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就是爸爸”, “我要和她相认”。
接连几句话，如平地一道雷在宋知和周亦婵耳畔炸响。
震骇袭击, 她们紧握的手不由一松, 刹那间，都错愕地盯向彼此。
周衍这话什么意思？
他说他要对宋知说“他就是爸爸”，他说要跟宋知相认，难道, 他竟是宋知的父亲？
可是, 宋语默分明说, 她的爸爸早就死了。
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两个女孩怔怔望向彼此, 张了张口, 却发现谁都没有勇气开口。
这瞬，她们不可置信到不敢讲出心中的疑惑与猜测。
然后, 便听旁边声音再起。
“你当然没关系。亦婵不会不认你, 宋知又那么喜欢你，她终究会原谅你。可是我呢？”
宋语默轻嗤, “我已经失去了宋知, 如果亦婵知道，我这段时间都在瞒着她。也许，我又要失去另一个女儿。”
她凝视男人, 说：“周衍，你拿我做引，强行撕开一切。太自私。”
“我很抱歉。”周衍解释道，“那天刚得知宋知居然一直在我身边，我很混乱, 和宋知交谈的时候，我也不知道究竟怎么说怎么做才是最好。但是——”
男人微顿一瞬, 表示：“我不后悔。你知道，我们需要也必须要面对这天。她们既然已经遇到了对方，就该把一切告诉她们，我们不能再继续错下去。”
“算了。”
宋语默轻叹：“是我执意要在离婚时把她们姐妹分开，现在也该我来承受这些苦果。”
……
周衍和宋语默断续复盘着问题，计划着与女儿们的相认。
却不知，此时此刻，他们的女儿只一步之隔，已提前知晓了全部。
周衍说要与宋知相认，宋语默说怕失去另一个女儿，他们还提到“姐妹”这样的字眼。
生得一模一样，在相遇那天，便怀疑她们是双胞胎的两人，面面相觑，相顾无言。
耳朵鸣鸣作响，嘴巴微张，眼里是翻涌的惊愕与无法相信。
是真的吗？
所以——周衍是宋知的爸爸，宋语默是周亦婵的妈妈，她们，其实是真的双胞胎？
周亦婵已经完全懵了，她瞠目结舌地看着面前女孩，仓惶地开口：“宋知，我们……”
后面的话尚未道出，却见宋知霍然起身，她穿越绿植，直接冲到了父母面前。
“什么意思？”
她神情激动，话语直截了当，“讲清楚，你们刚才说的那些，到底是什么意思？！”
始料未及，周衍和宋语默双双诧愕侧首，看向猝不及防出现的女儿。
他们满是震惊，张口结舌，显然没料到竟会有此局面。
三人相觑，激躁与惊异的情绪交织，周遭的空气都陡然凝滞。
好半晌，周衍才豁地起身，试探着问：“宋知？是你对吗，你怎么会在这里？”
他的视线越过她，逡巡打量：“小婵呢，她是不是也在？”
听到爸爸在找自己，周亦婵这时终于回过神，也随之而出。
姐妹俩并肩而立，盯向他们的眼睛，一双激切，一双困惑。
“你们都听见了？”周衍问。
“是。”宋知回答他，视线却定定落在宋语默身上，“所以，可以回答我的问题了吗？”
目光相交的瞬间，宋语默便知，女儿其实已经猜到真相。只是她太震动不敢相信，和那夜的周衍一样，要再当面求个确切。
没必要再绕圈，宋语默直接说：“是的宋知，周衍就是你的爸爸。”
她对上周亦婵的眼，又道：“亦婵，我是妈妈。”
一言定音。
宋知心间顿时掀起惊涛骇浪，而她身旁，周亦婵更是目睁口呆。
“太荒谬了，这太荒谬了！”
宋知难以接受地看着她的父母：“所以你们明知道我和亦婵是姐妹，却眼睁睁看着我们小心翼翼的交换身份，为什么？你们觉得这样很好玩吗？！”
尤其当她望向周衍时，激愤的眼睛倏然发酸。
“不是的！”
女儿受伤的表情刺痛周衍，他急切地解释：“我也是刚知道你们交换的事不久，就在你从音乐节回来那天晚上。”
“爸爸当时还不知道该怎么和你说，我没有自信。”他说，“我怕你怪我，怕才见到你就要失去你。”
周衍前天清晨那个突兀的拥抱，与他那日奇怪的目光与言行，一股脑地冲进宋知的脑海。
恍然大悟的同时，却也教人陷入更混乱。
不断被新信息轰炸的宋知，来不及去剖析父亲那些行为的深层意义。
她只是激烈地追问：“那为什么，既然你们早就知道我和亦婵是姐妹，却从来没跟我们提过？为什么要一直隐瞒？”
她费解地质问母亲：“为什么要骗我，说我爸爸早就死了？”
面对宋知的震惊，疑惑与愤怒，周衍遽然沉默，而宋语默忍不住看向周亦婵。
女孩揪紧衣裙，亦眉头紧锁，双目是难掩的情绪汹涌。
“对不起。”
宋语默这刻终于承认是她错了，“当年离婚的时候我太年轻太冲动，我不想把自己辛苦孕育的孩子都拱手留给你爸爸，所以连夜带走了你。”
“至于为什么骗你。”
女人静默片刻，最后看向周衍道：“因为，我以为我们永远不会再见。”
“就因为这个？”
宋知难以置信，难以接受地反问：“就因为你们离婚负气，所以就剥夺我和亦婵知道真相的权利吗？”
她讥讽道：“那你们就该瞒一辈子啊，怎么这么不小心？！”
“抱歉，是我们错了。”
周衍没有让前妻一个人面对的意思，他主动站出来承受女儿的怒火，“是我们当初太自私，太欠考虑。”
“对不起宋知，那时我应该更坚定的追上你们母女，我不该也意气用事。至少，应该追回你，不让你们姐妹分开。”
周衍说着抱住她的双臂，试图安抚和挽回，“但是宋知，爸爸真的很开心能和你重逢。”
“爸爸真的很想你。”他期盼地凝住女儿说，“希望，现在还不算太晚。”
然而宋知却后退两步，拂开父亲的手。
“呵。”她轻嗤，冷眼以对：“你们当初离婚自私地将我们分开，现在认几句错就算过去了，就又要我们重新在一起吗？想丢就丢，想要又要，那我们算什么？”
宋知愤怒地斥问：“我们就只是你们爱情可有可无的牺牲品吗？！”
“不是的——”
周衍欲再要解释，被女孩冷冷打断：“不用再解释。隔了十八年才来说这些，是不是太晚，爸爸难道不清楚吗？”
“你们夫妻俩慢慢叙旧，我就不奉陪了。”
宋知冷硬地丢下最后一句话，决然地转身而离。
“宋知！”
周衍想追上去，视线落在周亦婵身上，又迟疑顿身。
时至今日，他该抱歉的不止宋知，还有跟随自己十八年的另一个女儿。
周衍自知也该给周亦婵一个交代。
然而，侧身他才发现，女儿并不看他，反将视线紧锁她的母亲。
想起交换这两个多月，周亦婵或许一直都在宋语默身边，周衍犹豫半瞬，终是先追着宋知而去。
他需要和宋知单独谈谈，而她们母女，亦是。
男人追出去，餐桌上登时只剩下周亦婵和宋语默，两人一站一坐，相顾无言。
许久，宋语默先起身，走向了女孩。
她的语调难得透出几分涩意：“亦婵，你会对妈妈失望吗？”
周亦婵紧抿唇，盯着她，却问：“你是不是，其实在见到我的第一眼，就认出了我？”
“是，是的。”
宋语默握住女儿的手，“因为知道是你，所以走向你。”
周亦婵触电般猛地将手收回。
她不像宋知那样义愤填膺，却一秒红了眼：“可你没有立刻认我。为什么，整整两个月啊，妈妈为什么可以欺骗我这么久？”
这瞬，宋语默终于羞于启齿，她那时满腔只有迸射的灵感。
她不敢再承认她的自私。
她张臂紧紧地抱住女儿，只说：“对不起，能再给我一次机会吗？给我一次从作家余墨，变成周亦婵妈妈的机会。”
周亦婵背脊发僵：“所以，那时，我在你眼里不是‘女儿’，而是‘素材’对吗？”
闻声，宋语默亦僵直半瞬。
下一秒，将女儿拥更近，她说：“亦婵，我不想骗你。一开始我是被创作冲昏了头脑，但后来，我只怕失去你。”
得到确切答案，周亦婵心上一痛。
“你明知道。”她推开母亲，声音微哽，“就算相认后，你要我继续和宋知交换，要我提供素材，我也会答应。”
她一语道破：“可是你，为了自己的作品，连认女儿的这点风险也不愿冒。”
宋语默张了张口，欲语却无言。
而周亦婵坠下一滴泪来：“宋知说得没错，你果然，是个冷漠自私的母亲。”
说罢这句，她亦决绝转身。
女儿的背影越来越远，如同那天傍晚，消失在雨幕中的宋知一样。
一道道精美的菜被呈上，却又剩宋语默自己立在桌旁。
失魂落魄，一无所有。
*
宋知冲进了车水马龙的街道上。
八月末的毒日暴晒，汽车鸣笛震耳，她全然不顾，只奋力地往前奔跑。胸腔里一片火辣辣，直到最后一丝氧气都被榨干，她才撑着腿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
然而脑内依旧一片混乱。
一会儿是，在伦敦时听周亦婵说起，她居然遇到了宋语默的场景；一会儿，又是周衍那天清晨，突然从别墅外冲进屋，一把将她抱住的画面。
难怪，冷情冷性的宋语默，竟会对周亦婵一见如故。
因为那是她阔别十八年的另一个女儿。
难怪，周衍近几日如此反常，明知道“女儿”已经填报了设计学院，却还带她去车队的秘密基地，带她去那条跑道。
也许他真的没说谎，他确然是刚得知，自己是被他抛弃十八年的那个女儿。
宋语默和周衍，交织在宋知的脑海闪现，搅得她不得安宁。
她又重新快步走起来，好像这样就可以停止思考，可以找到一个能够喘息的出口似的。
烈日高悬，宋知像极了与母亲决裂那天，一个人漫无目的地走在这座城市。
但今天又与那日不同。
那夜，她的脑中全是妈妈的冷漠与忽视；而此刻，她回忆周衍，却竟全是温馨的片段。
初到周宅，周衍训诫却藏关切的模样；在伦敦，周衍带她做高定又去水晶宫；诺丁山上，周衍照顾生病的她，喂她喝粥，推掉工作陪伴她……再至回国后，他再忙也抽时间回家跟她吃饭；他赠她法拉利，作为高考毕业的礼物……
一幕幕，全部在宋知脑海重映，全都是这位父亲的好。
哪怕是他们争吵的那次，男人的出发点，也是关心她，也很快道歉和解。
周衍无疑是她所能想象的，最好的父亲。
甚至，曾很多次，男人已经超越她所想象的父亲。
但也正因如此，才教宋知更不解，更难过。
他分明是这样好的父亲，可是，他明知道她的存在，十八年间却不闻不问。他对周亦婵尽心尽力，他完全有养两个女儿的条件与能力，可是，他一次也没有找过另一个女儿。
这个念头一冒出来，周衍的那些好，便又成了一把锋利的刀，更痛地扎到宋知心上。
他怎么可以？他怎么能够？
她不能理解，也无法原谅。
或许是宋知早已看清宋语默是怎样冷情的一位母亲，已与之决裂，这天下午，她游在街上，想的全是父亲周衍。
走走停停，从晌午到日暮。
今夜不再有浇痛人心的大雨，但她站在霓虹飞闪的街头，却仍觉一种被世界所弃的荒芜。
明明是童话冒险完美落幕的一天，宋知不明白，为什么到头来又变成这样。
她来到这座城市这么久，她以为这是自己的全新起点，以为自己可以在此融入扎根。可当夜幕垂降，她最后却又独自一人，依旧像一株浮萍漂泊。
就像她刚来到这里的那天。
此念一起，宋知倏尔停步。
她想到什么，突然抬手招了辆出租车，报上地址后，她脑中的那些思绪骤然全停。
宋知望着飞速后退的街景，只希望，快一点，再快一点。她不想再漂泊，她想要快点抵达那里。
终于，在夜幕彻底盖落的时候，出租车停下了。
宋知又奔跑起来，她一口气奔进电梯，直冲22楼。
她来到了周亦婵为她们置下的秘密基地。
“230609”
宋知输入女孩给她的通关密码，打开了可供暂栖的港湾。
滴一声，门开了。
内里灯光大盛，下一秒，急促脚步声传来，周亦婵的身影映入眼帘。
宋知倏然一愣。
而周亦婵已奔向她，一把将她抱住，在她耳边喊：“姐姐！”
刹那，宋知就湿了眼眶。
无论她的父母是怎样的荒唐自私，但她其实不再是孤身一人了啊。
她有姐妹了，真正的姐妹。
宋知伸手，紧紧地回拥住周亦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