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112章 必死局

  沈玥这一日的情绪实在可以称得上大起大落,好在万般思绪最后都被这两个指印抹平了。

  萧亦然被他这么一闹腾,什么火都熄得一干二净,他着手将这封大逆不道的圣旨挂在屏风上晾着,没好气道:“什么时候都疯,疯起来不管不顾,正事不做了?浙安州不要了?旧案也不管了?”

  “要的,这就走了。”

  沈玥口头应承地痛快,仍是一动也不动地赖在原地盯着人看,流畅的脊背顺着腰线滑下来,牢牢地收束在腰封下……

  “看什么?”萧亦然回过身,戳了他一指头,“刚才没看够?”

  “看不够。”

  沈玥十分坚决地点头,手脚并用地贴过来,素有勤政之名的嘉禾帝这会儿连天塌下来都不想管了,只想把人摁回榻上去,再做一回方才欺负人的事,看着他一动不动地纵容自己胡来,因克制而一点点绷紧的肌肉,顺着胸口流下的汗珠……

  “子煜属什么的这么黏人?”

  萧亦然被他缠得没法,和沈玥不甚讲究地并肩席地而坐,瞧着他那乱七八糟的仪容,想抬手呼噜一把沈玥那软绵绵的头发,想起“宠溺娇惯多过情场欢爱”的抗议,又硬生生地挺着放下了手。

  “属饴糖的,甜口,仲父喜欢的。”

  沈玥将大脑袋拱进来,上挑的眼角含着情透着雾,朦朦胧胧的,波光潋滟地撩拨着人,将自己贪婪的欲.火,赤.裸裸地暴露在萧亦然的眼底。

  “仲父,阿然,靖方,我难受……你不疼我,还要赶我走。”

  “……”

  萧亦然哭笑不得地拍了拍他的头,“别乱叫,再折腾一回,今日你什么也不必做了,且等着明日严家人上公堂肆意攀咬吧。”

  “急什么嘛,朕这是……”沈玥一边将头埋在萧亦然的胸前乱蹭,一边抬手悄悄摸摸地去解他的腰封,直到被萧亦然抓起两只作乱的爪子举过头顶,这才无辜地扬起头一笑,“……是缓兵之计。”

  萧亦然不吃他这套:“再如何缓,也是要出兵的,陛下这一宿把兵都折腾在我身上了,算怎么回事?”

  “我其实……从今晨在通扬运河之上,就有种不太好的直觉,但又说不清是哪里不对。”

  沈玥仍不死心地蹭了蹭萧亦然的胸口,叹了声气,老老实实地交代:“无论是水师北上、还是敲登闻鼓,说穿了都算不得什么真正的杀招,倒像是……像是在故意搅浑了水,让我瞧不清其真正目的。”

  “陆判官编纂的《冤案录》里写:堂审陈冤者为辩其罪,合法理者以理辩之,合情理以情陈之,合实情者以事论之,唯有诸方不利者方咆哮公堂,乱喊一通,妄图混淆之。”

  萧亦然捏了捏沈玥的后颈,将他从自己的衣襟里揪出来,低头看着沈玥:“过往严氏气焰盛行之时,只要关张粮铺、火烧中州便能逼得你我趟进绝境,像今日这样胡搅蛮缠地喊冤,不过是气数已尽,垂死挣扎罢了。管他是什么目的,四野九州有我为你扛着,他就算磨好了弑君刀,又能落到哪里去?”

  沈玥闻言一笑,还想把脑袋埋进去继续做鸵鸟,奈何后颈上拎着他脖子的手还用着劲,嘉禾帝耍赖不成,只好仰头巴巴地看着人。

  “是,仲父是朕的肱骨之臣,就算是严家想要借仲父的刀来弑君……”

  沈玥的话音骤然停住了。

  他从肺里蓦地吐出一大口气,浑身的血液像是一瞬间涌到了头顶。

  四周漆黑如墨的夜色也变得模糊不清,仿佛无数双摆布棋局的手从黑暗中挣扎而出。

  他拼命搜索着自己脑海里的记忆——那些联名上表请封“武扬王”的奏疏,教唆他改口称“仲父”的翰林,季贤临死前留下无声的七杀棋局,被反复推向台前的天门之变……

  他说不出自己抓到了什么,但这一瞬间乍现的灵光刺破了漫长的暗夜。

  沈玥缓过神来,一把拽住他仲父的手语无伦次道:“错了。我一直以为的事,全错了……不是世家,难怪世家能够倒台的如此之快,严家人的矛头并非是要指向仲父……”

  萧亦然眼角一跳,看着沈玥草草收拾了下形容,连时时警醒的天子仪态都不顾了,风风火火地三两步就冲了出去。

  片刻后,沈玥又慌忙停下脚步,从屏风后探出头,一脸认真地再三叮嘱:“仲父,你等着我去见严雎,你哪儿都不要去,就在这里等我,等我回来。”

  ……

  禁军值房彻夜灯火通明,依律法,朝廷没有要缉拿击鼓喊冤者的规矩,但严氏众人身份特殊,贸然放出去恐会生事,便由刑部尚书陆炎武做主,一律暂押至大雍门内的禁军值房。

  值房里是从东到西的大通铺,上头横七竖八地躺了十几个人,无一例外,全都包扎得像个粽子。

  “啧……几位敢于深入虎穴以身饲虎,还真是勇气可嘉了。”沈玥瞧见这惨状也忍不住咋舌,开门见山地拎出一卷空白的圣旨摊开。

  “朕听闻尔等带来了浙安一州之地的鱼鳞册,朕不是三岁小孩,少拿这种隔着长江水,不知真假的东西来糊弄朕。尔等想要上朕的朝堂翻案,最好是能拿的出更大的诚意来。”

  “陛下想要什么诚意?”

  严雎咳嗽着撑起身子,从绷带的缝隙里露出半个眼睛,“浙安一州十二城的城防舆图,浙安水军的沿江布防,天下粮仓的田产铺面……草民一腔报国之心,无有不应。”

  “严雎长老家中有几个妾室?”沈玥忽然问。

  “只有一妻,汝南张氏。”

  “哦……难怪严长老如此单纯。”沈玥笑了笑,“你说这分明家妻就能给的,偏生还要去外面厮混的男人,到底是蠢还是贱呢?”

  如今武扬王的铁甲军就横在长江对岸,只待浪里淘沙的战船一到,收复浙安只在顷刻之间。

  沈玥一语双关,堵得严雎无话可说。

  “外室自然也有家里给不了的好。”严雎咬着牙,一字一顿地说,“取一州之地难,但要想毁一城池可就容易的太多了——投毒、蓄洪、炸城、纵火……陛下是万乘之君,仁政爱民,自然不会舍得眼睁睁看着百姓送死。”

  沈玥歪了歪头,“你敢威胁朕?”

  严雎不闪不躲地迎上他的目光,“话都说到这个份上了,草民再说不敢,陛下信吗?”

  沈玥居高临下地和他对视片刻,倏地笑了。

  他从容地撩起长袍,坐到严雎对面的长椅上,从腰间抽出一柄折扇啪地打开,客客气气地对他比了个“请”的手势。

  严雎愣了片刻,随即缓缓道来:“天下粮仓有二——一在中州,二在地方。在京之仓有户部、御史巡查,地方各仓以按都司关防之,储粮备荒、军需民食。九州粮仓尤以江北、浙安为要,仅金陵一城便有廒房五十余座,可储存量高达千万公斤。

  如此之巨大的粮仓,倘若金陵整仓不储粮米,皆存火药,待东风一起,陛下以为……金陵城池会如何?”

  沈玥审视地看着严雎:“空城计的话本子,朕听过不止一次,一座官仓便可存粮数百万石,就算能同时炸掉五十座官仓,你又从哪儿变出如此巨量的硝石火药?”

  “我等择官仓炸城,自然有万全的考量。”

  严雎意味不明的笑了笑:“今春武扬王率兵攻江北通州之时,就曾炸过通州粮仓。只需将米面磨粉,扬尘半空,以明火燃之,其声震天、其威动地,可是顷刻之间便撼动了整个通州城防。陛下不信我等,难道还信不过您的这位正妻吗?”

  沈玥侧目看向他带来的那几个木箱:“金陵一城共有百姓多少人?”

  “常居不足三十万户,人口百万有余。”

  江南佳丽地,金陵帝王州。

  金陵素有天下文枢之称,自古便常作国都,护国本正朔,亦曾为雍朝开国定都之所,后为拒北夷方才北上迁都中州,金陵副都为严氏所占,隔长江之水一分为二,此等繁华之地,人口百万只少不多,绝非空口虚言。

  “拿一城百万人的性命来做筹码,严雎长老当真好诚意。”沈玥幽幽地摇着折扇,蓦地俯身向前,看着严雎从绷带里露出的眼睛:“此计……可稳妥吗?”

  “陛下大可一试。”

  严雎从容不迫地答:“此计要破倒也不难,假设从现在起,陛下派人传讯南下江北,急递最快也要走上三日。三日后的此时铁甲军收到消息,派出一队人马,强行渡江,和早已守候在此的浙安水师狭路相逢。”

  “就在两军对垒之时……”严雎双手猛地散开,“金陵城‘嘭’的一声,炸上了天!”

  沈玥笑眯眯地放下折扇拍手:“精彩。”

  “陛下莫急,最精彩之处还在后头。明日兵部的案头,就会收到来自江北大营的军报一封,上书道——‘浙安水师越过长江,与先前偷渡过河的水师汇合,全面进攻江北大营,里应外合之下,一把火毁了江北水师的战船。’

  所以,即便三日后,铁甲军收到陛下的传讯也无船渡江,只能眼睁睁地站在岸边上,看着金陵城轰然炸开,无力回天。”

  “……”

  沈玥微微眯起眼,沉默少倾。

  权谋之争,盘根错综、云山雾罩之计实为下策,越复杂则施行之时变数越多、越难掌控,与其相反,越是简单的阳谋,反倒越难化解。

  严氏此举,利用的无非只是中州到江北之间,消息传递的时间差。

  远水救不了进火,无论他要做何反应,圣旨传到江北都需要至少三日,一切都已尘埃落定。

  严雎谆谆善诱:“但若是陛下现在下旨,赶在明日卯时的朝会之上,允准我等当庭抗辩——那陛下的浩荡圣恩,想必是能在三日之内,穿越江北大营的战火、长江的滚滚江水、金陵的百丈城墙……及时地抵达金陵官仓,救城内百万生民于水火。”

  “如此周密的布局,朕好像当真是无计可施。”

  沈玥微微眯起眼,话锋一转,“可朕又怎么知道,你会不会一而再、再而三地以此来要朕妥协?今日尔等想要的是当庭翻案,若明日尔等想要朕禅位于你,难道朕也要妥协不成!”

  “陛下天威浩荡,自然可以不允我等的翻案之请,坐视金陵炸得城防尽毁,届时铁甲军再渡江攻城,岂不更容易?”严雎状似随意地摊开手,“横竖火药是严氏埋的,城池是严氏炸的,千古骂名也有我严氏来背,陛下大可以赌上一赌,就算明知是空城,仲达会不会真杀了孔明?”

  沈玥抬起双眸,眼神冰冷地对上严雎的视线。

  一个敢将整个金陵城抬上赌桌的赌徒,严雎显然有十足的冷静,毫不闪躲地对上沈玥试探的目光。

  “永贞十六年春,长江洪汛,淹没两岸良田万万顷,数百万生民流离失所无家可归,水灾过后,便是大疫,疫病过后,又逢干旱,米粮疯涨,田贱如纸,官府数次开仓放粮赈济灾民亦不足够。一地主放风,一亩田契换一袋米粮,无数灾民闻声前往,一夜之间便有数千张契纸,如雪般飘进他的院子里……

  灾情过后,一讨饭人行至官绅宅前,乞求施舍一餐,管家持棍棒驱赶,老爷笑言‘一餐罢了,食我家粮,肥我家田,赏之何妨?’讨饭之人用餐后,行一天一夜,遂如厕,问则知其仍未出地主之田产。

  后地主将此事篆刻于碑上,教化后世子孙,这就是金陵严氏万万亩田产,号称天下粮仓的由来,这个话本子不知陛下可曾听过?”①

  “……”

  沈玥沉默不言。

  “啊……这个不如何有趣,那草民再换一个。”

  “陛下在赌,赌我敢不敢背上金陵百万人的性命,那陛下觉得,人命能值几个钱?”严雎不以为然地笑了笑,“陛下高居庙堂,不查民情久矣,草民便给陛下算一笔账。去年江浙才闹了旱灾,岁大饥,人相食,人自卖身为肉于市曰‘菜人’,当街砍人削肉为食。江北的菜人市里,一两银便能买下十个成年男子的大腿。

  草民听闻,这妙龄之女,肤如脂凝少汗粟,芙蓉肌理烹生香,乃是绝佳上品之滋味,便去那菜人市寻个新鲜,可惜佳人难得,就算将所有菜人的胳膊腿心肝肺全砍了,也不够我严氏庄园里一餐所耗。”②

  严雎瞧着少年天子抿紧的双唇、发白的脸,狂妄地摊开双手。

  “宁为太平狗,莫作离乱人。人命本就比土贱,如何能与我严家的百年基业相提并论!我等商贾之家,能以微末之身走到如今,不靠此等下作手段,难道要靠什么诗书礼义吗!”

  “草民等今晨入中州时,瞧见雍定门坍塌的城门楼子还没修好,中州洪汛这才过去几个月,庄大学士尚且尸骨未寒……陛下这么快就认为我等世家改过自新,成了什么心怀万民之人不成?”

  ……

  沈玥捏住了钢骨的扇柄,拇指按得发白。

  他面无表情地沉默片刻,一挥折扇,示意候在一旁的秉笔太监撰写御旨。

  严雎皮笑肉不笑地拱起手,“草民在此,深谢陛下圣恩。”

  “先别忙着谢恩。”

  沈玥扬起折扇,打断他的话:“严长老如此煞费苦心,千里迢迢地上京,甚至不惜搭上整个浙安州……说说吧,天门旧案已过去十一年,陈情旧怨而已,有什么值得严家全盘下注的?”

  “天门关旧怨不解,血债在身,铁甲军渡江后,能容我等苟活于世吗?”严雎艰难地耸了一下肩,“今日养了一条狗盘踞江浙,明日放狗出笼去撕咬漠北,后日毫无用处了就赶狗入穷巷,再后日狗被人家打死了,狗链子断了,可栓着狗链子的那只手仍高居庙堂,受万人敬仰。”

  严雎蛊惑似地说:“埋雷于室,终酿大患。陛下难道就不想让我等这条穷途末路的疯狗,替你咬出狗链子背后的主人吗?”

  严雎举起浑身上下唯一还能动的两根手指晃了晃:“一个明知会炸,而且会真真切切、血肉横飞地炸掉一整座城池;另一个也许会炸,但只不过是掀开一滩埋了十年的毒瘤,让隐藏其下的魑魅魍魉现身罢了。该选哪一个,陛下方才就已经做出抉择了,不是吗?”

  ——或以登闻鼓声震天下,或以金陵城百姓为要挟,两难无解。

  一阵阴冷的风透过敞开的窗子,陈年的血块裹挟着腐朽的真相,轻飘飘地浮出水面,悄然无声。

  沈玥此刻站在秋夜的值房里,终于无比清晰地触碰到了方才转瞬即逝的灵光。

  真相晦暗而无法言说,故而窥视所有真相的季贤,至死都缄默不言,只留下了了无声的几张棋谱——所有人都在棋局之中,所有棋子皆手染血腥,互相绞杀,触之则皇权动荡,满盘皆输,没有赢家,也无一人能全身而退,无头、无尾、亦无解……

  “入必死局,行无解事,原来如此。”

  沈玥低声说,“朕愚钝蠢笨,直到今日入了你的局,方才看懂了季少师为朕留下的这一局棋谱。”

  ……

  沈玥收起折扇,淡淡地看着严雎,就像在看一条气数已尽、垂死挣扎的疯狗。

  严雎在他波澜不惊的注视下,后背缓缓生出一股冰冷彻骨的寒意,忍不住头皮发麻地开始怀疑:莫非这小皇帝,当真敢不管不顾,炸了金陵不成?

  就在他思绪混乱之时,沈玥平静地移开了目光。

  他信步走到严雎身前,猛地将手里的钢骨折扇,一掌劈在他双腿的断骨处。

  这一下用了十成的力道,鲜血立时从断腿处汩汩流出,瞬间染红了绷带。

  严雎瞳孔骤缩,当即痛出一声冷汗。

  两名侍立在旁的宫人迅速上前,牢牢按住了严雎,将一团破布塞进他的口中,堵住了还未来得及发出的惨叫。

  沈玥一言不发地转过身,取出匣中的玉玺,面无表情地按在被重新劈开的骨茬上,冰冷的玉玺和其承载着百年传承的皇权之威,死死地压住了滚烫的鲜血。

  秋夜寒凉,值房里却闷热,浓郁的血腥气充斥着胸腔。

  沾满了鲜血的玉玺,盖在拟好的圣旨之上,留下一个殷红刺目的皇帝宝印。

  沈玥接过宫人递来的帕子,仔仔细细地擦干了手上的血迹,随手扔在地上,头也不回地走出值房。

  “领旨,谢恩罢。”

  作者有话要说:

  ①牟氏庄园传说,讨饭的吃了牟家的饭,直到消化了上厕所也走不出牟家的地,可知地主田地之多

  ②《菜人哀》屈大均

  宁为太平狗,莫作离乱人——元·施君美《幽闺记·偷儿挡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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