
茶色瞳孔猛然一涣散,对方激烈动作拉扯出来的残影扩充成几团花色模样,和名为“恐惧”的东西混杂在一起。
没、没有。
“没有。”
“没有!”
京宥清楚地看见他明明应该乖巧放置的手指从膝盖上不可控地撬动起来,指尖透粉的指尖企图掐上男人那张死板无太多表情的脸上。
承重者把人连手带腰从床上端到身上,一手摁下对方的脑袋、扣在肩膀上,任人踢打拧踹地悬空发疯。
“很奇怪啊欲先生。”
“我们经过多重测试隐隐猜测出一个趋势,这位病人并不是因为‘愤怒’这样的情绪才控制不住身体。”
“不那么专业地给您解释。
按照治疗数据显示,其实现在大多数疑似‘癫痫’或者无法控制身体的病人都是因为‘愤怒’无处宣泄,导致人的肢体和本来意识分离,堆叠在大脑中的误区掌控了身体。”
“这位病人,似乎更多的是因为‘恐惧’,一种因为害怕他人伤害到自己,所以自我防备机制先选择‘自乱阵脚’。”
“虽然本质可能是因为脑区问题,但起因情绪还是少见。”
“您平时……有故意恐吓他吗?”
医生的叮嘱一遍又一遍从他的耳骨窜过脑门儿。欲厌钦停下来,察觉到身边极度疲惫的人已经昏睡了过去。
他绕回房间,把人放下来,裹回床上。
欲厌钦忽然抑制不住地自嘲。
怎么回事呢?
就好像自己在看管一个刚破壳出生、甚至还不会咿呀学语的婴儿。
因为情绪不好只能哭闹,就连正常表达都无法输出。
男人皱了皱眉,揉动了两下肩膀。
久违的痛楚从脖颈的青紫处扯动到腰腹,色泽隐藏在麦色里,一时难以寻迹。
欲厌钦眼珠下滑,半阖起来。
真狠啊……
京宥回到精神病院的次数和频率完全看欲厌钦的意思,他对这个人的人设画像并不歪曲,对方就是喜欢掌握一切关于自己的东西。
索性,目前这个专断阀门还是确认这对京宥的病情是有益的。
京宥换好病服,重新站在重症区的花园里,看见朝病服外添加外套的众人,恍然才察觉到初秋。
“你忘记我说的话了吗?”蓝眼的不安分家伙又重新坐到他身边,“我不是说过吗,快一点逃离这里。”
京宥对戏柠舟时不时怪诞的语言已经不惊奇了:“那你……为什么不逃跑呢?”
像是被人第一次丢这种问题,戏柠舟的下一句还没编排好,又被对方抢了话。
“我记得,你是被自己的爱人送进来的?
他是因为不爱你了,才把你一个人留在这种地方?”
“不是哦。”这回对方没有犹豫。
“爱与不爱这种东西,和会做出什么样的选择是无关的啊。”
京宥默认他是被深爱的人抛弃之后以至神情恍惚,颇为小心翼翼地拍了拍对方的后背,试图给予什么鼓励。
“在这里,也不会很差的。”
“会很差。”戏柠舟好似看破了他的一切想法。
他穿着深秋的毛衣外套,外套上不知名的标签宣示着主人殷实的家境,显然比别的人更具寒的身体蜷缩在一起。
他扬了扬下巴,往病院房檐顶上的一处示意过去。
“你看,企图在这种地方自愈的人,已经舍弃掉了最应追逐的‘自由’,不正是证明着外界对他们不容忍的残酷吗?”
京宥没听明白:“他们?”
你自己不也是吗?
“嗯……总是喜欢说别人听不太明白的话。”戏柠舟见身旁人有些迷茫,“就是说啊。”
“我们是正在铸巢的燕子,在完工产蛋后被杜鹃推了蛋、霸了巢,一无所有后我们才来到这里。”
“但这里没有能再筑巢的工具、再产蛋的伴侣。”
京宥想了想,只道:“太平淡了。”
他又追道:“明明是很不幸的事情,描述起来也太过平淡了。”
戏柠舟姣好的面容一动,嬉笑漫过无谓:“是很平淡。”
“在终归绝望的深渊底部,诗人或许能用笔触点出灵魂中十之八九的苦戚;
但就算是他自己,在十日之后,也无法再在这白纸黑字里悟出十之一二的悲怆。”
“不该这么平淡的。”京宥依然否认。
戏柠舟弯了弯眉:“你——自杀过吗?”
少年回过头来,没有给予任何答案。
“或者说,就算自杀也没有自杀成功过吧?”
“我自杀成功过哦。”
“哈哈别这样看着我,开玩笑的啦。”
“真是笨蛋吗,这个世上怎么可能会有人自杀成功之后来告诉你呢?”
“但是,大家都尝试过,把自己在这个世界上延续的文章提前画上句号吧。”
来到这个精神病院的患者,其实有百分之七八十的人都有抑郁倾向,这百分之七八十里是对自己造成伤害以至情况不可控。
就是,基本都自杀过。
京宥沉默。
他也跟着看上最高处,常人不易注意到的一个黑点。
精神病院重症患者院角有燕子窝是488的一个小新闻,偏偏488的医生护士、负责人都还是将它认为吉祥。
他眯起眼,就能真的看见有杜鹃的身影围绕在燕子窝畔。
扇翅、停驻、探喙。
“嗯要被占掉了。”金发青年惋惜道。
“我们只能这样看着吗?”京宥轻问。
戏柠舟捉住他的手腕,朝楼角举:“不是的。”
“你这样子……”
京宥跟着他的手势蜷曲手指:“是要怎么做呢?”
青年把细长的手指比成枪的模样,眯起眼对准那好似存在的杜鹃,他轻道:“呲啪——”
“既然会发生悲剧。”
——“提前杀死就好了。”
他回过头来,歪了歪脖子:“是吧,宥宥?”
京宥蜷到一半的手指霎时停住,头已经点了下去。
他感到手臂酸涩,缓缓放下手肘,指尖垂落在裤线旁。
再眨眨眼,那燕子窝旁分明只有一片葱郁的绿色山田背景。
作者有话要说:
好,(企图努力)坚持更新。
白天太忙,更新时间不出意外凌晨后,出了意外第二天。
别等更,养肥也行(开摆)
谈恋爱要第三卷 才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