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113章 高台灭

  嘉禾九年秋,穷途末路的天下粮仓做出垂死挣扎的最后一击,金陵严氏一行二十三人入中州,敲登闻鼓诉冤。

  永贞三十二年的天门关国之大耻,已过去十一年之久。

  一自胡尘入汉关,十年旧梦无寻处,天门国土仍沦丧于鞑挞之手,曾经繁盛的驻军之所如今空无一人,空城已成一座死城。十一年前燃烧在此的那一场滔天大火,烧光了所有所有的汉话乡音,只有尖锐的胡语蛮音尖啸着滚成一片,落在被烈火焚毁的残破山河大地之上。

  北境烽烟再起,鞑挞十六部的骑兵正快速集结而来,万军过境,自正北门入,肆意地踏过空荡荡的城街,从正南门出,向雁南关疾驰而去。

  昔日华夏第一关,如今蛮夷跑马地。

  冰封长河,雪落群山,十万英灵埋葬于此,孤寂无声。

  沧云关的城垛在凛冽的朔风中,俯瞰着漠北数十万里的边境荒野,此刻关外已然黑压压地聚集了数万的鞑挞兵马,将整个沧云关围得水泄不通。

  守城的士兵三五一队在在城门上彻夜巡防,深秋的漠北早已落了雪,站岗的军卒手脸冻得通红,仍要保持绝对的清醒。

  大战在即,稍有放纵便可能重蹈十一年前天门关的覆辙。

  “今冬这个年,过不安生了。”萧镇北推着轮椅,在覆了一层薄雪的砖石上缓缓地走着,抚着双腿上盖的狼皮大氅,呼出一口寒气,“晨起收到了三娃儿的来信,押送来的军费粮草都在路上,不日便能抵达沧云,也不枉费他在中州苦心经营多年,如今的这一场仗,到底是和当年孤军奋战不同了。”

  “现在下定论,还为时过早——这场仗的关键,不在沧云,在中州。”萧康胜年事已高,须发白了大半,甲胄也褪了半副,一双鹰眼却依旧锐利地现着寒芒,借着微弱的月光穿过漆黑的夜色,便能将城下的布防摸得一清二楚。

  他看着城下的鞑挞骑兵,沉声道:“不出所料,这阵仗较当年有过之无不及,鞑子也算是把这些年的攒起的家底全扔过来了,草原上这几年是风调雨顺,大雍的国库却是一年比一年亏空,等到仗一打起来,银钱粮饷流水似的往里送,不多时便能见分晓,我们身后的九州国土就是个空架子,撑不了几时。”

  萧镇北:“如今朝廷拿下了三大州府,收了江北,又开了漕运,倒也未尝不能一搏。”

  “难!漠北不满饷,满饷不可敌,一穷二白的仗哪就这么容易打?朝廷不是知道,可银钱又不是大风刮来的,朝廷也难……”萧康胜拍了长子的肩背一掌,没好气道,“这话你知我知,你专程写信去难为三娃儿干什么?你当他是金鸡崽儿,能给你下金疙瘩不成!”

  萧镇北猝不及防地被拍得脑门青筋直跳。

  “爹——!”

  “爹什么爹!老子是你国公爷!”萧康胜骂道。

  萧镇北:“……”

  “合着我就管三娃儿要了点钱花,爹就不认我这个儿子了?”萧镇北双手按在冰冷的墙垛上,稳住了身子,仰头看着他爹大笑,“国公爷这心可都偏到中州去了,家有长子,国有大臣,我可是您亲生的。”

  “什么话!难道三娃儿就是我从大街上捡的不成?”

  “我……”萧镇北敛了笑意,正色道,“我去年回京述职面圣,当今天子他能谋善断,政见卓绝,可若是他昏庸如先帝便也罢了,即便容不下漠北,也没那个本事能掀出什么浪花儿来。如今这位小皇帝不光有有能耐、有野心,甚至还有少年人罕见的忍性,我几次瞧见他客客气气地给三娃儿赔着笑哄着人,做那些个端茶倒水伺候人的营生……”

  “这可真是,真是可见其城府心计有多深沉,偏生三……他武扬王一人下万人上,竟然还对此习以为常,受用的很!”萧镇北一脸恨铁不成钢,“他是身在局中瞧不清庐山真面目,可现在天下谁不在等着看,看这小皇帝的下一出戏,到底是铜雀台千军万马夜刺曹操,还是北周王剑斩宇文护……

  如今三娃儿在朝将退,这个时候不替漠北争几分,难道要等军情似火的时候,指望着那个心机深沉的小皇帝去争?真要等到下头这场仗打起来,中州不借机砍我们一刀,都算我认他是个识大体、顾大局的好皇帝!”

  鞑挞兵临城下,为防敌人窥探城防,城池内外无人点灯,只有一弯残月悬于夜空。

  冷月擦亮了卫国公的刀锋。

  萧康胜审视许久,方才道:“此诚危急存亡之秋,甭管是看戏的还是上台的,最起码要先留有命在,把戏台子搭起来,再论短长。”

  *

  家国仇怨,军情似火。

  多方人马的纷争异动,都尽数汇集在这一个多事之秋的寒凉夜,落成一封封奏报,迎着破晓的天光,递进了御书房的案头。

  [沧云关驻军守将臣萧镇北——奏鞑挞十万边军集结事]

  [江北水师提督臣于广义——奏铁甲军营变围殴私囚同僚事]

  [江北兴州驻军守将臣广川袁征——联名奏江北驻军勾连浙安反贼营变事]

  [江北兴州驻军守将臣广川袁征——联名奏浙安水师跨江袭营事]

  [沧云关驻军守将臣萧镇北——奏鞑挞围城立请行援沧云事]

  ……

  地方奏报地方经官方驿站连发,递到相应官署经通政使司上呈,比快马回报中州的私递要慢上那么一两日的功夫,其中内容萧亦然多半已经知晓,且已处理下发回文。但眼看着这一摞厚厚的南北战事奏疏,恰如其分地卡在这个节骨眼儿上,与金陵严氏的鱼鳞册同时送上来,实在很难称得上是一句巧合。

  若这些烽火狼烟事,都还只是公审旧案的前戏,那这天门关一案,会在朝堂上掀起多大的风浪来?

  萧亦然心下一沉,披着厚氅转身出了门。

  北风呼啸整夜,庭院松芝冰凌带霜,新生的朝阳掩在灰茫茫的云层里,天地一片苍凉。

  沈玥彻夜未归。

  御旨三更前送出大雍门,昭告百官:事涉天门干系重大,早朝会暂歇三日。六部尚书协同三法司,于刑部衙门公审天门关兵变一案,主审官钦定刑部尚书陆炎武,武扬王萧亦然、北营戍卫司建威将军袁钊一干漠北涉案人等,皆可旁听候审。

  此时,尚无人可以预料,这一场永贞三十二年遗留下来的国之大耻,将会在十一年后的政变交锋中走向何方。

  萧亦然站在御书房前,漫长的朔风冰冷刺骨,一如那年冬天的沧云关,充斥着杀意凛然的寒凉。

  他抬起烧伤狰狞的左手,露出掌心的那道见骨的烙印,看向西北方抬起了头。

  刑部衙门应已开审,虽圣旨特允涉案之人旁听,漠北却无一人到场。北营一早封营不出,袁钊此刻大约正在军帐里彻夜大醉,萧亦然应是唯一仍在皇城里的亲历者,却也并未亲往,只是沉默地站在萧瑟的冷风里。

  嘉禾元年之时,众人尚且能凭一腔孤勇和满心愤懑坐镇高堂,听审监斩,向天下九州讨一个“公道”二字。现如今,震天的登闻鼓再度撕开了那些惨痛,却连迈步都有些力不从心。

  寒凉天,人心冻得麻木清醒,也就能更冷静地自观审视,审视那些陈年旧怨,如何又一次从血淋淋地回忆里杀出。汩汩鲜血自伤口涌出,杀得他血肉模糊,无止无休。

  坐镇北疆的天下第一关鏖战殷血,焚天的烈焰铺天盖地,烧灼的尸体至死仍是痛苦的扭曲,数不胜数的断掌残肢落在万人坑里……

  原厌肉,川流血,八万天门守军全数葬身火海,无一生还。

  此后经年,每一次朔风扬起的时候,都有无数同袍骨血的灰烬,随风洒落于荒野。

  陆飞白一手高举着刑部的官令,一边拼命地在皇城里大逆不道地疾跑,新科状元郎仪态尽失,大风撕扯鼓荡着他殷红的官袍。

  “萧世叔——!”

  陆飞白远远地跑过来,萧亦然扶住站立不稳的人,砸下惊天霹雳。

  “严氏众人一口咬定当年兵败一案,天下粮仓不过是遭人利用,当年与其合谋并获罪的朝廷官员也并非真正主谋——是……是杜阁老。”

  四大家之首天下粮仓金陵严氏,于六部公审三法司协同会审的厅堂之上,抗辩陈年旧冤,出其不意地绕过了针锋相对多年的武扬王,剑指华盖殿大学士,内阁首辅,杜明棠。

  “朝廷豢养四大家为己用”“卫国公养敌自重勾结鞑挞”“为保先东宫太子之位”“令漠北与世家结仇”……陆飞白几乎是毫无逻辑的言辞,如漫天撕扯的凛风,吹开覆在尸山血海之上的最后一层蒙尘。

  萧亦然毒发后气血枯竭的四肢百骸,因为这一瞬的心绪剧烈翻涌而绞紧剧痛,他一手抓住陆飞白的手臂,呼吸被冰冷的寒风灼伤,喉头涌上一股腥甜。

  “世叔!”

  陆飞白慌忙扶住人,他僵了一瞬,紧张地关切道:“世叔可还好吗?”

  萧亦然一语不发,紧紧抿着双唇,硬生将那一口鲜血咽下。

  他迎着朔风抬起头,只一瞬便稳住身形,将这一根脊梁骨如破天利刃,楔进涌动的风云。

  “无碍。”萧亦然镇定地问,“陛下与元辅何在?”

  “阁老致仕在即,门生无数,承蒙皇恩入府西郊,我……我执刑部印鉴来此,就是为了寻陛下拿个主意,是否入杜府请其进刑部衙门一叙。”陆飞白在来路上迎着大风酝酿了一路的言辞,却不想未见天恩,反倒迎头撞在了他萧世叔的枪口上。

  他压低声音,附耳道:“我等皆以为……以为陛下在御书房。”

  萧亦然面无表情地点了点头,沈玥原本确是想要回来的,才会再三叮嘱自己在这里等人,如今他行踪不明,多半是见了严雎后,生了什么变故。

  杜明棠是三朝老臣,还未致仕,身上仍挂着内阁元辅的官衔,又有多年辅政之功,纵然严氏以天门旧案指证,未有天子明旨,刑部衙门也不敢擅闯杜府拿人,只是圣旨怕是一时半会儿也请不到了。

  “除了你,陆大人还派谁去请旨了?”

  “干系到元辅的名声,除了我,没有旁人。”陆飞白抬起头对上萧亦然的眼神,心下一颤,谨慎地劝,“世叔……此等多事之秋,世叔莫要冲动,中了严氏等人的奸计。”

  “我知道,我会规训手下,断然不会做出冲进杜府拿人送堂的冲动之事,也请飞白回去转告陆大人——就说陛下不出面,这便是圣上的明旨。”萧亦然平静地说,“杜明棠当年为的是太子,如今保的是陛下,若是陆大人因为区区草民不知真假的呈堂证供,就要入府拿人审问我朝内阁首辅,那陛下又该当如何自处?

  陛下当年因天门之变,受我漠北铁甲拱卫而登基问鼎,如此说来,岂非也要请上公堂质询天子不成?”

  “世叔……”陆飞白抬起眼,错愕地看着他。

  天色阴沉,狂风席卷不停,眼前这人身负血仇,怨憎未复,他该比任何人都义愤填膺,却比任何人都冷静深沉,私怨断不入公门。

  萧亦然:“我知道他铁笔判官一生不断错案,但当年旧案当年了,此案还是悬而未断,维持原判,给天下人一个交代便好。”

  “没有这样简单。”陆飞白矢口断言,“若是元辅拖着不出面,模棱两可便能解决此事,那陛下又何须降旨公审?难道就是为了令六部尚书和三法司,都陪着他严家人做做样子演演戏吗?”

  萧亦然的目光缓缓落在陆飞白的身上,陆飞白沉默了好一会儿,状元郎这大半年的史书不是白修的,一身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不急不躁地剖开乱局,穷图匕见。

  “关口不是我父亲是否愿意断错案,而是严氏肯不肯接受这个交代——严氏一行人冒死入京翻案,不仅想要洗清天门关叛国的罪名,想要将脏水泼到朝廷和陛下的头上,想要看着世叔因此和陛下翻脸,想要中州和漠北陷入内斗无暇顾及江浙局势,甚至还想在铁甲军南渡长江之后,仍能保有严氏万贯家产,不必充作军饷送去给漠北打仗……”

  陆飞白深深地吸了一口气,看着萧亦然:“世叔,这样的交代,仅靠三法司轻飘飘地一纸宣判给不了。”

  他就差没明说,就算这口恶气萧亦然和漠北想忍下去,严氏也会掐着他的脉门,生生逼着他吐出来。

  借刀杀人的刀想要归鞘?哪有这等好事。

  萧亦然:“严氏上呈的浙安鱼鳞册,不是投诚,而是要挟?”

  “是……不仅如此,金陵五十座廒房粮仓内全数放了火药,以此威胁。若今日我等敷衍了事,给不了严氏想要的说法,三日后的此时,整个金陵城的百姓,都要遭殃。”

  陆飞白退后两步,冲他施了一礼,“世叔,既然陛下不在宫中,我便去请皇城禁卫阖城搜寻圣驾,再令请三法司的审案御旨去西苑拜访元辅出面,事关金陵百姓,拖延不得,便先告辞了。”

  “站住。”

  陆飞白身形一顿。

  “我方才说过,若元辅上了公堂,陛下又该当如何自处?”

  “可……”陆飞白征愣片刻,“可若就此包庇,不审不问,严氏和金陵不会善罢甘休……”

  他越说声音放得越轻,最后几乎要湮灭在风里。

  这样两难的场面实在并不陌生,既然这出戏不能好唱好散,元辅和陛下又不能登场,那总要有人出面,来做乱臣贼子,担下这一城百姓的千钧重担。

  萧亦然凝眉抬眼,果然如陆飞白所料想地那样开了口。

  “严氏的交代,我来给。”

  他平静地交代:“你回去请圣旨去杜府,以我的名义,去请杜明棠写致仕的辞呈递上来。他老了,人老了,就要归老,这便是对天门关一案的回应。旁的事情不要提,也不要管,他今日不会离开杜府半步,更不会到刑部衙门的公堂上指认谁的不是。”

  “那陛下他……”

  “他——自有分寸。”萧亦然停顿片刻,沉静的眼底掀起一丝不易察觉的波澜。

  嘉禾元年的那一场杀戮,和着阎罗血煞的名号,与经年血债一道,斩钉截铁地钉死在了世人心里。

  所有人都知道,当今天子嘉禾帝是因为漠北和世家结下不死不休的血仇,才会让这个十岁的孩子捡了便宜,轻易地胜过了他的数位亲王皇叔,被武扬王亲手扶上皇位,成了高坐明堂的天子。

  所以,当年那一场兵败之祸,就理所当然地成为了攻讦天子,分裂漠北的缘由。

  所以他们就理所应当地忘了,沈玥也是那一场惨案的受害者。

  十一年前,年仅八岁,扎着一根朝天辫,兴冲冲地去赴一场喜宴的小沈玥,也在一场大火里,永远地失去了父亲。

  作者有话要说:

  超级卡文,来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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