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知与陈焰道别时, 周亦婵也正和宋语默说再见。
这天,周亦婵拉着宋语默起了个大早。
她们先在酒店叫了一顿丰盛的早餐, 然后周亦婵拉开她的化妆包, 突然提议要一起化妆。
女孩亲自操刀,从水乳隔离,到高光眼线,仔细地以全妆为她铺面。
看着镜子里艳冷更甚的自己, 宋语默有些许失神。
这些年, 她忙于生存似乎彻底丢失了生活, 连宋知的感受都顾及不全, 她平时自然也没什么心力和时间这样仔细的描面。
哪怕这个夏天, 与周亦婵四处徒步旅行,亦素颜居多。
但宋语默也曾光鲜亮丽。
在结婚生子以前, 她不仅事业春风得意, 精神面貌上也光彩照人。曾几何时,她即便只是出门散散步, 也要带上精致妆容。
时间和选择毁掉了一切。
宋语默曾笃信错失的所有已不可挽回, 直到此时此刻,亦婵贴面为她描眉。
镜中风采重归的自己,和盈笑生动的女孩交织在眼前, 她有史以来第一次,不再全盘否定当初的选择。
或许,丢失的那些东西,也能通过另一种独特方式寻回。
看着女儿的脸,这么多年, 宋语默竟初次放下了那些痛失辉煌的不甘之情。
她被触动,在这瞬, 真切体会到了做母亲的惬怀。
不再是被动地被这个身份所裹挟,而是发自内心的,开始接受这个新身份。
“哇塞!”周亦婵打量她的脸,兴奋地说:“宋阿姨,你认真化妆后更漂亮了!而且——”
女孩盯着镜子里的她们,由衷道:“你有没有觉得,这么一看,我们甚至长得都有点儿像了!估计说我们是亲母女,也不会有人质疑。”
有那么刹那,宋语默差点要坦白,告诉周亦婵她们真的是母女。
但女孩将之打断。
周亦婵立刻又问她:“宋阿姨,我也想要你帮我化,可以吗?”
宋语默轻怔,难得生出些不自信:“我很多年没化过,不怕我手生给你化成大花脸?”
“不怕!”周亦婵撒娇似的说,“给我化嘛!”
这样的女儿,宋语默毫无抵抗能力,她真拿起那些繁杂工具,仔细又小心翼翼地在女孩脸上创作。
最后放下口红时,妆面竟非常不错。
母女俩依偎在一起,对镜相视。
周亦婵感叹:“宋阿姨,你真的好懂我。这个妆好适合我!”
宋语默看着镜中女儿,笑笑,没有说话。
而周亦婵忽然拉起女人的手,边带着她往玄关走边说:“快,我们前往下一站!”
“去哪?”宋语默这时才顿感奇怪,“今天是什么特别的日子吗,怎么神神秘秘的?”
周亦婵朝她眨眨眼,只道:“先保密。”
然后,宋语默就开始了被女儿引领的一天。
周亦婵先带她去逛街,她们一起试穿衣服,为彼此挑选耳环项链;用过午餐后,她们又来到一个后现代的艺术展,还在这联手共创了一副画作;最后在夜幕初降时,女孩挽住她,靠在她的肩膀见证外滩灯光刹那点亮。
周亦婵看着大盛的霓虹灯火,而宋语默侧目看着她。
女孩几分眷恋,几分满足。
此情此景,宋语默终于忍不住问:“亦婵,你是不是有什么心事?”她手搭上女儿肩膀,将之轻揽入怀,“可以告诉我吗?”
周亦婵侧目粲然一笑,并无隐瞒打算。
“宋阿姨,其实今天安排这些,是要和你道声再见。”她语意轻快地说,“我妈妈回来看我了。接下来我应该要和妈妈呆一阵,不能再像现在这样天天跟宋阿姨玩啦。”
宋语默倏然错愕。
她惊异地看着女孩,第一反应是:她知道了,知道她们是母女了?!
但转瞬又否决了这个念头。周亦婵应当还不知道,否则,她不必策划这场与自己的隆重道别。
可是,她怎么会知道妈妈回来了?
周衍告诉她的吗?为什么,难道他已经跟宋知相认?
一个个问题袭上心头,宋语默良久未语。
周亦婵只以为其是在为她们的暂别而惊讶,她抱住女人说:“我知道宋阿姨你喜欢自由,若不是我再三挽留,也许你早就前往下一个旅居的城市了。但是——”
她将下巴抵在女人肩上,亲昵地道:“我们以后还是要常常联系好吗?”
她们的离别毕竟是暂时的,因此女孩带着笑意,并无太重的伤感。
然而,宋语默摸摸女儿的头发,心情却无法轻松。
她知道,一定是周衍说了些什么。
具体怎么回事,她猜不透,但也许,他们一家人真的要重聚了。
宋语默那晚在向周衍坦白时,其实就有所准备,可这一刻真要来临,她又不觉迟疑。
如果将真相摊开,宋知会彻底恨自己吧,毕竟,自己曾说她爸爸早就死了;还有亦婵,她得知自己就是她妈妈,她们之间还能像此刻般亲密吗?会不会反生嫌隙?
或许正是因为宋知的决绝离开,才使得宋语默如今,在与另一个女儿亲密相处时更有感触。
曾视这些为负担的她,却开始想珍惜,格外担心会再失去。
她不想,再失去周亦婵。
“宋阿姨?”
周亦婵见她仍缄默,不由奇怪,“怎么了,是不是有点太突然?”
她些许懊恼,“早知道我起床就先告诉你了!”
“没。”
宋语默摇摇头,终于开口,“我们以后当然要常常联系,我只是为你要见到妈妈而高兴。”
她问:“亦婵,你期待和她见面吗?会不会担心她和你想象中的不一样?”
“特别特别期待!”
周亦婵眼睛都在发亮,“其实我更担心我和妈妈心目中的女儿不一样。”
“宋阿姨,”女孩望住她,些许忐忑地问,“你觉得,等我和妈妈见面。我就像今天一样,和她一起看展创作,喝酒闲晃;然后躺床上夜聊,起来后再一起对镜化妆,她会喜欢吗?”
宋语默微讶,心下不可思议:“所以,你今天是在演练和妈妈的相处吗?”
周亦婵轻咬唇,嘿嘿笑了一声:“既是道别,也是演练。我知道宋阿姨不会介意。”
女孩轻摇她的手臂,满目憧憬:“宋阿姨觉得今天开心吗?”
虽然她们母女相处已有些时日,偶尔周亦婵也会提及对妈妈的思念。
但此时此刻,亲眼见证她对见自己的渴望、兴奋与紧张,宋语默仍感心上被柔软一击。
“我很开心,特别开心。”
宋语默拥住女儿,告诉她:“不过,如果我是你妈妈。也许,我只想去你的房间,看看你天马行空的画作;然后,我们会端着酒,倾听你这十八年的酸甜苦辣;最后我会抱抱你,解释当初离开的原因,并问你会不会怪我竟然这么久对你不闻不问。”
母女定定相视,宋语默问:“亦婵,你会怪妈妈抛弃了你18年吗?”
周亦婵盯着女人,恍惚间,还以为已经见到了妈妈,是她在这样问自己。
会怪妈妈么?
当然是怪过的,可是比起怨怼——
周亦婵微微一笑,回答说:“等我先见到她。其余的,都是那之后的事。”
怨怼与否,她都想见妈妈。
宋语默凝视女孩的眼,半晌,她亦一笑:“这样啊,我知道了。”
她懂得了女儿的希冀,在心中作下了决定。
是夜,宋语默便主动拨打周衍的电话。
男人应对此有所预料,虽是深夜,他却接听极快。
一瞬的寂静后,宋语默问:“你和宋知坦白了?”
周衍坦诚说:“我只是告诉‘周亦婵’,妈妈回来看她了。”
两人便陷入心照不宣的沉默。
宋知扮演着周亦婵,她得知此事后,便告诉了周亦婵。
“周衍。”
事已至此,宋语默也不再作任何隐瞒,“亦婵今天跟我告别,她说她要回去见妈妈了。”
她问:“你怎么想?”
她们见面,就意味着要挑破一切。
周衍毫不犹豫:“我想和宋知见面,以她父亲的身份。你呢,难道你不想和亦婵相认吗?”
闻言,宋语默抬首望向寂寂夜空。
“周衍,明天我们见一面吧。”她说,“当面聊聊,如何跟女儿们相见。”
*
翌日,宋知与周衍辞别,而周亦婵也离开宋语默。
上次在咖啡厅交换时遇到陈焰的事叫她们心有余悸,今天,她们便又约在了那间能俯瞰江景的旋转餐厅。
恰是正午时分。
交换人生的两个女孩,见面相视一笑,先默契地拥抱住了彼此。
短暂相拥后,她们落座,眼睛才刚落在对方脸上,又不禁一笑。
像极了她们在星巴克相遇那天。
不同地,此刻,两个女孩的脸上都不再有惊异和彷徨。这段互换旅程,令她们变得从容且坚定,开始对未来有了积极憧憬。
“恭喜你就要见到妈妈了!”
“恭喜你找到了喜欢的道路啦!”
她们同时开口恭贺对方,俨然已成为默契十足的真正故交。
宋知弯眼:“我都想立刻和你换衣服,把你轰回家见妈妈了。”
“说真的,这种时候你还有心情跟我吃饭吗?”她真诚地表示,“我没关系的,我支持你马上叫周衍安排见妈妈事宜!”
周亦婵却拉着她并肩坐下。
女孩铺开菜单,朝她眨眨眼:“也不差这一顿饭的时间了,咱们有始有终嘛。”
她说:“我做东,庆祝我们成功‘瞒天过海’!”
宋知便安心落座。
这一次,她们已了解对方全部的喜好,三两分钟便点好一桌大餐。
等待之时,宋知见周亦婵点开她们的微信对话框,神神秘秘地输入了什么。
须臾,她的手机叮咚一声响。
方才故意遮掩的周亦婵,又催促她:“快打开看看。”
宋知狐疑盯她一眼,点开信息,发现是一串数字:
“23/06/09”
她秒解:“是我们相遇的日期。”
“也是公寓的房门密码。”周亦婵说,“还有一星期才开学,宋知,如果你不想面对宋阿姨,就去我们的秘密基地吧。”
宋知心下动容,又侧身紧紧抱住女孩。
她说:“亦婵,和你互换,是我赚了。”
“哦?那可不一定。”周亦婵道,“我躲开了所有不开心,还得到了一个知己,很难说谁更赚好吧?”
宋知扑哧一声。
正好服务生前来斟酒,她便松开女孩,举杯:“那,让我们直接敬这个夏天。”
周亦婵应邀:“敬这个夏天,敬我们的完美冒险!”
叮的一声脆响。
宋知正欲仰头畅饮,却见,周亦婵持杯猛地蹲身。正疑惑,女孩手一伸,又将她也扯得低身下去。
“怎么了?”宋知诧异。
周亦婵抬手指向右前方的门帘,悄声,却难掩不可置信地说:“你快看!”
宋知随她看过去,下一秒,她亦惊愕瞪眼——
只见右前方,周衍竟与宋语默出双入对地朝她们这个方向走来!
两个女孩惊疑对视,以目光传递着彼此的震骇。
宋知:“怎么回事?”
周亦婵:“难道我们还是露馅了?”
宋知:“不应该啊!露馅了也该先来质问我们,他们怎么可能越过我们,就先私下见面了?”
周亦婵:“对哦!都没通过我们,我爸爸怎么会和你妈妈联系上?”
她们面面相觑,百思不得其解。
一番眼神交流无果,周亦婵紧张地问:“怎么办,我们要不要先撤?”
完美互换已到最后一步,实该谨慎。
但周衍与宋语默出双入对的场面太过奇异,若不弄懂其中真相,宋知没法安心。
她便在唇边竖起食指,示意周亦婵噤声。旋即她紧盯朝这边而来的两人,找准时机,在他们转弯即将正面相对时,拉着周亦婵穿越两条走道间的绿植,闪身躲到了隔壁不靠窗的一侧。
宋知点点自己耳朵,又无声指了指隔壁落座的他们。
周亦婵会意,伸手比个“OK”。
虽说听墙角不太光彩,但也许,能从他们的对话中解惑。
两个女孩便手拉手,怕暴露连坐在椅子上都不敢,就蹲在半人高的绿植后,静候情报。
片刻,宋语默的声音传入她们耳朵。
“你想好了?”她问男人,“真的要这么做吗?”
她提醒他:“你知道告诉宋知她们会有风险吧,说开了未必能比现在更好。”
周衍当然知道。
一切说开后,两个女儿都可能会怪他们,怨他们。
但——
他依旧坚定地表示:“嗯,我确定。”
周衍定视女人,以为她仍有迟疑,又道:“余墨,希望你也一样。弄成今天这样的局面已经很荒唐了,我们总不可能瞒她们一辈子。”
宋语默陡然陷入沉默。
若姐妹俩没有遇见,不曾交换身份,他们原本是能终生守口。但现在,确然已是不能。
半晌,她回答男人:“我当然也一样。”
两人心照不宣地对视一眼。
周衍将菜单递给她:“先点菜吧。”
哑谜般的一番对话后,隔壁忽而沉寂。
宋知和周亦婵惊惶地望向彼此,眼里惧是难以置信的揣测:该不会……周衍和宋语默在一起了,正商量着该怎么告诉她们两个人吧?!
是的,因宋语默一早知道她们身份对调之事,亦知晓周衍的存在。
所以两个女孩并未往另一种可能去想。
惊诧间,却听旁边声音再起。
是周衍说:“我猜她们应该就这两天就会换回去,我们怎么开口?”
他建议:“到时,我带着小婵,你带着宋知,还在这里见面。你觉得呢?”
???
!!!
宋语默尚未开口,宋知和周亦婵的瞳孔先遽然一缩。
“她们会换回去”,这是什么意思?!
难道周衍也知道了她们互换身份的事?可他怎么知道的?他真的和宋语默在一起了,是宋语默告诉他的?
姐妹俩交握的手猛然收紧,她们都震惊,都困惑。
然而,现实却告诉她们,不止,荒唐与错愕都远不止于此。
下一秒,她们听见宋语默说:
“可以是可以,但,宋知她恨我和我决裂了。也许——”
她看向男人,“她也会因此迁怒她的父亲。”
一瞬的寂静后,周衍轰下最重磅的炸弹。
他说:“没关系。无论宋知如何迁怒和怨怪,我都想告诉她我就是‘爸爸’,我要和她相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