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女孩紧紧相拥, 都泪湿眼眶。
整整几分钟,她们什么都没说, 拥抱就表达了一切。
最后, 是敏感多愁的周亦婵打破这寂静。
她以哭腔道:“宋知,我好高兴你也来这儿了。”
宋知亦泪:“我才是!你不知道刚刚推开门看见你也在,我有多开心。”
她坦露自己的脆弱:“你知道吗?今天走在街上,我好像又回到刚来海市的那天, 痛失所有无处可去。然后, 我想起那天的我们, 想起了你, 就来了这里。”
周亦婵听出了姐姐的彷徨与无助。
她松开宋知, 帮她擦掉眼泪,看着她的眼睛说:“对不起, 我应该在你离开餐厅的时候就立刻追出去的!”
“因为, 你走了后我发现——”
周亦婵又哭又笑地,告诉她:“我可以离开爸爸, 也不要妈妈, 但是,我不想失去你。”
刹那,宋知本欲止住的泪愈发汹涌。
她一把又将妹妹抱住, 也像个傻子似的又哭又笑:“别人说得真没错,姐妹好烦人,中午被爸妈伤害都没哭这么惨。”
“哦,那对不起了。”
周亦婵扬起唇角,“双胞胎就是这样的, 听说还有心灵感应,你以后只能随我做个爱哭鬼了。”
宋知便松手, 也替妹妹擦泪。
“不行。”她说,“以后我得更开心更强势一点,争取主导你和我一起做女霸王。”
两个女孩盯向彼此,扑哧一笑,然后又再次拥抱。
“真不可思议。”
“太不可思议了!”
“我们居然真的是双胞胎!我又重新拥有了家人!”
“我以后也不再是孤单一个人了,我有可以说心事的姐姐了!”
“妹妹!”
“姐姐!”
……
两个女孩你一言我一语,反复确认着她们是双胞胎这件事。
她们相视,她们傻笑,她们拥抱。
不厌其烦。
但当两个人从难以置信和兴奋的情绪中缓过神,真正相依躺靠在一起,试图聊点姐妹心事时,她们又都莫名静下来。
因为她们发现,在过去两个多月的互换中,即便尚不知真相,她们其实也早已无话不谈。
而没聊过的那部分,事关荒唐的父母,她们默契地不愿提及。
可往往,越是努力避开的事情,却越是会发生。
就在姐妹俩沉默之时,宋知的手机再度叫嚣,确切地说,是“周亦婵”的手机在嗡鸣。
毋庸置疑,来电者是周衍。
周衍不是宋语默,从宋知跑出餐厅的一刻,男人就在不断地试图联系上她。只不过,那时宋知被激愤的情绪所裹挟,她心里很乱,每次都冷硬的挂断。
但,她却没像拉黑母亲那样,也将父亲拉黑。
此时此刻,面对锲而不舍的周衍,冷静过后的宋知些微失神。
她不再秒挂,亦没接通。就静静的注视着手机闪动。
周亦婵忽然开口,她问:“宋知,你会原谅爸爸吗?”
闻声,宋知倏然抬首。
父亲失职十八年,按她的性子应当像对待宋语默那样,毫不犹豫的就转身离开。然而,她看着妹妹,最后却说:“至少,现在不会。”
她后知后觉地再次拒听,可心跳竟有一瞬的紊乱,像极了她幼年第一次说谎的时候。
宋知稍作平复,正欲问周亦婵,她呢,她会否原谅宋语默。
下一秒,周衍的电话又打到了周亦婵的手机上,真正的,周亦婵的新手机号上。
这个号码只有三个人知道,宋知、宋语默和周亦婵本人。周衍能拨通此号,意味着,找她们的人,其实还有宋语默。
有时候,宋知真的很羡慕周亦婵。
她不仅完整地拥有周衍的父爱,还有宋语默这个母亲天然的偏爱,完全不用作任何争取,她生来便轻而易举的得到了这一切。
宋知该嫉妒她,或者,趁此机会,将她完全拉入自己阵营的。
但一对上周亦婵的眼睛,她却说:“亦婵,你接吧。”她甚至劝慰妹妹,“虽然周衍抛弃了我,虽然他有很强的掌控欲,但他其实真的很关心你。还有——”
宋知顿了顿,终是道出口:“宋语默应该也是真的很喜欢你,她说不定也在那头找你。所以,你接吧。”
周亦婵盯住她,心中比任何人都明白这番话的份量。
她本就是极敏感多虑的人,又怎会不知道,在父母的这场“荒唐较量”中,自己其实是那个幸运儿。她幸运地被留在了理性却贴心的爸爸身边,衣食无忧从未颠沛流离,纵使少了些自由,却是真正沐着爱意长大。
可是,宋知四处漂泊,只身来到海市,一套lofter就足够让她热泪盈眶。
她这么好的人,哪怕在遍体鳞伤的这一刻,也仍在为别人着想,要她接听父母的电话。可是,宋语默却说她们母女决裂了。
究竟是受了多大的委屈,才能叫这么好的人生出决裂之心呢?
想到这些,周亦婵一时又想哭。
“宋知,”她眼酸地看着姐姐,“其实有时候,你可以自私一点的。”
“不要这么光明磊落。在这个世界上,我们两个才是最亲密的人,在见到爸妈前,我们就已经面对面。”
周亦婵告诉她,“你应该说,‘周亦婵,如果你是我的双胞胎妹妹的话,就拒听,就拉黑这对自私的父母’。”
宋知轻笑,突然庆幸自己选择了做个“烂好人”。
“怎么办?”她说,“我现在,甚至想劝你明天回家。我是不是无药可救了?”
电话再一次闪动。
周亦婵一瞬不瞬锁定她:“你确定?宋知,你真的要我接电话?”
宋知笃定:“嗯,我确定。”
然后,周亦婵就真的摁下了接听键,还点开扩音。
周衍焦急的声音立刻传来:“小婵!你终于接电话了,你现在在哪?宋知有没有和你在一起?”
听到自己名字那瞬,宋知感到心上莫名一涩。
她别开眼,听到周亦婵回答:
“在的。宋知就在我旁边,她刚刚还劝我回家来着。”
宋知又猛地将头侧回,意外而不解地凝视妹妹,那目光似在问:你为什么要这样说?
电话那端陡然沉默。
而周亦婵和宋知对视,继续道:“她说,爸爸妈妈虽然也伤害了我,但你们是真的关心我。她要我,离开她回到你们身边。”
“宋知……”男人的声音低下去,泛着哑。
似被刺痛,似很心疼。
周亦婵却笑了:“她是不是很傻?她这么傻,一个人该怎么办啊。所以——”
她告诉父亲:“虽然爸爸是真的关心我,妈妈也偏爱我,但我不想要你们了。你们离婚的时候我没有选择,但是现在,我选择宋知。”
最后一个音落下,周亦婵利落挂断电话。
她靠近宋知,凝住宋知问:“傻瓜宋知,好人宋知,光明磊落的宋知,我的双胞胎姐姐宋知,你要不要我?”
宋知眼眶一热,紧紧地将周亦婵抱住。
抱住她的妹妹,她的亲人,她的港湾。
*
在姐妹俩相依相拥,温情无限之时,周衍和宋语默这边却一片颓然。
周亦婵的一番话,无疑证明了宋知有多懂事,证明了,她至少不会意气用事去做什么傻事。
然而,却更诛心。
周衍忍不住想,宋知能如此理智的劝慰周亦婵,她是不是意味着:她今日的离开并非负气而为,她也许真的不会原谅他。
难道,他真的才与女儿重逢,就要立刻又失去她了吗?
男人扶额,心上阵阵发痛。
而旁边,宋语默亦失魂垂目,第一次体会到心胆惧痛的感觉。
她的耳畔不断回响着两个女儿的声音。一会是宋知绝望地对她说,我们的母女关系到此为止;一会是周亦婵失望至极告诉她,你果然是个冷漠自私的母亲。
刚失去宋知的时候,宋语默侥幸的以为还有机会。
她想,余生还那样长,等宋知冷静下来,自己总能寻到机会去道歉去补偿。也许,亦婵可以作为她们之间缓和的桥梁。
直到今日,周亦婵也用和宋知那天一模一样的眼神将她盯住。
宋语默终于才幡然醒悟,太晚了,她明白得太晚,一切都已太晚。
尤其是在周衍追着宋知而去的那刻,她竟然才后知后觉的想起,宋知宣布决裂那天,自己是不是也该立刻追上去?是不是,也应该像今天的周衍一样,不断地给她打电话不断地去寻找她?
她应该那样做的,可她没有。
包括今天,她也没去追周亦婵。
宋知控诉她不公平,但,或许她不是的。
在两个女儿面前,她都做错了。
宋语默这一生从没真正觉得自己失败过,哪怕这些年灵感枯竭、坠入谷底,也从未。
然而,此时此刻,她却感受到了一种彻头彻尾的失败。
宋语默双手掩面,痛苦地说:“周衍,你是对的。”
她承认自己的失败和不堪:“我这样的人,不配有好作品。我连怎么做人都不懂。”
周衍不知道前妻为什么突然这么说,也许是因为两个女儿的控诉,也许还有其他什么缘由。
但他此刻实在没有心力去询问,去宽慰。
“余墨,现在不是说这些的时候,还是先找女儿吧。”周衍话毕又开始行动。
他不断地打电话,想至少先知道,女儿们今晚住在哪。
夜渐渐深了,却没有任何一家酒店录入两个女孩的入住信息。
周衍眉头紧锁,豁然起身,欲要出门去寻。
宋语默见状,宽慰一句:“别太担心,宋知有分寸。也许,她们是故意的,就是不想被我们找到。”
周衍根本没法冷静:“她们才是两个十八岁的小孩,我怎么能不担心?”
“周衍!”宋语默察觉到男人情绪的失控,又安抚他道,“不会有事的,宋知独立地来到海市,亦婵也能一个人去到大西北,她们比你想象的聪明勇敢。”
男人闻言果真顿身。
然而,他却目光微冷地问:“宋语默,你知道我们最大的错误是什么吗?”
“什么?”宋语默倏然怔忪。
“太自以为是。自以为分开她们没什么,自以为应该策划一场坦白大会。所以——”周衍说,“现在别再自以为她们聪明勇敢,知道吗?”
男人拂开她的手,果决而离。
宋语默顿感脸上被扇了一耳光,又辣又痛,周衍再次让她意识到,她不配称为一个母亲。
她深知,两个女儿跟着她们的父亲或许才是最好结局,但这次,她却跟着周衍一起冲了出去。
周衍骂得对。
无论如何,她不该再自以为是,至少,先找到她们再说。
*
两个家长寻了整夜。
酒店、酒吧、民宿,乃至会所和汤泉,都尽力去探寻了,可大海捞针却依旧一无所获。
直到宋语默忽然想到,姐妹俩同时被T大录取,那她们会不会在学校?
周衍顺藤摸瓜,才终于查到周亦婵半月前,曾在T大附近租下过一套房子。
急匆匆地赶过去,总算确认了两个女孩的落点与安全。
远方天际微明,周衍和宋语默想了很久,最终还是暂时的离开了。
这个时间点,忽然去敲开她们的门,未免也有些太咄咄逼人。这一刻,只需要确认她们没事就足够。
奔忙一夜,周衍和宋语默决定要先各自回去整理休息。
分别时,宋语默立在灰色穹顶下,忽然问:“周衍,她们还会原谅我吗?”
周衍微顿,坦诚说:“我不知道。但是,我会试着去请求她们。”
宋语默又问:“可是怎么请求呢?她们大约都不会再想见我了吧。”
周衍不解:“为什么?我知道我们错得离谱,但我想,至少我们还罪不至死。”
罪不至死吗?
也许,周衍这个父亲的确如此,但她——
宋语默苦戚地看向男人:“你应该是的,可我……算了,我再想想吧。”
周衍感到她的奇怪与挣扎,正欲问到底怎么了,女人却已转身。
他目送其背影,最终还是朝着与她相反的方向而去。
-
心里石头落地,回到家,说是要休息,可周衍翻来覆去却始终无法真正阖眼。
他无法抑制脑海出现宋知的身影,还有宋语默那句“怎么请求原谅”。
久久不眠,周衍干脆又起身。
他推开宋知住过两个月的房间,又转身去书房,拿起宋知赠予她的那樽“好爸爸”奖杯。
周衍怔怔的看着手中的积木奖杯,不由想,她现在是不是很后悔送自己这个?他根本就不是一个好父亲。
他到底,该怎么才能求得宋知的原谅?
周衍正出神,忽闻楼下房门骤响。
他一惊,以为是女儿回家了,匆忙将奖杯往书柜上一放,转身要快步出去。
未料——
神思恍惚间手一滑,奖杯没放稳,从书架高处跌落。
积木绽开一地,女儿送他的奖杯“碎裂”了。
周衍想去拾,但犹豫半瞬,最终还是先冲向楼下客厅。
结果,回来的不是女儿,却是钟点工阿姨。
中年女人见房住失神而立,小心翼翼地问:“周先生,抱歉,我吵醒你了吗?”
周衍回神,摇摇头:“没。我以为——”
话说一半陡然想起什么,他又返身冲回书房。
周衍蹲身去一块块的拾起散落的积木,这是宋知赠他的礼物,他必须将它们复原。
他捡得十分小心,仿佛每一片都是不可替代的珍宝。
倏地,周衍看见一张小纸条,蓦然轻顿。他停了好半晌,才伸手将其拾起,展开。
内容呈现。
“全世界最好的爸爸:
展信佳!
爸爸,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因为当你能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离开你很久很久了吧。先别惊慌,不是亦婵离开了你,而是我这个‘冒牌周亦婵’已经离开。
是的,这个暑假在你身边的,不是你的女儿周亦婵,而是另一个和她长得一模一样的人。
我很抱歉联合亦婵欺骗了你,但你说过‘青春就该肆无忌惮’,我想,你一定可以理解我们。所以,我最终还是决定在这封,向你坦白这件事。
请你不要怪罪亦婵,要怪,就怪我太贪恋和爸爸一起相处的日子吧。
我自幼没有父亲,也许你不会相信,我此生第一次喊爸爸,就是在6月10日那天清晨,见到您。
虽然你在教训女儿,但我却只听到了你的关心。我必须告诉你,在见到你的第一天,我就觉得,您无限接近我想象中的父亲。
谢谢你叮嘱我在房间里要穿袜子;谢谢你带我去到伦敦,看到了此生难忘的一次赛车比赛;谢谢你让我体会在十八岁收到父亲礼物的快乐;谢谢你在我生病的时候喂我喝粥,放下工作陪伴在我身边;谢谢你因为我买了那辆法拉利;谢谢你每天早晨、夜晚都能让我见到你。
可我还只是一个一无所有的毕业生,除了谢谢,我无以为报。
希望您喜欢那个奖杯,那碗面条。我知道,这些很微不足道,所以我还填报了T大。
虽然您没能说服亦婵走向那个世界,但您打动了我。我喜欢你谈及赛车和理科时的光芒,我决定,要试一试这条路。
所以你完全不必遗憾。
爸爸,这个世界上,有另一个女儿被你所指引了。
也许你永远不会看见这封信,也许我们这辈子不会有再见的机会。
但我仍想对你坦白一切,仍想谢谢你这段时间以来的照顾。
谢谢你让我体会到父亲的爱,谢谢你给了我家的温馨。
承蒙爱护,感激不尽。
祝好,愿您和亦婵今后一切顺利。
——您的女儿”
一字一句细细读下,周衍捏紧信,难抑地落下泪来。
他想起宋知亲自下厨那天早晨叫自己回家时说,“这对我很重要”,“多晚我都等你”。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虽然不知道那天两个女孩之间发生了什么,但现在看来,也许宋知那天就是在跟他正式告别了。
“女儿对爸爸好,不需要特殊原因。”
“爸爸不要怀疑我对你的爱。”
“我现在好幸福啊。”
“我走了。”
宋知那晚说的话,一句句再次回响。
周衍很难想象,那一天,女儿究竟是对自己奉上了何等珍贵的诚挚。
那一天,在女孩尚且不知道他就是亲生父亲的时候,她就已经把一颗心捧到了他面前。
她用属于宋知的东西,来感谢和回报那些,他这个父亲天经地义早就该给她的一切;她不想背弃与周亦婵的承诺,又不想欺骗“父亲”,所以用如此隐秘的方式对他坦诚。
藏在积木里的这封信,装着宋知的全部真心。
原本,他应该一辈子都不能看见的。
未曾料想,却在真相大白,女儿心碎离开的时候被意外发现。
或许,这是上天的一种指引。
他愧为“最好的父亲”,但是,他不能再成为那个“缺失的父亲”。
周衍再也无法坐以待毙,推开门,急急冲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