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妃在说什么,微臣听不懂。”

  冷不丁宋行舟说得话,让陈穑一阵慌神,他急于分辨更多猛一抬首,撞向了摄政王的目光,杀意、寒光,仿佛就像在看一具死尸。

  桃染这一场戏,萧辞本意是想敲打下他这位新进府的侧王妃,让她看见这血淋淋的审问场景,便死了这条想要在他身边当细作的心。

  可陈穑却给了他个“惊喜”,不仅构陷平阳王是幕后主使,还给桃染用了芳华。

  昔年钱皇后为了除掉他,给他的母妃灌下了这种名为“芳华”的毒药,此毒并不会即刻要人性命,而是会让人急速衰老。那时他只有十岁,躲在殿内木板下方的暗格之内,隔着木栏眼睁睁看着母妃芳华逝去,直到白发满头,可她依然没有说出来萧辞的下落,后来是皇兄将他护在东宫里,同吃同睡,才躲过了钱皇后的毒手。

  这件事一直是萧辞心里无法抹去的疼。

  若不是宋家女那一句话,怕是此刻他还要陷在丧母的悔恨里无法抽离。

  萧辞面沉如水,盯着眼前这位大理寺卿,一时之间竟不知他背后人是太傅钱庸且还是内阁首辅梁思明。

  如今朝堂逐渐稳定,原本的一心为幼主的大臣也跟着有了裂痕,以钱太傅为首的“亲政党”和以内阁首辅为首的“分权党”都在暗自搅弄风云。

  他们都想从萧辞这个摄政王手中拿走权力,只是一个是想将权力交给年幼的皇帝,一个是想将权力分给辅政大臣。

  宋行舟此刻站在萧辞旁边,看着他的脸色变换,心中也是十分害怕。

  他看过小说,自然知道那芳华会让人一夜白头、年华早逝,也知道萧辞的母妃是被这个毒药所害死,这个药,这个局,每一步都做的恰到好处,背后的人很显然是想让萧辞记得当年丧母的仇恨。

  宋行舟忽然就想到了他自己的母亲,他父亲早年获罪入狱,是母亲一人承担起所有抚育培养了他,没过过一天好日子的母亲,如今又要独自承受丧子之痛,宋行舟想及此处忍不住鼻子一酸。

  他蒙蒙的双眼望向萧辞,想着他当年亲眼见到自己的母妃惨死在自己面前,看着她从青春到衰老的急速变化过程,看着死亡一点点将她吞噬殆尽,他内心该有多痛苦。

  那时他还只有十岁,还只是个孩子。

  “如今这大理寺的差事,办得是愈发好了。”萧辞视线加深,他抬手示意陆烈:“将陈大人送到北镇抚司里,由你亲自审问。”

  陈穑早已吓的哆哆嗦嗦,一听到北镇抚司瞬间腿软,“哐当”声跪了下去不住地磕头求饶,“王爷饶命,王爷饶命啊……”

  陆烈得了命令直接扭着陈穑的胳膊,就要往外押,陈穑已然失去了理智,口中从求饶已经变成了咒骂,嘶喊着说萧辞是要篡权夺位的罪人。

  宋行舟先一步冲了上去,端起刑架旁边沾鞭条的盐水,不由分说直接从陈穑的头顶直接泼了下去。

  让周围所有人都惊异了,他半俯下身子,对着陈穑喝道:

  “陈大人,你在胡说些什么东西?我大奉朝百姓人人都知道,若是没有摄政王,就不会有这一番太平盛世,您怎么能胡言乱语呢?”

  盐水冰凉刺骨,也确实让陈穑清醒了几分,如今他只是进了北镇抚司,要是再激怒摄政王,他可能就是直接当场人头落地了。

  幸好侧王妃及时提醒。

  陈穑刚想说什么,突然就被宋行舟从旁边扯的布堵住了嘴。

  “陆统领还留着他在这里胡言乱语什么?赶紧带走吧,您看王爷的脸色像是高兴的样子吗?”

  陆烈来不及多想就将人带走了。

  萧辞也已经转了身正要向外,他仰头看了宋行舟一眼,“走吧。”

  不知道是不是宋行舟的错觉,萧辞虽然依旧话不多,但这次语气却似乎多了温柔。

  宋行舟跟在后面刚走了半步,就听到身后传来一阵低语,“王妃……留步。”

  他愣了下,转过身去看,只见已经奄奄一息的桃染睁着肿胀的眼睛在低声呼唤着他,宋行舟犹豫了一下,还是走了过去,他俯身在桃染的旁边问道:“姑娘既觉得我脏,我哪还敢靠近姑娘。”

  桃染用尽全力摇摇头,血丝从唇角渗了出来,“王妃……桃染、怕是出不去了,有件事……想告诉王妃……”她停了一会,又缓了力气,“宋大人……不是、不是病死的……”

  还没说完她头一歪直接昏了过去,宋行舟怔愣片刻,又疑惑的看着桃染,血已经顺着她的唇角流到脖颈上,划出一道刺眼的暗红。

  好好地女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好好的活着?

  宋行舟在心底升起一阵悲凉,古代女子的命运都不能掌握在自己的手里吗?

  萧辞他们已经越走越远,宋行舟压压心底翻涌的情绪,瞥了桃染一眼就匆匆跟了上去。

  改装过的马车就停在大理寺衙门门口,段灼在前面推着萧辞,而宋行舟则乖乖的跟在后面上车。

  在车上,萧辞又托起了奏折,不曾抬眼,也没有表情,仿佛他们只是去逛了圈市集似的。

  马车缓缓行驶,宋行舟看着萧辞半垂的眸子,他已经没了刚穿书时的那种不甘心和亢奋,更多的则是麻木的接受现实,和那一丝如黑暗夜空中的萤火般的求生欲,愿意也好,不愿意也罢,他都必须想尽办法去讨好眼前这位杀人不眨眼的摄政王。

  幸好,传闻中这位摄政王残疾而不能人事,他只需要小小卖弄一下,出卖一些“美色”大约也就能蒙混过去,毕竟嫁进王府,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宋行舟深深吸了口气,突然半跪在地上,双眼发亮,对着萧辞笑道:“夫君,妾身帮您揉揉放松一下可好?”

  修长雪白的手指落在他的肩头上,锤捏揉搓一套功夫倒是熟练的很。

  “夫君,是妾身手法不好吗?”宋行舟看到了萧辞脸上的神情变化,手掌上的力度稍稍轻了两分,“这样呢?舒服了些没有?”

  滚烫的呼吸喷在萧辞的耳根上,他骤然睁了眼,一把按住宋行舟的手腕,冷声道:“不用再按了。”

  宋行舟侧过头望着他,凤眼里像是含了委屈般,道:“夫君是嫌弃清芷了吗?清芷、清芷太没用了。”

  楚楚可怜。

  萧辞扭过头去,问道:“你怎么看得出那细作中了毒药?”

  宋行舟低头,收回搭在萧辞肩膀上的手掌,压低声音道:“夫君,清芷曾听为兄说过,这世间有一种无色无味的毒药,名为芳华,只需小小一口,吃下此毒药的人就会急速衰老,不到半日就能走完一生,虽然没有什么痛苦,可您想啊,哪个人会愿意看着自己半日就白了头呢?再说,清芷昨夜见过那个女子,当时她还相貌年轻,今日再见就衰老了许多,所以清芷猜她肯定是被那个毒药吓到了,但是她却没有半日白头,可见服用不多,所以她吐出的供词多半不可信。”

  萧辞扯了下唇角,“你倒是看得清楚。”

  “夫君,你是在夸清芷吗?”宋行舟眼中光芒突然一闪,他向着萧辞那边蹭蹭,衣衫挨着衣衫。

  他这样一动,襕裙蹭起来,一双大脚踩着青色缎面鞋子,细细的脚踝倒与这双大脚显得有些格格不入。

  宋行舟发现对方正在好整以暇的打量他的脚,心下一惊赶紧把裙裾放下来盖住,出师未捷总不能身先死吧!

  “王妃自小没有裹脚吗?”汉人裹脚,都以三寸金莲为美,萧辞眯了眯眼,他一贯不喜欢这种畸形的癖好,自由自在野生的大脚反而平添了一种让人赏心悦目的感觉。

  宋行舟难堪地咳嗽一声:“清芷自幼怕疼,母亲又格外疼爱清芷,便没有强迫。”

  萧辞眼中涌动着莫名的情绪,食指轻轻抚动腕骨处的佛珠,若有所思。

  宋清芷,宋远明夫妇二人被科举舞弊案牵扯流放茂地,家中老母病重,一子一女留在京城照顾,听说这个宋清芷因着与奉恩侯府的婚约,死也不肯入府为妾,可如今真的嫁了进来,却百般讨好甚至还有点有趣。

  萧辞视线从他的脸上缓缓向下,落在纤细脆弱的咽喉处,那雪白发光的肌肤上还留有几处红印,显眼的很。

  藏着什么样的心思呢?

  —

  夜色正浓,凉风潇潇。

  宋行舟只让灵雁点了一盏灯,坐在炕上抱着双腿发呆,灵雁也没闲着,站在炕边上将篦子沾了松油给他篦发。

  “主子,您想什么呢?这么入神?”

  他把自己的脸埋在臂弯里,听见她说话,露出了一只眼睛看着她,“灵雁,我前段时间病了,你知道吧?”

  灵雁点点头,“记得,主子得知老爷夫人的消息后,就大病了一场,连书院都不曾再去了。”

  “那次病了以后,以前的很多事情,我总是记不大清楚了。”

  “啪”的一声,篦子掉到了榻床上,灵雁张大嘴巴惊讶的抓住宋行舟的手臂,眼里带着泪珠:“主子,您别吓唬灵雁啊!用不用请大夫?奴婢去叫段公公给您请大夫来吧?!”

  宋行舟赶紧摇头,解释道:“不必,这本也没什么影响,我就是想说要是我有什么事情想不起来,要问你的时候,你别太惊讶,就像现在这个样子,让府里其他人看到不好,懂了吗?”

  灵雁又使劲点了点头,赶紧弯腰把篦子捡了起来,又听到宋行舟说:“我现下就有一事想问你,你可知道,我父亲出事前有什么异常的事情发生吗?”

  原身想要他为宋家洗刷冤屈,为父母报仇,可是他现在却毫无头绪,绞尽脑汁也想不出来原书中还有任何对于这场科举舞弊案的描述。

  灵雁垂着嘴角皱着眉,五官看上去有点不太协调,“奴婢一直陪在小姐身边,不曾见过老爷有什么异常……”她突然眼睛一亮,道:“啊,奴婢想起来了,小姐曾说过,老爷因为什么事情跟夫人大吵了一架,夫人还要闹着回颍川娘家呢!”

  “吵架?因为什么?”

  “这……”灵雁撇撇嘴,“奴婢就不知道了呀!”

  宋行舟噌的站了起来,伸手就要去够架子上的外衫,他道:“灵雁,你给我梳个简单的发式,我要出去一趟。”

  灵雁耷拉眼睛,一边给他挽着发尾,一边嘟囔:“主子,都这么晚了您还去哪啊!”

  “夕照堂。”

  -

  夕照堂是摄政王府的书房,宋行舟知道萧辞平日里都在那儿批阅奏折,他想着与其一头雾水还不如去那里看看,或许能有些许收获。

  科举舞弊案是癸巳年震惊朝野的一桩大案,七名监考官被判斩立决,流放之人更是多达三百多,被牵连降职者更是不计其数,就是这样的一场大案,宋行舟不信摄政王的书房里没有留下什么有迹可循的东西。

  宋行舟提了盏游马灯,悄悄摸进了夕照堂,窗户里透着淡橘色的灯火,他小心的左右看了看,并无他人,这才慢慢贴在窗户的缝隙上向里面张望。

  没人。

  宋行舟蹑手蹑脚的推开了门扉,将马灯放在地板上,又轻轻关上了大门,他这才转过身第一次打量这个地方。

  应该说是小型图书馆更加准确,宋行舟惊讶于四周黑压压直通房顶的大书架,架子上满满当当塞进去各式各样的书籍,宋行舟只粗粗略了几眼,就直奔目标而去。

  在厅堂靠北的墙壁边上,放着张紫檀长桌,宋行舟一眼就看见那长桌上摞的极高的奏折,他走到那长桌旁边,谨慎的翻了翻上面的几本奏折。

  然后……他忽然懵逼了。

  这些字他都认不全。

  宋行舟不甘心,又翻了翻下面的几个奏折,顿感到一阵失望,这还查什么查?

  难道他不得不走原身的老路了吗?

  “王妃在这里做什么?”

  突然出现的声音,让宋行舟手掌一歪,捧着的那本奏折直接掉到了地上,他惊慌不已,转过身就看见萧辞那张和风霁月的脸。

  “我、我……”宋行舟拼命压抑住快要跳出来的心,尽量稳重道:“夫君,您进来怎么不出声呢?”

  “本王一直在这里,是王妃你有心事才没看见罢了。”萧辞滚着轮椅向前走到宋行舟旁边,他弯下腰捡起刚才掉在地上的奏折,“王妃对本王的奏折有兴趣?”

  宋行舟心中苦笑,我倒是很感兴趣,就是不认识。

  眨了眨,一计上了心头。

  宋行舟突然半蹲下身子,双手伏在轮子上,眼巴巴的望着萧辞,哀声道:“夫君,您教妾身识字好不好?”

  萧辞难得有愣神的时候,那双眼睛又长又媚,眯了眯,“你不识字?”

  “识的一些,父亲以前不让清芷读书,他说只要读读女则什么的就够了。”宋行舟面露委屈之色,他将手掌搭在萧辞的小臂上,轻轻摇晃,“夫君,你教清芷好不好?清芷想读书,想识字,想做夫君的贤内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