里屋热水洗浴的雾气沿着门缝边溜出,卷翘起几条纹线。
男人拢着黑色浴袍出来,随手铲去发丝上的水渍,皱着眉头想要去调低室内温度,手指卷曲两次终还是没动。
欲厌钦撇丢手上的浴巾,语气听不出喜怒:
“他吃了吗?”
郑管家刚帮坐在床沿上的人吹完头发,挂回吹风筒:
“洗完澡坐在这之后就对外界没什么反应,阿姨端上来两次甜点也没碰,刚才葛医生上来看,目光呆滞、瞳孔涣散着。”
年龄有些大的人其实不太见得这种事情,郑管家只得轻叹一口气:“先生要是真心疼,还是接回来在家养着吧。”
“治病这种事急不得,总会慢慢好的。”
欲厌钦没搭茬,问了别的话:“488那边到底什么情况,问清楚了吗?”
管家皱眉:“说是一个与京小少爷年龄相仿的女孩自杀了,白天和小少爷一起进行过心理治疗……正好是您去接他的时候。”
男人取下吹风筒,沉思着吹头发。
低风声在空间里徒自旋鸣了一会儿。
欲厌钦扣下开关:“什么方式?”
郑管家低头:“上吊。”
夜沉,郑管家领着保洁阿姨收拾了浴室东西便下楼去。
男人歇掉了大亮,房间里只坠了一盏昏暗的灯。那灯光迷迷蒙蒙往房顶上够,不知怎么也飞不上去,只好垂下来罩在少年发顶。
好似罩住了一只玻璃娃娃。
“京宥。”欲厌钦的声音比往常沉,他直截了当,复述他之前的大喊,“什么东西迟了?”
玻璃娃娃当然没办法回答主人的问题。
京宥坐在床沿,手指死死扣住那已被他□□得不成样子的被褥。他微垂着头,合某人心意的微长发从耳廓落下,还留有半分湿意。
娃娃琉璃似的双瞳沉寂着,透过这一头看那一头。
眼前明明应该有很多人的。
应该有许多人抓拉着那个女生的裙子,从平稳的阶梯上掀起她的脚掌,那些黑的、白的、不似人状的爪牙揪住她的黑色长发,搅动着的长指甲掐住她的如花面容。
——一点一点的、
不懈余力地拧断她的脖颈。
“……!”
“京……!”
“京宥,你他妈的清醒一点!”
又是这道声音,瓦解掉朦胧幻象,一轴穿心。
空气在鼻尖左右来回推捻,总算寻到了一个缝隙孔,争先恐后窜进主人肺腔中。
京宥手指颤动,脱缰的意识短暂回拢。
他被人钳制着,同院里那润软湿冷的橡胶不一样,身上的束缚滚烫僵硬,像一条滚烫巨蟒。
很快,他意识到这是个人,断线的五感总算接连成一片。
“咳咳咳……”被主人解放的唇齿弹开,呛着急迫的来回声。
这一抬头,同男人快眯成一条线的眼睛对上。
身后已经霍了半身冷汗,大脑短暂空白,京宥止住咳,挣了挣手腕。
欲厌钦大半个人压在他身上,神情同这旖旎的姿态千差万别,目光压下来的时候携着满满审视。
似乎没彻底确定他是否从刚才突然暴走的动作里彻底清醒,男人没有起身的意思。
大脑空白后的情绪如缠人肉骨的吸血虫,喘息间蜂蛹而至,将京宥围绕包裹得水泄不通。
手腕交叠被人扼在腰后,喉腔半个字也呛不出去。
他是疯子。
这是京宥这一刻,在万千幻象、妄想中能拿定的唯一清醒的东西。
难以疏通的情绪像呕吐物,这世上根本不存在任何良药,只能任由它们从耳畔、从鼻腔、从眼眶里奔涌而放,喷洒得四处恶臭。
是绝望的。
京宥以他能振动的力度奋力反抗了一下,只觉这钳制稳若泰山。
男人应该是在说什么的。
别说了啊……
京宥将口尽可能地张大,口齿张动,胸腔一抬一瘪,病症怪生。
身上的巨蟒应当被吓住了,就连死死勒遏的力道都卸去大半。
京宥顺他卸力的方向,半身抬起,猛撞上去。
野兽的獠牙被这一力道激得豁然迸发。
怀里的人来回拱动了两次力道,刚获得自由的双手猛地拽住了他腰线两侧的袍衣。
浴袍没系紧,被人拉得敞开,露出半截胸膛。
欲厌钦半句话还没说出来,锁骨上便狠狠地挨了一道。
京宥视线恍惚着,一口咬在横骨上,使了浑身力道,像是要把所有情绪恶臭都输出去。
男人眼神愈寒,痛觉来得比他自己认为的都晚。
京宥的力道远远小于他幻想的那样凶猛,揪住人浴袍的双手也能一挥揭开。
但男人没动。
“呜……”不知过了多久,京宥松开口,将啜泣吞咽入肚。
他没抬头去看人,他前世同欲厌钦从未这样过。
短暂的清醒终于让他准确表达:“我很难过。”
“很难过。”
京宥把头顶抵在男人坚硬的胸膛前,双手终于放开,捂住脸庞,有湿润垂落在手掌间,听不见半点声音。
不知过了多久,他感到野兽胸膛起伏两下,是叹了口气。
“咬人的是你。”
“……怎么哭的还是你?”
*
京宥依然回到了精神病院。
医生有理由怀疑他对“同类”做过暗示,或者有接受过任何求生“暗示”。
逝者家庭背景挺大,但其中关系错综复杂,顺着线迁到手已经数不出到底是隔了几代“掌上千金”了。
但他们依然指责病院的不尽责,请出了应有的排面。
京宥晚上有一轮全麻治疗,欲家坐阵拒绝调配治疗时间,警察局的问询只能往上提。
他坐在那里,连多余的动作都没有,也没有任何抵抗和反感。
站在审讯室外的女警官双手叉腰:“你们家这小少爷是得的什么病啊?”
郑管家只是顶着欲家的名头来一趟。
老管家直挺着背,那在欲家主面前收干净的冷硬气质此刻绽得生远。
他秉持着应有的待人礼貌:“主人家的事情。”
女警官没怎么和这种背景的人打交道,听了这话也只好把伸出去的八成脖颈缩回来。
昨晚院内比往常更闹腾一些,京宥在院门口发作的时候,女孩已经吊死了。
按照488的严格要求,病人手里应该拿不到任何能致死的东西。偏偏女孩平时表现良好,又向医院里平时心软的小护士提过不少次彩带类的编绳。
那小姑娘的编绳能有多长多牢固啊,况且她每每都说是编来送人的,具体追寻下去也确实有人收到。
谁曾知她每次偷藏几根,每次偷藏几根。
等医生们找到她自杀那地方的矮凳时,人是挂在三指粗的组合编绳上死的。
要描述起来,那一头乌发耷拉在花色繁复的彩色巨大版绳索上,更像是停驻安稳的折翼精灵。
取下来的绳索乱结横生,难以想象用了多少精力来编制。
患者入院没多久就开始保持编绳的习惯,起先医生是怕她把这些线团子吃进肚子。
后来见她编手绳时情绪稳定,也没发生什么意外,便纵容了。
入院三年,编了两年半。
没人愿意去想象她编绳索时安然自若地在想着什么。
“……我只是,听她像在完成自己最后的一项仪式。”京宥十指相交,手腕扣动两下。
“不是向我吐露的,也不是向医生。”
“可能这是求助信号,我想。”
对面的警帽拿笔记本断断续续记录下他的话,最后勉强拼凑成口述。
“知道是求救信号,为什么没有第一时间告知他人?”对面人问。
京宥摸了摸手腕上被束缚的伤痕,很坦然:“因为,我也是患者。”
那茶色眼瞳从里面往外面绕了一圈,看似心不在焉,逻辑自闭:“医生都没有听出来。”
同类可信吗?
“我很难过。”他双耳未闻,自予自道,“因为她的离去,我很难过。”
少年坐在那,风没能掀动他的睫羽,神情冷淡,唇角毫无弧度。
分明看不出半点难过。
询问者十分头疼地揉了揉眉心,像是终于完成了一件棘手任务,挥了挥手让小弟把人带出去。
郑管家两三步靠过去,一边给人披外套,一边好似在安抚小朋友的情绪,供得真如谁家大少爷。
京宥走了两步忽然停下,把披着的薄外套穿好,拢了拢袖子,同老管家道:
“你不用对我这个态度,我只是欲厌钦养的情人。”
女警察一回头就听到这话,见郑管家卑躬屈膝,骤然就懂得了小少爷生的什么妄想病。
一边腹诽一边请进来下一位相关病患。
老管家只是抿着嘴笑了笑,并不同病人计较:“不论您是什么身份,终归是欲家的人。”
“欲先生在外地有个工作需要处理,下午的飞机需要出差,接下来两日会由我接您回家。”
这话欲厌钦同他提过。
“我们认识很久了吗?管家先生。”京宥停住脚,回头来神色冷淡,有不加掩饰的某种验证意味。
郑管家没想到他问这样一出。
“如果非要说的话,确实总有种同您相识许久的感觉。”
“……久过,这短短几个月。”
换人来听,也只当做应承的话。
京宥却在他眼前尤其凝重地皱了下眉。
透出一种让人说不上来的疏远感。
不是对这话的不喜。
郑管家还想开口说什么,488的大门口骤然鸣笛,送来红蓝相间的警示灯。
嘈杂霸占了所有人的耳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