菲戈小说网>古代言情>摄政王深得朕心【完结】>第114章 万古尘

  中州在这一日漫长的狂风后,下了今年的第一场雪。

  寒云垂幕,雰雰霜雪落在古稀老人花白的发间和凄寒的衣衫上,杜明棠浑不在意自己周身越来越厚的落雪,拄着拐杖,缓步踏上青砖石阶,迎着茫茫纷飞的雪花,抬头望向半山的祠堂。

  庄学海是闽南士族出身,本应归葬祖祠,可人站到了这个高度上,生前名一笔勾销,身后事也全然做不得主。时逢局势动荡,又逢酷暑,扶灵回乡长路漫漫,尚在掌权的黎氏经不起变故,故黎太后以国葬之礼,由嘉禾帝亲自扶灵,送出中州葬于山水,建修祠堂,坐落在半山腰。

  祠堂之中的雕金塑像还未铸造完毕,只有一尊孤零零的牌位,俯视着披风踏雪前来拜会的故人。

  杜明棠在空荡荡的祠堂里点起一盏孤灯,烛火映照在他苍老的面容上,这一刻没有内阁首辅,华盖殿大学士,少保,太子太保……此刻前来祭拜的,只不过是个亲友凋零,风烛残年的灯下白头人。

  杜明棠提笔写下“人文难守,唯有祭拜”八个小字,扔进火盆里,沉默地看着火舌舔舐掉笺纸。

  “志明一生通透明.慧,所以我想你大约也是知道的,季贤是我的学生,他前去拜访请你出面拦阻黎氏入城,是出自我的授意。我明知这一去是绝路,是要你的命来挡黎氏的刀,可你保你的学生,我保我的朝堂,鬼神面前不讲虚言,我当日是连半分犹豫也不曾有过的。”

  “权臣高位坐久了,没人性了。”杜明棠看着眼前这一尊牌位,颤巍巍地欠起身,将牌位取下来,放在桌上,使袖子用力地抹去上面的浮尘。

  “你我当年初遇的时候,我头一次外放到闽南,二十将出头的年纪,说是外放和贬谪也没什么区别,一穷二白逢灾作乱,又是宁王的封地,我初出茅庐不懂官场规矩,全凭心头一股子热火做事,上来就查了宁王府侵田的事,被他的几个家丁按在田垄上好一通毒打。醒来以后,就躺在你的马车上,软榻香茶还焚着清香,我当时想‘呦,好一个不食人间烟火的小少爷’,后来又一想‘竟然敢公然和宁王作对,真是人小胆子大。’”

  当时庄学海年仅十六,还未有功名,尚带稚气的脸上满是惊讶地看着眼前这个才被打得头破血流的穷酸御史,仍握着拳头一脸坚定地要回去,势要将压在闽南百姓头上的这片天,捅出个窟窿不可。

  弘文十九年,御史闽南按察使杜明棠,与当时年仅十六尚未有功名的庄学海一道,携手将宁王藩地搅得天翻地覆。

  驰光一去不可追,一想起来初见彼此时的意气风发仿佛就在昨日。少年乐新知,衰暮思故友,庄学海平生著述甚丰,无论文章经注还是历官表奏,杜明棠都一一拜读作序,即便官居首辅,掌一国政务之后仍是如此。

  最后,这个他写了一辈子序的人,应了他的请,以死明志,血溅长街。

  杜明棠看着牌位,沉寂片刻,继续缓缓地往火盆里放着纸钱。

  “过去我觉得自己都是为国筹谋,为民立命,没有一件是出自我的私心而为,知我罪我,其惟春秋。可今日我站在这儿,看着志明你,却也不敢再如此笃定了。”

  他杜唯庸这一生,少时逢知己,入仕择良主,得志泽加于民,匡扶过垂危之时的大雍社稷,功绩不逊于古人,与庄学海并称“二圣”,天下称贤。

  直到严氏用惊天的登闻鼓,敲破了他的生荣死哀,身败名裂。

  “杜相——”

  火盆里的纸钱已经燃尽了,只余下明明灭灭的灰烬随风闪烁着红光,杜明棠闻声缓缓地回过头,瞧见了沈玥满身风雪的身影。

  他们一个跪坐在祠堂中,一个站在风雪里,隔着数十载的光阴,尸山血海的真相,相对而立。

  大雪铺天盖地的落下,皇城中的红墙绿瓦皆是白茫茫的一片,记载当年漠北英烈名姓的谍牍封箱在案,迎着漫天的风雪,叩开了紧闭的大雍门。

  陆飞白亲至杜府,得知杜阁老一早便出城而去,不知所踪。

  他这一走,无异于默声认罪。

  此刻坐在刑部衙门会审的堂官心里也全捏了一把冷汗,严氏密谋远不至于此——一个退仕的阁臣,纵有惊天罪过,扒开他一身官皮,亦不足以掀翻整个朝廷。杜明棠的俯首认罪,只不过是这一场惊天大案的开场。

  武扬王这一柄借刀杀人的刀,也终遂严氏所愿,动起来了。

  北营铁甲军入城围堵中州城门,封禁西苑杜府,将内城京官的府邸全数封门,其余人等随他立在大雍门外,将登闻鼓敲出了另一番名堂。

  朱红色的大雍宫门之外,北营戍卫司铁甲军全数披甲戴胄,白布缠额,立于长街之上。

  军纪森严,无一人说话,皆静默而立,整齐划一地排开长长的队伍,一直延伸入坊市、街巷,遍布中州四城。

  萧亦然立于众军之前,身着孝服,白布束发,白色布带缠于额间,神色平静恍若利剑出鞘,寒意凛然。

  他手中捧着一座牌位,身后是数十个木箱,记永贞三十二年,死于天门、雁南、沧云戍卫战的将士之名。

  经年劫火剩残灰,纸钱漫天纷飞,全城肃穆,唯有鼓声震震,铿锵有力。

  一疤面女子毅然揭开头上面纱,朗声陈情——永贞三十二年春,天下粮仓四大商行密谋,以阳城疫病之尸袋裹运天门关军粮,蓄意在守军之中散播疫病,里通外贼,鞑挞为防疫病扩散,纵火焚城,令天门关数万将士尽数化作飞灰。后,严氏为掩其罪责,令唐如风杀其商行一百八十一人,杀人灭口。

  萧亦然握紧了手中的牌位,木棱深深地刻进掌心,今日多番博弈之下,当初被他和着血泪咽下的真相,终得以跨过千山外水,大白于天下。

  纵有冤情深似海,身后不过史书两行,薄纸一张。

  死者无复生。

  大雪在天地间飘零纷飞,寒风愈发萧瑟,刑部尚书陆炎武亲自来宫门前请人。

  陆炎武忧心道:“你这阵仗……可别真闹出什么乱子来,不好收场。”

  萧亦然平静地抱着手中的牌位看向他,“谁说我这是假的?”

  陆炎武一愣:“怎么……你还真要造陛下的反不成?”

  “那要看你这案子审的结果如何。”

  “难。”陆炎武摊开双手,摇了摇头,“阁老避了,陛下不在,严家人的嘴闭得像修了禅,半个字也不肯讲,人又让你们打了个半死,连刑都动不得,只说且等着金陵城地动山摇炸他个遍地开花,为天门将士们陪葬。”

  “开了口也一样是地动山摇。”萧亦然沉声道,“一旦天门兵变罪名从杜明棠,落到了先东宫太子的身上,这兵变可就不是我能压得住了。”

  子承父罪。

  血海深仇在前,什么君臣父子、伦理纲常都算不得数。

  浴血奋战的将士们,一旦得知自己流血厮杀拱卫的是仇人之子,高居明堂的皇帝一家才是造成兵败血祸的罪魁祸首,天子威仪荡然无存,则从中州四城,再到漠北、江北的战场——九州四海凡是有漠北军的地方,都有可能陷入兵祸动.乱。

  陆炎武登时冒了一身冷汗,“那你还敢这般胡来!”

  “我不来,你连现在这一时半刻都压不住。”

  萧亦然顿了顿,“况且,我也想来亲耳听一听,严氏到底是怎么将兵败编排到朝廷头上的,将来带着漠北造反写檄文也好有个依据。”

  “……”

  陆炎武望着刑部衙门的匾额,侧身让开一步,蓦地正色道:“倘若这旧案要真到了这个地步收场,那我也只能担了这金陵城毁人亡的罪过,动大刑,封了严氏的口。”

  萧亦然并不应声,只抬手拂去牌位上的落雪,迈进刑部衙门。

  严家入中州诉冤的二十一位长老,皆跪于堂下,此情此景,几乎于嘉禾元年的那一场血流遍野的公审别无二致。

  严雎半裹在纱布下的眼睛眯缝着看清了他牌位上的名字——先尊兄武安公萧平疆之位。

  他倏地疯狂大笑起来:“尊兄之位……萧三你堂而皇之地用着平疆大将军的枪,立他的牌位,你莫不是觉得自己很清白很无辜?”

  萧亦然站在堂下,他在风雪中站立许久,身上还覆着一层厚厚的清雪,目光带着寒凉的冷意看向他。

  “令朝廷决意放弃漠北,最初的导火索,就是你。”严雎言语中残忍的快意近乎狰狞,狠厉地撕开萧亦然身上随血液流淌着的诅咒。

  ——“你的出生,从一开始,就是错的。”

  ——“你本该顺应天意,死在永贞二十年的花朝节。”

  ——“你就是阎罗投胎,如果你幼年早夭,这一切都不会发生。”

  *

  所谓的天下大势,时代洪流,剖开了无非就四个字——事在人为。

  “当年谁也没有想过,会将漠北逼到与朝廷彻底割裂,不再问政的地步,包括我。”城外半山的祠堂里,成列的白蜡熔成烛泪,微光映着风雪,杜明棠沧桑缓缓对沈玥开了口。

  永贞初年,漠北萧康胜建铁甲军,攻金帐王庭,与鞑挞议和,北境战火平息数十年之久。闽南浙安等沿海地带,开海禁,清倭患,最后一波登岸骚扰的倭寇再如何谎报,也终于渐渐归为宁静。

  此后,大雍九州迅速迎来繁荣至极的清明盛世,商贾贸易兴起,百姓衣食丰足,家有余庆,中州兴建起一座又一座的高楼汇聚成六大坊,成百上千部话本、演义、游记就这样在茶余饭后的闲散时光里广为流传。

  那是一段有歌舞、有酒乐、有华章,堪比盛唐的荣光。

  华丽的衣袍下总有阴虱潜伏,祸患常积于忽微,朝野中人居安思危,便将目光放到了正大兴土木、屯兵建所的漠北。

  “最初时,也不知是谁先上呈了奏疏,指责卫国公分明已率铁甲军杀入鞑挞的金帐王庭,却令鬼赤与旗下众部逃离至北海,铁甲军非但没有乘胜追击,将其一举歼灭,反而犹豫再三错失先机,甚至退回天门兴建关隘。

  从那个时候起,朝野上下便开始出现了另一种声音——萧康胜居功自傲,虚耗国帑,养敌自重。

  当时的萧康胜还是国安候,他一连上了上了数道自辩的奏折,还差人画了漠北边关与关外的地势详图,向先帝阐明关外草原之广袤,鞑挞部族逐水草而居,骑兵日行千里,居无定所,追击之难。况且西域列国无数,纵使歼灭鞑挞全族,其余部落亦可趁虚而入,杀人,是永远杀不净的。

  这几封抗辩的奏疏流传甚广,彼时国境安宁,朝廷也不是出不起兴建漠北三关的银两,萧康胜又立下了封狼居胥之功,一时间朝野上下亦纷纷站出来为他说话,奏谏先帝切不能寒了英雄之心。

  当时先帝还未入道门,听得进劝,又见萧康胜在奏疏里这样写——漠北三关依山而建,天险人防不逊于万里长城,一旦建成,此不世之功,可比肩秦皇汉武。于是也动了泰山封禅,名垂千古之心,亲自下诏安抚,此事便不了了之。

  但这一场闹剧,终究还是叫人瞧出了君臣之间的嫌隙,直至永贞二十年,萧康胜与鞑挞蛮女有个私生子的事,闹得满城风雨人尽皆知,这道裂缝就成了再难弥补的天裂。”

  “私生子……”

  沈玥一直紧绷的脸上终于有了一丝震动,“是仲父吗?”

  “除了他还能有谁?”

  “原本漠北山高皇帝远,萧康胜也压根儿没有认过这个养在外头的种,莫说是藏个孩子,就是藏他十个八个的蛮女都漏不了风,朝廷的手还伸不到那么远,可萧三那个蛮女的娘在鞑子里也算能排得上名号,她的族人在鬼赤的屠刀下泄露了萧三的存在。

  鬼赤亲自带人混进沧云关,趁着那一年花朝节满街的热闹盛景,放了一把火,杀了那个女人,想要将萧三带到草原上去,将他养成杀人刀,来日阵前对上,好与萧康胜父子相残。”

  沈玥猛地站起身,踉跄地扶着桌子,心下一阵寒凉,如锥刺针扎。

  “那他……仲父他,他是如何逃过这一劫的?”

  “无他,阎罗不收人,命不该绝罢了。”

  “那个蛮女将萧三藏进了酱缸里,至死也没有吐露他的下落,寒冬迎春的时节,酱缸上冻了一层冰,卫国公拎他出来的时候,人冻得青紫,已经没了气,可偏他孩子时候就命硬的很,军医两针扎下去,一口寒气吐出来,活了。

  只是鞑挞入城抢人,闹得满城风雨,萧三的身份再也瞒不住,萧康胜也只能将他认回来,搁在自己手底下养着。也就是从他进了萧家的门开始,先帝就再也不信萧康胜与鞑挞之间没有勾连叛国。”

  杜明棠抬起头,看着祠堂外纷飞的飘雪,忽有一瞬恍惚。

  这个理由言官御史攻讦漠北之时用过不知多少次,后来在他的授意下弹劾萧亦然的首罪也是如此。就算他与其生母一道,悄无声息地死在了那一年的花朝节,难道漠北与朝廷,军权与政令之间,就当真能毫无隔阂,相辅而行吗?

  ——绝无可能。

  红颜与出身,向来都是背负祸国之罪的绝佳借口。

  史书铁笔,悠悠众口,万罪加身而欲辩无方。

  “萧康胜这一生戎马倥偬不是白给的,站到了他那个高度上,拥兵自重称王称帝也未尝不可,先帝的信任与否,说到底其实并不重要。他既不能因为一个蛮女的种废黜萧康胜手里的兵权,便剑走偏锋,学宋太祖皇帝的杯酒释兵权,以加封卫国公为由,下旨将其召回中州。

  开疆拓土,位列三公,这一场封公大典本该是其一生的荣耀,可先帝却在封公大典之上,明褒暗斥,大礼当日便以北境安宁之说,削减了漠北的军费,甚至还动了要萧三入中州为质的念头。说是为质子,可萧三那样的出身,先帝的意思不过是让他把这个蛮女的孩子送过来,借自己的手,替他将人料理了,抹平君臣之间的这道隔阂。

  萧康胜才新封的卫国公,一腔热血就这样凉了大半,当庭抗旨,坚决不肯交出幼子入京,君臣不欢而散。

  漠北就这样成了先帝心头的一根刺,吐不出也咽不下,他每每醉酒便要诘问,当年萧康胜究竟是不能追击鞑挞,还是唯恐兔死狗烹、功高盖主而蓄意后撤,养敌自重。

  这话说的多了,萧康胜纵使远在漠北也听到了不少,后来先帝因年岁渐长,畏惧生死尚道,为兴建道观殿宇多次挪用兵部军需,拖欠军饷,萧康胜宁肯变卖家产,也不曾上过一封催钱要饷的折子,显然对先帝和朝廷已经失望透顶。”

  杜明棠沉默少倾,颤巍巍地吐露出带着血的真相。

  “所以,当我代表东宫向他示好,请他支持太子,必要之时发兵援助中州,萧康胜也自然未有半分回应。”

  沈玥背对着他,站在风雪间,喉咙有些发哽。

  后面的话,还消说吗?

  ——是党同伐异,孤臣泪尽,自相残杀,是万里无人收白骨,是此刻陈列在大雍门前的十万男儿姓,是与之一同消亡的大雍最后的荣光。

  当历史的进程走到了拐点,这片大地上施行了千百年的农耕之道,因商贾经贸盛行而迸发出了新的生机——四大家强力崛起,资本的原始积累,带着滔天罪孽蛮横血腥地无度扩张,与旧时朝政时制龃龉不合……先东宫太子曾多次上疏奏承力请改革清田,疏远世家,勤理政事而为先帝所不喜,虽仍留有东宫尊位,但君心已失,渐落下风,引得四大家与众皇子联手围攻,岌岌可危。

  彼时杜明棠已入内阁为辅政大臣,为免先帝忌惮,只能在暗中帮扶太子,迎娶黎氏,拉拢世家。中州受漠北、河北、琅琊三大州府拱卫,得到这三个州府的支持,纵使其余皇子敢有妄动,也是鞭长莫及。

  奈何事与愿违,琅琊不会因为黎氏一个女子而扶持政治方向明朗的太子,河北谢嘉澍精明透顶难以拿捏,对当时的东宫而言,萧康胜的支持就是最后一根救命稻草。

  倘若要拉拢萧康胜,则势必要令他与世家反目。因此,萧康胜不满世家侵占国本,克扣军饷的风,就这样在朝野上下悄然吹起来了。

  风起于微末之时,这一阵风在有心推动之下愈演愈烈,萧康胜有意发兵南下,清理世家几乎是人尽皆知。此后,四大世家终在杜明棠有意无意的襄助下,联合与鞑挞串通,在送往天门关的军粮中做下手脚。

  永贞三十二年,天门关惨败,驰骋沙场从无败绩的漠北铁甲,毁于一场别有用心的博弈之争。

  此后,杜明棠一心力保的东宫太子,唯恐其登基后清算世家令阴谋败露,也因此遭到穷途末路,禽困覆车的世家联手围攻。

  最终,萧三婚仪未成,太子陨灭于滔天烈焰,机关算尽终成空。

  一念之差,一动之妄,满盘落索。

  他在那一场大火中明白了父亲为自己取字“唯庸”的殷切之意,从此步步小心,审慎思量。

  ……

  杜明棠俯下身,好半晌才缓了一口气。

  “我父亲他……”沈玥声音哽着,坚硬地砸进冰雪里,“他对杜相当时的筹谋,是否知情?”

  杜明棠昏黄的眼珠动了动,似乎忆起往昔,忆起那个恭谨守礼的储君——先东宫太子沈卓,承聪武,守谦仁,心志坚定,为国坚壁,朝野上下的清流名臣无不瞻仰东宫贤德,对其寄予厚望。

  “不重要了……”

  杜明棠长叹一声,平静地俯下身,以额触地。

  “什么不重要了?为什么就不重要了?”沈玥冷透了的身体,在这一刻愈发冰冷刺骨,令他不自主地微微颤抖。

  杜明棠并未作答,只是沉默地拜伏在地,久未起身。

  他这一日,清晨迎日出而行,走遍中州四城,看过许多地方,看遍了自己这漫长的一生。

  他去看过被烈火焚毁的萧家老宅,在那年的大火里失去了太子,残骸灰烬至今仍有余温,烫在心口。

  他去给季贤的高堂送去银钱,归还了被窃的笔墨字画,并愧疚以对季贤虽堪破真相后与他师生情断,分道扬镳,却当真至死都未曾写下半个字指认他的不是。

  他去看过临安坊的义学,走过凋敝寥落的街巷,路过混乱嘈杂的南城,看过在洪水后流离失所的百姓,也顺着十里长街,踏过庄学海的送命之路,被大水冲垮的雍定门正在重建……他最后来见了先行一步的故友,亲手为自己烧上了一捧纸钱,坦言了十一年前犯下的滔天大过。

  人生直作百岁翁,亦是万古一瞬中。

  权谋之局没有赢家,天地有万古,天下,始终是万民的天下。有人为了旧时代的运转殚精竭虑,有人被新旧时代的交替碾成粉末,有人站在新时代的废墟上,滚滚向前。

  杜明棠长久地拜伏在地,昏黄的双眼睁着。

  恍惚间,他仿佛看到了当年的田垄间,依山傍水的稻田层层叠叠,池绿塘清,风一吹稻香滚滚,静如世外桃源,初出茅庐的少年人,志气昂扬地顶着被打破的头:“贪生怕死莫入公门!我连死都不怕,还怕甚么宁王吗?”

  后来,这漫长的一甲子过去,兴亡成败多少事……陌上少年,成了比宁王罪过更深重的人。

  杜明棠老迈的身躯在冰寒中渐渐僵硬,眼中的光华一点点化作星火散去,和陈年的灰烬一道,归于寂静。

  他带着经年之罪从容赴死,世上最后一位可指证先东宫的当年故人,就此湮灭成灰。

  嘉禾九年冬的第一场大雪,三朝元老,内阁首辅,大雍第一名臣,杜明棠殁,年八十四。

  作者有话要说:

  人文难守,唯有祭拜——余秋雨

  人生直作百岁翁,亦是万古一瞬中——杜牧

  【权谋之局没有赢家,有人为了旧时代的运转殚精竭虑,有人被新旧时代的交替碾成粉末,有人站在新时代的废墟上,滚滚向前。】——来自我的好基友黎青燃,写的超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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